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停留眼前,那雙與萊特·萊恩,與他魂牽夢縈的女人一模一樣,晶瑩明澈的眼眸。
這個男人無力躺倒,臉動了動,朝向那副畫死去。
走廊長久無聲,與下方槍林彈雨的廝殺宛若兩處世界。沒多時,死者長子率先反應。他拽拉父親衣領,猛烈搖晃。
“起來!你這懦夫、我還沒有讓你看到你這一切是怎麼給我毀掉的!”
“聽到了嗎?!起來!”
“我不允許你在這種時候死。”
“你欠我的,欠我母親的,欠所有人的——還給我們!”
······
看著青年全然失去理智,忘乎所以嘶吼,是人的相貌,卻在學野獸狂吠,林威廉滿腔怒火驀地迷失方向,致使他呆呆坐在一旁,口中發苦。
“以後,還剩下什麼呢。”他悵然自問著。
——但您要切記,勿讓這柄利刃割傷了自己。這是我的第一個忠告
已故親侄的聲音不合時宜浮現腦海,又將他的空虛推向高峰。
為了給家人複仇。
他又失去了一名家人。
為實現目標,他從孑然一身培養無數‘親朋好友’在身邊。
可在這烈火鎖道的尋仇高台,剩他獨自痛苦。
霍子鷺的咆哮仍在繼續,將其他人其他事拋之腦後,而對於他,林威廉也失去索命意圖,木然起身下樓。
大理石漂亮的紋路掩在血與屍體之下,環顧四周,林威廉隻想著快點離開回到劇院。
“你是林威廉?”
男人下意識轉頭,眼前閃過白光,隨即一黑,劇痛奪取意識。
“把艾文他······把我弟弟帶走,又害他下落不明的,就是你?”
魁梧男仆手起刀落,與他問句的不確定相反,招招精準致死。
起初男人還會踉蹌閃避,可漸漸地放棄抵抗,甚至有意迎合攻擊,讓利刃刺向自己。
在他倒下的地方,血鋪開暈染風衣,著以三色堇的深紫。
伊凡·貝內特一步一停,小心翼翼踏入大堂時,最先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他快步上前,確認搶救無用後惋惜搖頭,立馬轉向下個。
數分鐘來到一樓,醫師被靜坐台階的霍子鷺一嚇,僵住片刻。
平靜後再淺淺環顧,他大概猜到經過,猶豫著麵色凝重。
“我想,他並沒有死。”
霍子鷺抬頭,發傻模樣莫名滑稽。
伊凡卻笑不出來,再次說道。
“萊特·萊恩,他沒有死。那具屍體不是他的。”他深深呼吸,不受控製地回憶與那人相處的點滴,篤定開口。“而我猜,他就在這。”
仿佛聽了個老套過時的笑話,霍子鷺麻木的臉再度生動。他反問道。
“如果他在這,我會不知道?”
自己說完,心卻提前給出預兆,像一顆火石頂撞著他的胸骨舌骨,靜脈動脈。
敏銳聽見老人呼救,醫師又衝下樓,而霍子鷺也再次向上走。
三樓,四樓,五樓······
他站在六樓至七樓的躍層,因強光眯眼,辨彆上方身影。
曾用麵具遮掩的毀容臉龐,不止一次被誇讚的淺藍眼眸,那個人身穿紅色禮服,襯得修長勻稱。
霍子鷺身體輕晃,有點站不穩。
“晚上好。”擇明微笑問候,“我正想著,這會兒您是該到了。”
錯愕至極,霍子鷺不止失聲,還失去對身體掌控,他不知怎的跟上對方,來到之前他鎖住,現在關押瘋婦的牢房。
“您現在感覺如何。”擇明邊問邊蹲下,耐心為婦人梳理頭發,“您想知道的秘密,您想除掉的人,您的願望,都已一一兌現。”
“開什麼——”
霍子鷺總算找回聲音,瞬時提高音量。
“你開什麼玩笑?!”
