視覺上最具迫近感的紅, 擁有大量分支。
玫紅,橙紅,杜鵑紅, 似乎全數品種中, 唯有一抹血色殷紅身具最怪異的吸引。單憑人類淺薄雜多的遣詞造句,難以描述。
霍子鷺雙腿交疊斜放,受午夜影響,他視線散漫飄忽不定,然餘光至始至終落在一旁。
紅色。
透過紗布若隱若現, 遍布襯衣作為紋理。
當萊特·萊恩一雙肌膚發白, 指縫帶血的手係好最後那顆紅紐扣, 臉龐像向日葵隨太陽側動, 緩緩轉過,霍子鷺不禁眉頭一皺。
這就是個血紅色的人。他突然想著。
無關對方身上的顏色區塊,僅是他個人感覺。
而對方禮貌一問。
“感謝您慷慨借我衣物。不過,您不需要換洗麼?”
剛經曆不美妙的發狂, 霍子鷺疲於以任何情緒應對, 他麵無表情道,“沒那必要。濺到你這點血,相當於我隨手打翻一瓶顏料。倒黴的是你,偏偏要湊上來給我咬。”
話雖如此,血漬呈現噴濺狀的深褐斑點, 自衣袖延伸至衣領。舌尖殘留著那股溫熱腥鹹味, 躁動不適感發作,霍子鷺扯開衣領,更好散熱。
兩聲笑與三角鈴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滿抬眼。
“你笑什麼?”
在擇明眼中, 男人悻悻質問,像隻鳥雀惱羞成怒,正在枝頭亂跳,細爪咯咯撓樹皮。
他端起執事專程為他倒的鎮痛烈酒,有模有樣晃蕩冰塊。
“看來我不虛此行,至少我今天總算親自解除誤解,讓您知道我並非湖底水鳥,身體冰冷刺骨。在下的血,無論乾與否都是暖的。”他說著輕點頸間紗布。
看懂示意,霍子鷺往自己脖子上摸,果然找到大片血汙。
在他化身餓狼吸食啃咬對方時,血沿他喉結流淌漫進衣領。那會兒他思緒混亂便沒發現。
不知在為何憤慨懊惱,霍子鷺這次擦拭時格外用力。
“有心情跟我開玩笑,不如先想想,你接下來要怎麼回答我的問題。我容忍你,寬裕你的,夠多了。”
扔掉手巾猶如丟棄嫌棄垃圾,他終於正事擺上桌來談。
“你說你給我答複,那麼你的回答就是先拜訪我那最近‘年事已高,不宜下床’的好父親?”
“霍先生是身體抱恙?”
“少給我裝糊塗。”
男人耐心明顯不及平時,亦不再維持表麵和善。
“我說過,我以‘棋友’之名邀你為我所用,做我的臂膀,因你有這個實力,值得我等待你抉擇。但一切的前提是,你沒有跟某位糟糕透頂的家主同陣,爛在一塊泥沼地裡。”
他起身繞座椅踱步,沉沉目光好似獵人打量獵物。
“你確實沒把他當作失而複得,不可或缺的血親。也不在乎自己出身來曆。”
“你也不像這家裡那幾隻惹人嫌的牛虻,儘琢磨些貪圖家產名譽,垂涎越界欲|望的無聊勾當。”
擇明認真聽講,說到讚同之處還跟著點頭。
“正因如此,我現在才更要清楚你的動機——”
“在回答之前,我能否先問您一句?”
謙卑青年鮮少搶話,亦打亂霍子鷺陣腳,使之更加搖擺不定。他脫口而出。
“你說。”
“您白天如此著急地將我引薦給林先生,是有什麼心煩意亂的苦惱事麼?”
‘著急’還不夠準確,說是趕鴨子上架都不為過。就當時情況而言,堪比老|鴇售賣處子,精打細算,先抑後揚做足鋪墊。
麵對陷入困惑質疑的霍子鷺,他堅定回答。
“能夠為您排憂解難,是我畢生榮幸。哪怕是分擔一些······無人可傾聽的心裡話。我自認為最擅長的技能是保密,僅次於馴養良駒。儘管我還從來沒擁有過一隻。”
霍子鷺沒說話,但他拾起藏劍手杖,坐回位置這一些列行徑早已暴露答案。
棋盤擺在茶幾中央,二人相對而坐,儼然是在七層囚室裡日夜對弈的模樣。
“賬本。”
霍子鷺以這名詞開頭,道出近期困擾他至深的問題。
“賬本裡記的帳戶與金額數目,根本對不上。”
翻遍所有明賬暗賬,找回所有往來賬單核對,一筆巨大空缺就像個深淵巨洞嵌在霍家資產中,使之岌岌可危。
若動蕩發生,錢幣價值暴跌,哪怕霍家清空‘存貨’,變賣家產,都不足以彌補空缺造成的未來損失。
起初,他以為是霍昭龍有意將錢與彆國銀行或誰的秘密賬戶彙進彙出,方便進行見不得光的軍|火生意。然而這筆異常資金不僅去向尋不見半點蛛絲馬跡,從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亦毫無頭緒。
“我虔心請教他,奈何他始終不願配合。就跟藏這幅畫和你一樣,他似乎誓死想將肮臟秘密帶進墳墓。如果他能有被風光下葬的機會的話。”
強調‘肮臟’一詞,霍子鷺不忘觀察聽眾神情,卻依然沒得到特彆反應。
“若您準備好要掌權,您確實有必要厘清家族前人所留的優勢劣勢,弱點強項。尤其是弱點,包括為人不齒的錯誤抉擇。”
霍子鷺嘴角下撇,靜默良久才問道:“你這是在故意貶低自己,來討好我?”
