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遠比您所能想象得任一種情況嚴峻, 羅比長官,若您放任不管,整座塔都將危在旦夕。請您務必相信我。”
羅比·馬特挺直後背,動了動腿。新辦公室座椅太軟, 讓他難以集中精神。為掩飾走神, 羅比維持一張高高在上的冷峻臉龐, 輕敲桌麵。
“漢默斯, 到我繼任副監獄長為止, 我們相識多久?”
漢默斯思忖幾秒,回答:“八十三年十一個月又三十九天九小時一刻整。”
羅比無奈聳肩,“你還是老樣子。”
他麵前的老友, 漢默斯·拉比, 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 是個一絲不苟老古板, 上學時曾獲外號‘智能百事通’,棕灰短發淺褐眼眸, 一身深藍製服,獅鷲臂章象征著執行部司令的地位。僅次於他。
此刻,漢默斯雙手撐桌, 因進門前一段衝刺小跑喘著氣。
他們相識以來, 智能百事通鮮少這般行色匆匆。
羅比搖頭道。
“我將你視作我為數不多,值得托付的摯友。不僅因為你我要好,還基於我們多年了解之上的信任。當初得知能跟你共事, 我一話不說就答應了。可現在你是怎麼回事?”
他邊擺正手旁的熒屏相框。
獨照裡, 年輕的他佩戴榮譽勳章,晶石像亮片綴滿軍裝,背景是他另一位老友——戰艦‘白熊’, 他們共同作戰相伴三十年了。
羅比叩擊桌麵歎息。
“我上任第一天,你一大早莫名其妙闖進來,就為打斷我的早茶告訴我,這監獄馬上要完蛋了?你一根筋直來直去的毛病沒改,難怪還是個執行司令。”
新領導剛到崗,任誰來通報都晦氣極了。
漢默斯慢慢退到一旁,麵露懊悔。
但與羅比所想不同,他的悔意與反思無關。
漢默斯:“那我等您享用完早茶,再給您解釋。依您的習慣,我八分三十秒後再帶您去外麵細說。”
羅比:“······”
這位司令儼然一副執拗釘子戶做派,被他監視,早茶頓時索然無味。
第十三任新副監獄長選擇妥協,由對方帶領穿行金屬通道。
小兵步步高升至大佐,征戰擊退宇宙巨怪無數,一百九十八歲正值中年光榮退役。昏暗甬道內,羅比·馬特回憶著前半生,湧起複雜心緒。
外界乃至親朋好友眼裡,他是提前退休養老的閒散人。
唯有他與現在的同僚清楚,他接手了一份微妙工作。
這的微妙該附注為‘窮凶極惡’。因為他任職於傳言中的神秘監獄。
世界之塔。
關押現世最窮凶惡極的罪犯,囊括受未知射線輻射,性情體能大變的食人鬼,文質彬彬卻熱衷於製造炸|彈,曾致上百萬人死亡的連環殺人犯。
他們大多已被報道處刑,或逮捕時被當場擊斃,更有甚者自始至終找不到一毫一厘存在痕跡。
談起也是唏噓,一群特殊罪犯群體,在未被記錄的無人星球上監|禁,與世隔絕。既是為保護民眾,亦是保障犯人安全。
至於大費周章保護罪犯的用意,新副監獄長羅比·馬特一概不知。
“危急萬分,羅比。這絕對是我在塔裡六十三年以來,第一次遇見這麼棘手的狀況。”漢默斯重複強調,極力詮釋凝重,奈何本人心理素質強,語氣一如表情鎮定,帶不動危機感。
羅比:“我知道,你一路上都在說。到底是什麼?”
漢默斯於傳送入口停步,手遲遲未能放上識彆器。
“多了······”他轉身眉頭緊鎖,終於浮出不安模樣。
“編號0001,今早的進食多了兩滴劑。”他聲音莫名發顫。
羅比:“你說什麼?”
