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你為什麼,在這。”
“我聽說您傷勢惡化,所以請他們讓我進來見你。早知道應該帶伊凡先生一起過來,讓他替您看看。”
幾日不見,霍昭龍頭發花白加劇,他苦笑搖頭。
“他不會讓伊凡來給我看病的。讓我生病的,就是那瘋婆娘的瘋兒子。看,我的這雙腿現在就是兩條肉|泥,一點知覺都沒有。”
他泄憤般重重捶打兩腿,期間觸碰到膝蓋,果真不見一點動靜。
擇明按住對方雙手,待其鎮定後取來藥瓶輕嗅。
常見的安神助眠混合藥劑卻含有一絲不和諧音。是沉木混雜奶油味的香氣。
對自己的嗅覺靈敏度自信,他斷言道。
【看來,這是門外那群不太禮貌的傭兵朋友貢獻的禮物,異域沙漠生長的毒花,毒蛇之王也要甘拜下風】
【係統Z:您怎麼知道】
【現在你給我抓到開小差了吧,Z。我在伊凡先生家看書學習,豐富知識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呢?】
麵上捏著紫色藥瓶擔憂,擇明內裡正歡快取笑。
【這種植物毒素,少量混進食物酒水很難檢驗出成分。最先麻|痹中毒者四肢,尤其是受過傷,正在愈合的地方。再加大量,便可損壞神經乃至大腦,能令一頭大象倒地不起。居家旅行,必備良藥,很好用哦】
現在霍昭龍精神狀況如此之差,這藥功不可沒。
【係統Z:······抱歉,主人。聽您這樣說,我並沒有感到它哪裡實用】
“萊特,你聽我說。這次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病床上,霍昭龍猛然抓住擇明手臂。
“讓馬庫斯給你出錢,你找個深夜渡船離開。我原先就已經交代過他的、他怎麼——”
“所以,那是真的嗎?”擇明打斷對方自語,“您,真是我父親?”
男人頓時不敢直視他,疲憊抓撓頭發,黑眼圈仿佛一下又加深了。
吸氣又呼氣,不知經曆何種思想鬥爭,霍昭龍最終隻說出一句。
“或許這就是我的應得的。我一開始什麼都想要,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得到,到頭來,一無所有······”
身心煎熬令他頭痛欲裂,大腦稍微清醒幾分,他猶豫地看向藥瓶,對青年為何能進屋的猜測已有個大概。
他被允許與外界及忠誠部下聯係,可數日來他受到層層監視,霍子鷺每天更是以看病喂藥為借口進出視察審問。而凡是有人求見,都因他的渾渾噩噩錯過。
起初,他借密函拜托韋執事,趁幾時有機會把萊特帶來,奢望能再見一麵。
如今韋執事不在,這孩子又端來使他失去神智的藥。發生過什麼顯而易見。
原本千言萬語已湧上喉頭,此刻胸腔內驟冷,暖意與話全數落回肚裡。
大鎖合起,關上盒中秘密。
霍昭龍:“藥······我會喝的。你去把那最下麵的抽屜打開,摸底部。”
即便心寒,他依舊指向對麵窗邊的書桌。不過聲音像是自暴自棄,孱弱無力。
擇明應聲照做,在抽屜底摸出份信封。
“我托一位名師寫的推薦信。它可以讓你直接去鄰國的最高學府進修,課程隨意挑選。”
說罷霍昭龍伸手索要藥瓶,卻不想給輕輕一握,按回被中。
“這是您送我的第二份禮物了”,擇明柔聲婉拒道,“但,我現在已經不需要它了。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謀生,那著有其他地方學不到的東西。雖然我還隻是試用期,不過我會爭取留在那。”
與所有聽聞孩子獨當一麵的家長無疑,霍昭龍驚疑之餘欣喜道,“真的嗎?是哪?”
“安士白劇院。那的林威廉先生真是位大善人,願意在這風口浪尖給我機會。”
“可,為什麼······”
聽到回答,霍昭龍不禁陷入沉思。
謠言有霍子鷺出馬扼製,未能成功擴散,然消息靈通者皆心知肚明。更彆提當初霍驪生日宴被邀請過去劇院,又曾到場晚宴的成員。
霍家翻天覆地變,但總的來說也不過兩件事。
一是霍驪變成了霍子鷺。
二是養子萊特·萊恩變成了‘私生子’。
然而兩件事主角放在一起比較,任誰都會更偏向本就是正室所生,麵容完好且光鮮亮麗的霍子鷺。尤其是客源特殊的安士白,不可能會不顧及身份這等敏感話題。
是真的欣賞才華,還是彆有所圖?
啵。
藥瓶打開,動靜促使霍昭龍抽離思考。
而他眼睜睜看著青年將藥仰頭飲儘,一滴不剩。
在男人的愕然注視下,擇明擦拭嘴角,東西擺回原位。
“這份給您的心意可不好隨意倒掉浪費,萬一又被誰發現打小報告,豈不是要讓彆人難過失望了?”