“這是您樂意得見,讓您愉快的嗎?”
“不。”他下意識回答。
“那我便沒這用意。”
酒杯隨擇明攤手動作輕放,淺色係的寶石藍眸因頭頂吊燈熠熠生輝。即使張口閉口的‘您’,恭順不似作假,對著他,霍子鷺仍捕捉引而不發的挑釁。
淩亂棋局在前,明明缺失太多黑白子無法使用。當下,他竟產生步步為營,神經緊繃的對弈錯覺。
一刹那回過味,霍子鷺驀然收緊五指。
是了。
話題不知不覺溜出他掌控,被那戲弄者牽著鼻子走。
每一次存在違和感的談話都是如此,甚至可追溯到他準備遺忘的過去——那段被治好前時光。
這些窺探引誘絕非暴力威逼,附帶惡意侵襲,僅是讓吐露者暢所欲言,道出心中所想。無論痛苦歡愉。
所以,才叫人難以提防抗拒。
正因有些事物,有些‘一天’,終歸是人難以獨自承受的······
猛咬舌尖懲戒自己胡思亂想,霍子鷺權杖敲地,用鈍響穩固心緒。再抬眼,他又恢複成白天的貴家子弟,完美無瑕。
“話歸正題,我那天之後其實回來想了很久,發現我初次求人的態度並不夠真誠,讓你信服。所以趁此機會,我想開誠布公的正式請你幫我達成目的。”
“你想要任何酬勞,我能力允許範圍內必定滿足,想得知任何信息,在不傷及你我共同利益的情況下,我樂於分享。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知道你絕不會傷害我。而我亦是如此。對麼?”
他嘴角噙笑微微偏過頭,發絲散落掛在耳側,恍然間好似霍驪重現。
可憐的,惹人憐愛的籠中黃鸝。
沒有誰會願意拒絕他的。
沉默凝望,擇明心中調侃。
【霍子鷺先生第二次求人,還是太生疏不夠達標】
【係統Z:至少,他現在能對您笑得達標,主人。說明您指導有方】
暗笑一聲哪來的馬屁精,擇明正欲回答,忽聞樓上傳來一陣激烈嘈雜。
像有誰逃脫夢魘掙紮大喊,從床上逃竄著重重跌落,匍匐爬行。任地毯木板再怎麼厚實,都無法遮蓋他的驚恐。
“是霍昭龍先生。”擇明仰頭細聽肯定道,隨即轉向霍子鷺。
“鑒於我現在是與您互相信任的臂膀。您需要我,幫您為他做些什麼嗎?”
同樣是在微笑,這回霍子鷺清晰辨認出差異,更覺得似曾相識。
這是他幼時哄騙霍驪跟隨他外出遊玩冒險,整蠱大人時會露出的壞笑。
失神數秒,霍子鷺起身搖鈴。
女仆端來裝有藥與溫水的托盤,他親自接來走向擇明,單手遞去時附至人耳邊輕語。
“給我問出他的秘密,所有秘密。無論要多久,無論用什麼手段。但他必須要活著,活到我找到我母親屍首,讓他以下跪的姿態埋進野墳為止。”
“遵命,霍先生。”
不再用‘霍子鷺先生’以區分他與霍昭龍,意圖顯而易見。
抿嘴滿意一笑,霍子鷺不禁再歎對方嘴猶如抹了花蜜,手撐權杖目送青年離開。
襯衣是紅馬蹄蓮印花,那道身影走在階梯上,全然不似家仆做小伏低,有如舞者優雅登台,縱使動作能似水柔美,緩慢如雲,卻仍蘊含飽滿力量,深不可測。
血紅色。
其實一向是他最偏愛的。
它可輕易令人著迷,神魂顛倒。
“如果你不是那男人的兒子。”
霍子鷺笑意漸失,喃喃道。
“如果你沒出生在這個家,我們或許能成為朋友······很好的朋友。”
三層樓過道,燈光照亮名畫《午後嬉戲》。
畫上,兩名金發男童貌若天使,正在溪邊與一隻黑色大狗遊戲。他們一個叉腰佯怒,一個捂嘴驚訝,光映照畫布移動,賦予起栩栩如生的短暫魔力。
【相信再過不久,我能跟現在的霍先生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可能親密到在彆人眼中不分彼此】
擇明途經畫布,向係統勢在必得道。
對方答複慢半拍。
【係統Z:您說,‘在彆人眼中’】
來不及展開細說,擇明轉彎就到了霍昭龍房門口。
門一開一關,他站在比廳堂寬敞數倍的臥室裡。
房中昏暗,僅有盞煤油燈在床頭櫃忽閃,霍昭龍這曾氣宇軒昂的家主,此刻正以滑稽的姿勢俯趴在地,捂著腿痛苦呻|吟。
“我不喝藥,拿走。”
聽見有人來,霍昭龍強忍喘息怒斥。
擇明一言不發,放下托盤將人翻過來。
開始霍昭龍還施力想掙開,可看清他模樣,認出自己送出的銀麵具,他頓時愣住。
保持這靈魂出竅的狀態,他直到被攙扶上床榻才難以置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