漢默斯:“編號0001,他今早多進食了兩滴劑6式牌第一號濃縮營養液。”
羅比W字型的胡須隨麵部肌肉抽動。他抬手,示意老友麵朝他。
“漢默斯·拉比,你還好嗎?睡醒了沒?”他一臉難以置信,“犯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你緊張什麼?怕他們中毒自儘?還是有人潛進來暗殺?我一個新來的都知道,這種事絕不可能在世界之塔發生。”
塔中關押著群怪物中的瘋子,瘋子裡的怪胎,放跑任意一個便掀起腥風血雨無數。迄今為止卻保持零犯人越獄,零意外死亡,零暴|動的榮耀勳章,是依仗絕對的監視係統,絕對的管製條件,絕對的安全措施。
曾有人戲稱,若第五次末日降臨,那這所監獄塔無疑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之一。
漢默斯:“原來如此,羅比,你來前沒人告訴過你嗎?”
“告訴我什麼?”羅比愈發疑惑。
察覺對方糾結所在,漢默斯不急著澄清。他手掌拍向識彆器,傳送口湧起光暈,扭曲如雲流漩渦。
跨入通道前,他意味深長道。
“我現在先帶你去見一見他。我們的編號0001,全區刑期最高的牢犯——‘約翰’。”
對接監察部,用時半小時。
總管理區審批,一小時起步。
分管區完成會麵手續,花費兩小時有餘。
冗長流程耽誤整個早晨,羅比一頭霧水,逐漸窩火。所幸有漢默斯陪同,不然以他前大佐的傲氣,怕是要當場撒火。
經過監牢區九處卡口掃描,這場看似遙遙無期的會麵剩下最一環——搭乘空間電梯‘方舟’,橫穿世界之塔直達塔底。
然說是塔底,它卻位於整座監獄之頂。上為地,下為天,世界之塔不愧為最特殊的建築,非要設計得與常理違背,上下顛倒。
電梯慢速啟動,內部可透視外界,厚達十米防護罩足以抵禦最強射線,真正意義上水火不侵,刀槍不入。
這時,漢默斯才悠悠道來。
“我暫無權限,屆時您隻能獨自進去。不過我會透過監控全程監視,若有狀況,立馬啟動相應預案。話雖如此,羅比長官,我必須以過來人的經驗友情提示您幾條事項,相信您今後也能用得上。”
“你說。”羅比心不在焉。
“首先,我們叫他約翰。可他偏愛自己另一個名字,您最好不要當麵稱呼他‘約翰’。”
“考慮到你們是初次見麵,等他自我介紹再定奪。但您切記,絕不可主動說一次‘約翰’,否則今後數十年他會一直把您當空氣。最糟糕是視您為臭氣,‘屁’一類相當的氣體。”
“其次,注意和他的對視時間,超過十五秒我會提醒。期間務必裝作我們不存在,千萬小心,彆被發現。”
“第三,與他交談時三思後行,凡涉及到個人隱私,或身邊人的生活細節,情緒感想,務必守口如瓶。若他專門問您,極力轉移話題,下下策直接拒絕回答······”
待保姆漢默斯交代完,要點收了一籮筐,羅比吐出疑問。
“你是指,那個0001?”
“是的”,漢默斯麵不改色,直視前方。
相比剛才,這回答出乎意料簡短。
羅比略感詫異,扯鬆新製服蜇人的領口。
空間電梯不受建築物限製,具備隱匿效果,並開始上升加速。
逐層穿行監|||禁|區牢房,時而被駭人咆哮包圍,時而瞥見罪犯陰鷙眸光。
仿佛聚集全星係,乃至全世界人類中奇形怪狀,凶險萬分的品種。每穿過一層,便感受不一樣的心驚膽戰。縷縷寒意源頭,皆具一種共性——他們抱有相同的傷害欲望,非常人所理解體會,更無法抵禦對抗。
過早告彆戰場,羅比臨危不懼卻仍有一瞬不適。
他調整呼吸又問。
“還有呢。關於這個編號0001,詳細情況如何?為什麼會被關進來,之前經曆背景人脈關係怎樣?”