“玩笑?您誤會了,我一直很認真。”擇明蹙眉,手掌相貼抵在頜下,“首先我感謝您對我作為萊特·萊恩的信任,告訴我您的訴求。其次,我感激您對我的重用······”
那嘴一張一合,霍子鷺始終聽不進半點,直到對方帶著探究而期待的目光望向他。
“請您告訴我,現在,您打算做什麼。”
一句低語,打開詛咒魔盒。
瘋狂與理智拉扯不休,他隻看見欺騙他的可憎叛徒,看見對方護著的,披頭散發的老婦。
在樓下殺紅眼的感覺重回身體,斷片瞬間,霍子鷺劃開試圖靠近他的瘋婦的喉嚨。
血霧撲臉,身軀倒地,他默默等待,卻始終等不到想看的變化。
擇明緊盯著人,沉沉目光除意料之中外,還生出一分失望。
“可惜,霍子鷺。”
“再差一點,你最後的願望也能實現了。”
整晚情緒起伏太多,霍子鷺當下額前發燙,難以進行正常思考。而這情況,在莊園外響起陣陣炮火巨響時迅速惡化。
炮彈擊中房頂,掀翻半邊房梁,燃燒的煤燈不偏不倚滾他身邊,借此他細細地,愈發絕望地看清婦人麵容。
他的母親,伊莎貝拉·巴爾弗。
堅持至這刻,霍子鷺臉上表情的變化終於如同一個帝國在一天內覆滅,頃刻天崩地裂。
促成這終局的始作俑者緩緩跪地,冰冷雙手捧起他的臉,在鼻尖碰鼻尖的距離,他們深深對視。
就算仿佛靈魂脫離,失去神智,他仍用直覺探查判定,這個人沒有傷害他的意圖。
隻是迫切的,困惑的,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什麼。
第一輪炮擊馬不停蹄造訪,霍子鷺因衝擊過大昏厥,獨留擇明無奈歎氣。高層搖搖欲墜,他沒有留霍子鷺在樓上,而是將其攙起送至樓下。
米婭在大廳桌下探出頭,發現他後奔來喜極而涕。
“萊特!你沒事吧?”
“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快走吧。”
“可你——”
湊近前有微不可見的停頓,他接著輕輕撥起女孩臉側發絲,落下同樣羽毛般柔和的吻。
“謝謝你幫我藏在樓上,現在我希望再你替我做一件事。”
“是什麼。我一定會做到的。”女孩捂著臉,兩腮發紅。
“帶這位先生安然無恙的離開這裡,等能出去了,你找個安逸鄉村放羊摘花,或隨便哪種輕快方式謀生。”
從未有人說過的關切直達內心深處,她想再多呆片刻,卻在房屋震蕩中被推出側門,落石木板砸下,封死回去的路。
目送女孩消失,擇明揚揚手,歡快告彆。
“哦豁,快看Z,那是不是伊凡先生。”
破碎落地窗外,依稀可見伊凡·貝內特奮力搬運傷者,他甚至連霍子驥都拖了出來,遠離炮火圍攻的中心。
“真不愧是伊凡先生,值得敬佩的能人。”
沒聽到係統回話,擇明悠悠哼曲。
藏在七樓的那幾天,他完成了那部歌曲的最後一幅海報。
抖落展開,平鋪地麵,赫然是與那女人肖像對應,他的自畫像。不過他一再端詳,並不滿意。
“果然啊,比起霍昭龍先生的這幅,我的實在不儘人意,一文不值。”
【Z:何以見得,主人】
對四周彌漫的火光煙霧視若無睹,擇明落座琴椅,開始彈奏《瑪格恩特的肖像》終章。
“你知道麼,Z,油畫是一層層顏料覆蓋而成,奇妙的創作品。畫師的每一筆,都是在不同時刻,不同心情,麵對同一參照物的不同姿態塗抹的。”
“我曾聽某位大師說過,一副真正的油畫,每一層都隱藏著畫師的秘密。”
【Z:您說的‘某位大師’,是否是您】
擇明失笑,雙手交錯彈奏比槍林刀樹激烈的滑音。
“我突然想起,我可以向你查詢主角,指定人物信息,或固定時段下某地的事變過程。”