“如果我被成功錄取的話,希望您有機會到場觀看。”
站起行至門邊,擇明特地調頭欠身,像以往每一次的見麵告彆,誠心鞠躬。
“明天見,先生。另外,您該專心修養,做個好夢了。”
這所做所言實在出人意料,原本在堅持什麼,霍昭龍早已統統拋之腦後。
乾澀的眼眶發酸,莫名濡濕,緣由是心中一瞬死灰複燃的暖意,他幾次張嘴似是想挽留,但在矛盾掙紮之際,擇明早已關門離去。
灌下整瓶摻毒的藥,擇明邊聽係統譴責,邊感受藥效隨時間流逝發作。
起初是視力,後來是聽力,當他下樓向霍子鷺告彆,準備回伊凡·貝內特家時,他幾乎感知不到四肢存在。
大抵是脖頸才受過傷,效果來勢洶洶。
【係統Z:我認為您今後最好先與我商討,至少給出合理解釋再行動,主人】
坐進車裡,擇明手握拳抵在唇前,輕輕打了一個嗝。
【我還從沒中過毒】
【係統Z:您······唉!】
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真的,他聽見係統改變語氣,真有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萊恩先生,萊恩先生!您的衣服。已經洗乾淨烘乾了。”
車窗外傳來拍打和呼喚聲,聽不清聲音看不清人,擇明憑依稀可見的唇語完成交流。
來者是米婭,那個小女仆,她急匆匆將疊好的衣物塞給他,叮囑他要拿好後又被傭兵趕回房屋。
隱約看見米婭被冒犯,摸了臉頰和臀部,擇明再度鎖眉。
【或許下次來,我們還要多勸說霍先生一句,儘早換人手。對待女士都粗魯無禮,還能奢望他們尊敬主人的指令麼】
此後闔眼陷入淺眠,再醒來剛好停在那棟宅邸前。
老管家掌燈,伊凡開門,擇明揮揮手與霍家的車告彆,接著並腿跳上台階,險些撞倒兩人。
伊凡眼疾手快扶住人,不滿質問。
“你發什麼病?”
話說完他就已發現對方頸間纏繞的紗布,還未追問就見對方嬉皮笑臉,喝醉似得聲調忽高忽低。
“克萊門特藥典手記,第三冊七十八章正數十二節。伊凡先生,您有合適實驗品來體驗您的解毒劑了。”
麵色酡紅,額頭微燙。除此之外,伊凡還注意到對方失焦無神的雙眼,僵硬冰冷的四肢。
默念一遍說辭,他後知後覺,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擼起袖子就地揍上兩拳。
然而眼下解毒要緊,教訓念頭作罷,他與管家一左一右,連忙將人架到後院小屋。所有藥物器械存放於此,這也是他的私人研究室。此前從未帶任何患者進來。
中毒劑量未知,知道是哪種便一切好辦。
然而初次遇上這種罕見毒素,也是初見自己服毒還樂嗬嗬回來的不要命蠢貨,他難以馬上平複心情。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聯係劇院,即林威廉。出於‘棋子’的義務,也為對方能更快找出的解毒劑。
可這想法很快被他推遠,直至徹底抹去。
——魔王不會顧及棋子的生死,因他連自己的性命都可置之不理
——眼睜睜看著你走近它,受其傷害,我做不到
兩句話縈繞心間,漸漸旋起聲如響雷,回蕩在他腦海。
以往從沒有過強烈的隱瞞或者說違抗意識,唯獨去到海邊,暢所欲言後,那點苗頭像火柴和煙燃燒後的殘餘氣味,至今若隱若現而不自知。
可是,真的要這麼選擇嗎?
就為一個總愛在危險邊緣試探,時而可披心相付,時而又刁鑽古怪的家夥?
雙手逐步攥緊指節發白,艱難鬥爭中,伊凡看向身後。
萊特·萊恩趴在病床上,以手指當小人,百無聊賴跳著自創曲目,那兩腿耷拉著垂下病床,身軀似蛇柔軟又有韌性。
卻忽然將臉埋進臂彎,數秒後緩慢轉過,朝著他。
一旁探燈綠光照進人眼,如同水晶折射出不可思議的祖母綠,明明對方因為毒性無法開口,他卻聽到細微如泉吟的淺語,蛇身扭動鱗片摩挲的嘶聲。
【來,來,來】
【到我身邊】
······
不自覺屏息,身體因缺氧冷暖交替,男人反複扶著鼻梁上的單麵鏡片,因移不開目光而倒退,摸索著關上研究室門。
他或許不懂歌劇安德爾的技巧與曲詞華麗。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他是第一個知曉故事中的‘死亡天使’真身的。
創世初始,伊甸園內,善惡果樹下。
蛇現身夏娃眼前,長尾羽翼,美得不可方物。
它以極其狡詐之言語引誘女人,不是迫使,絕非欺瞞。
亞當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園,那蛇也剝除了雙翼,被詛咒永生匍匐在地,彼此雙方後裔世代為敵。
翻找書櫃藥箱,投身解毒工作前,伊凡摘去鏡片,放棄思索那道無解命題。
到底是那夏娃受蛇引誘犯罪。
還是人本就心中深埋不願順從神明的私欲。
恰巧被那詭計多端,善惡兼具的蛇喚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