始料未及的情況再現。
智能百事通故障了。
漢默斯扭頭,理所當然答。
“我不知道。”
“應該說,是我無權限查詢”,漢默斯主動解惑,“六十三年前,我正式簽訂協約進塔,那時0001已關押在這。您閱讀過手冊,應該清楚,副監獄長以下級彆人員嚴令禁止調閱檔案。何況,我們至今不知檔案儲存在哪。”
也就意味著,方才那通經驗之談,確實基於漢默斯六十多年的觀測接觸。
電梯方舟勻速移動,透過晶瑩內壁,羅比發現越是往上,牢房防禦級彆越高。
金屬柵欄,通電棘網,普通監獄內尋常之物在這是被淘汰的小兒科玩具。激光陷阱,強能屏障,無數最高級彆武器布下天羅地網,他一前戰將看得眼花繚亂。
腦海中一個聲音,亦逐漸響亮。
編號0001,最高刑期罪犯‘約翰’,恐怕是塔內最為危險的存在。
“到了。”
心理建設雖未做足,羅比穩住大獎風範,沉著等方舟靜止。
麵前剩最後一扇光門,輸密碼的古董構造。
“SDU17261999WIS。”漢默斯體貼報出密碼,邊輸入飛快叮囑,“沒人會麵時,密碼每隔三秒變動一次,兩組三式。我們早上提交申請,密碼改為進出一次重換,最簡單的字符串。一會兒您出來要自己再輸一遍。”
饒是見慣大場麵,羅比也不禁感歎頂層防禦的大費周章。
密碼輸完,門像化成水漸漸透明,邊線失真。
“羅比。”
漢默斯突然叫住人,經過躊躇,鄭重囑咐。
“注意要對他禮貌。我指的是,拿出你對待平級的敬重。”
它大抵是整個早上羅比·馬特聽過最不可思議的一句。
為其內容,也為老友忐忑的語氣。
穿過門猶如撲進氤氳水汽,濃霧蒙臉,迷離意識。
站定一望牢房,羅比腦中閃過今早塞進包裡的罐頭。上周跟妻子吵架,連著幾天沒人給他準備熱氣騰騰的愛心早餐了。
空間十分寬敞,結構簡單。入眼一麵半弧形屏蔽牆,完全封閉,造型獨特。它像店鋪的展窗,單有一角照出方形亮光。這地方並不陰森可怖,詭異指數倒是鶴立雞群。
默念軍人誓言,提醒自己副監獄長的職責,羅比大步上前,氣勢凜然。
孰料事與願違。
身體頭腦不知哪方作怪,他的雙腿沉重步調減速。
時至當下這刻,他的視野內沒出現任何物體,然而周圍肉眼不可見的空氣分子卻仿佛已在向他瘋狂傳輸信號,聲嘶力竭地悲號,企圖止住他的腳步。
羅比·馬特,無論如何,絕不退縮。
這是你新上任第一天,是在世界之塔樹立威信的關鍵點。
拿出你拿捏軟蛋新兵的架勢。
統領兒子在你跟前可都抖成了小白兔······
伴隨刺激自我的心聲,男人左腳率先踏進區域,光漫至小腿,拂過胸膛,照亮他一張威嚴臉龐。
他收住腿,愕然止步。
櫥窗後一片純白,盛滿著光。明亮世界當中,年輕男子身著亮灰連體製服,靜靜站立,鬆弛有度。
五官線條趨近女人們常說的淡妝,無任何突出之處,組合一起好歹周正。黑色發絲深褐眼眸,強光使其淡化,某些角度下與雙唇一樣,照得慘淡透白。
僅此而已。
實在是毫無記憶點的模糊麵容。
平平無奇堪稱全體人類之中的平均數,任誰見過一次轉頭就忘。
這就是編號0001?
多吃一口營養液,就讓那個漢默斯惶恐無措的凶惡罪犯?