【Z:是的,主人。請問您現在想查誰】
“這麼等不及嗎?好吧,那我也不作弄你。我要查‘莉莉·阿貝爾’。”
“查她在作為這幅畫的模特,並懷有‘萊特·萊恩’的事變過程。”
琴曲流動,轉向壓抑低音。擇明如願在腦海看見那段畫麵,未經記憶加工,不曾受人粉飾的過往。
寄人籬下的名|妓,無條件順從要求化身假畫畫家的模特。
被擄|走售|賣以來,察言觀色是求生本能,深入骨髓,她對著誰,便露出對方喜愛的模樣。
即便是心靈畸形的海盜首領,是年輕深沉的異域畫家,又或是任何對她露出垂涎之色的男人——將她視作可握於掌中,賞心悅目的珠寶玩物,傲慢的男人們。
畫架前,她低頭時輕撫小腹,甜美笑意蕩然無存。
‘我恨你們’
‘總有一天,我會報複’
‘就算我死了,失敗了’
‘我的孩子也會替我完成’
‘我恨你們······’
火焰使溫度升高,灼人眼球,那副巨大肖像顏料融化,顯出深藏已久的真正麵貌。
金色光澤,璀璨奪目,黃金絲線編織成的畫布在火中猶如長河,生生不息流動。
“她做到了。”擇明加快重複的小節旋律,神情愈發陶醉。
同意與霍昭龍逃離,帶走黃金編織成畫布,終於讓搶奪她像搶奪黃金美酒的男人們至死不得安生。
【Z:這裡是否該糾正為,您做到了】
按下快又短的轉音,擇明否認道。
“並不是我。你難道忘了,即便沒有我,‘萊特·萊恩’也會好好完成母親遺願。我隻是稍微······幫他走遠了點。”
遠到站在所謂的‘主角’霍子鷺的對麵。
遠到後來不曾親自動手過一次,就將世界攪得稀巴爛。
【Z:主人,您是否該離開了。像前次把握好時機,您出去不會被認看到】
“不急。我們來談談另一件事,Z。”
一曲終了,擇明收回手。
“關於你,到底要如何將我身上獲取的觀測記錄,回饋給指示你來的人。”
同樣的話題,他曾在霍昭龍建的墓園提過。
那時係統沒有正麵回複,他亦專程等到現在。
“有你出現,我很高興。”
“但Z,在我的處境,度過那些歲月,已讓我養成目前受益匪淺的習慣。那便是——絕不去相信任何看似給予我希望,為我帶來生機的事物。”
說到這他低了低頭。
“因此,抱歉我不會為了達成在這世界的目的,就做出暴露過多‘我’自己的抉擇。”
一席話結束,他再透過熊熊火浪望向窗外。
炮擊沒再繼續,轉而開始有水稀稀拉拉潑灑,試圖滅火。大抵是誰阻攔下霍子晏,讓他改變主意。
“讓我猜猜,應該是伶牙俐齒的三少爺說服了子晏。他們兩人鬥嘴有來有回,我記得清楚。”
濃煙嗆鼻,擇明再說話不得不捂嘴咳嗽。
【Z:可您,確實在這實現您‘完成一部絕無僅有之傑作’的願望。】
【Z:是您的願望,不是萊特·萊恩】
青年停下咳聲,說不清是已蔓至頭頂的火焰太過閃耀,還是他眼中真有異樣亮光躍動。
而他放棄了對係統刨根問底。
【我就在剛剛,寫好了一首全新的曲子。你想聽嗎,Z】
【Z:我洗耳恭聽,主人】
石板坍塌如天裂成兩半,垂直下墜,壓向起手彈奏的人影,湮滅指尖滑出的零散音符。
······
指節彈動,有規律的調換次序,但這手的主人像意識到什麼,下一刻停止所有動作,隻睜開雙眼。
入眼是再熟悉不過的牢房風景,無人更無某種聲音相伴,擇明意猶未儘,坐起後麵露惋惜。
“唉。”
他聲音極小,幾乎隻做嘴型,輕得像一口氣。
“我剛剛,寫了一首新曲子。”
“《Zoo》。”
“會有人願意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