“日安,先生。”
“日安。”羅比回神,答複迅速。
“他們才告訴我有重要客人臨時拜訪,時間太緊,我沒能準備周全來招待您,特請您諒解。”
如同高級酒店內侍,青年朝他彎腰鞠躬,右手置於心口。動作標準乾淨,賞心悅目。
驚訝這份稀奇誠意,羅比連聲道:“你不必如此,我能理解。畢竟——有各種原因,我們上來也決定得很突然。”
牢犯依舊欠身但收著力,雙眸眼皮是天然帷幕,自下往上向看客緩緩掀起,開口搭配著舒緩聲調。
“有您這話,我便放心了。”
瞬息間,羅比·馬特陷入迷朦幻覺。
麵前不再是壓抑空虛的純白空間。
華美金框,絕妙傑作。畫中古時帝王踱步而來,他與彆國使者相交,雅致身姿格外講究,抿嘴微笑藹然可親。
而且,眼睛······
羅比喉結微動,不自覺吞咽空氣。
那到底是怎樣一雙眼睛。
並非深深城府無法解讀。他可輕易閱見對他的恭敬謙卑,閃爍著善意的好奇。一切不受遮掩,坦蕩得引人心生愉悅。
但這無法解釋他進門起便愈發緊繃的神經。
猶如仰望海上冰山,驚歎自然鬼斧神工,可始終忌憚著水下,不敢越界半分。
排斥源自本能,內心惴惴。
【羅比·馬特長官,您一上來對視超過十五秒,我是否該誇讚您真乃大人物,行事不按套路,果然非庸俗之流】
腦中跳出漢默斯冷冰冰的調侃,羅比借眨眼轉移視線,毫無破綻。
“或許我同僚已向你提過我,不過我還是想當麵正式自我介紹。羅比·馬特,今後將由我接管世界之塔,任職副監獄長。請問怎麼稱呼?”
牢記老友警告,羅比想象著麵對同輩交際。
可編號0001的反應與方才迥然,臉一偏,正視目光陡轉。半邊麵孔瞬時覆上深影,斜睨著,陰惻森然。
深知對方無法傷害自己,感知不到惡意,羅比·馬特脊背爬上千絲萬縷涼意,細小密集,刺撓脊柱。
“看來,您並沒有遵循申請規則,是單獨來見我的。”
前大將羅比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也會慌亂。
哪怕麵對血液可腐蝕戰艦的宇宙巨怪,以人為食的異形生物,他不曾露怯分毫。
來前,他耳後貼上特殊芯片,薄如一層細胞,能與神經連接,將所有感官訊息傳輸回母體儀器。也能像剛才接收漢默斯提醒,外界信號經芯片與神經連接,直傳大腦。
因此這一切,屏蔽牆內的囚犯不可能知曉。
羅比維持表麵從容,攤手笑道,“難不成你是能看到幽靈鬼魂?我上回被我小女兒占卜,她告訴我有個戰死者的亡魂一直跟著我。”
“您女兒?”
“是的。這年紀的女孩,總會快速沉迷稀奇古怪的愛好,換追求的頻率比洗衣洗澡勤快,根本聽不進勸。”
青年點頭,讚同道:“不同嬰幼兒時期對世界的探索,成長期的孩子們正處於構築自我,磨合新舊矛盾的化蛹期,在父母看來,偶爾表象得像叛逆乖戾、性情大變,不過您願意配合她,一定很珍愛她。”
“自然,”羅比流露出幾分自豪,“她是家裡最小最聰明的,比我那五大三粗滿腦子戰鬥的長子精太多,就是脾氣跟小寵物狗似得,聽不得壞話。”
“她會這樣,或許跟您夫人脫不了關係?想必夫人視令媛為掌上明珠,沒少在教育上與您衝突。”
“唉,千真萬確······”
【哦天啊】
【怎麼了,漢默斯】
聽見漢默斯哀歎,羅比一心一用,邊應付著與0001交談,邊以追問信賴助手。
他全憑感覺相處,算是迂回避開危機,但助手漢默斯不再給任何回複提示。
監|牢中,這場突兀閒聊很快潦草畫上句號。
沉默著四目相望,羅比暗數秒數警戒,他正欲斷開一次十五秒對視,便聽0001以極其緩慢的語速開口。
“您,與您夫人,是聯姻結成夫妻。”
“是啊。”
“生有一兒一女,堅持自己撫養親自教育,不安排仆人或家庭教師。日子有不愉快的時候,倒也相敬如賓至今。您大兒子繼承您衣缽,現已進入軍隊榮獲少佐之位,即將與您一樣,與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正式確認關係,下周舉行典禮。小女兒就讀精英學院,性格古靈精怪,不過為人善良成績名列前茅,正苦於選擇研究課題。”
“嗯······是的。”
男人擰眉,逐漸遲疑。
此時他才後知後覺,他的目光早已被那雙眼眸攫取,牢牢牽製。
不可思議。
“令人豔羨啊,先生。這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向您求證一件事。可以嗎?”
“你說。”
【不要!】
提醒已然太遲,羅比被漢默斯的大喝所驚,肩膀一震。
“這一切,能讓您滿足嗎?”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