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留戀著戰場。深夜時分,您是否依然在做一場與敵人斡旋廝殺,以自身存活為勝,高揚武器作為榮耀旗幟的夢呢?”
副監獄長身軀再一次顫,手臂發麻。
此次震動不同前幾秒的驚嚇,源自他心臟深處,某一個他道不明,不願提的地方。
“您敬重夫人,疼愛子女,而他們沒有讓您失望,與您攜手建起幸福家庭。隻是多麼遺憾,他們在您受傷後安慰您,向您重複諸如‘負傷得正是時間’,‘終於能退出一線頤養天年’的言論,您的戰友,下屬,上級,無一不在為您惋惜,真情流露道彆。”
“可他們又有誰知道,你撫摸勳章,追憶的不是榮耀讚譽。你懷念血液沸騰燒乾喉嚨與理智的生死瞬間,貪戀以性命為賭注,揮灑血與汗的角逐。您會如此,正因為您是肉|體精神上的強者,更能與那久遠的,深埋遺傳密碼中的祖先靈魂共鳴······”
青年說著話,節拍逐漸與心跳同律。
恍若計數擺針,嘀嗒嘀嗒。
“您是怎麼受的傷呢,您至今還四肢健全強壯,體格威猛,精神強悍不輸當年,而今換上不稱身的新製服,坐進過於安逸寬敞的辦公室?啊——”
他淡淡一歎,拖音亦揚頓挫。
多麼神奇,羅比已預感到對方要說什麼。
“您傷到了神經脈絡,人體內最為精密,珍惜可貴的零件。或許是演練意外,或許是操作失誤,然而無論哪種,都比拚死廝殺,戰損退位······更遺憾呢。”
青年一聲末尾輕笑促成話語的強調,羅比猛然偏頭,中斷對視。
囚犯可沒錯過中年男人一瞥中轉瞬即逝的失意,他一次輕笑又快又急,更顯輕佻。
“勇猛戰象立下不朽功勳,懾敵無數,在散步途中踩中不知誰丟的石子,腳一滑,栽了。哈。”
十指關節咯吱作響,等意識回籠,羅比雙手已然成拳。他憤慨於對方輕描淡寫的嘲諷,更為心事被戳破而惱羞成怒。
“可先生,您是否有想過,您的受傷真是意外嗎?您從家人朋友那獲得的祝福寬慰,真的淨如清泉,不含汙穢?”
“夠了!——”
羅比厲聲一嗬,他體質激動易臉紅,使他看起來是隻被剝毛下鍋的大鵝。
“什麼意外不意外。我怎麼受傷退役是我的事,你猜忌亂說無所謂,可你僅憑自己一麵之詞臆斷、揣測我家人。我絕不容許!”
男人似雄獅呲牙低吼,眼睛飛快掃動四處。
他企圖找到打開牢籠的大門,好收拾一番這礙眼欠揍的小鬼頭。
【羅比·馬特,你可不是會氣急敗壞後動手的人】
【你給我住嘴漢默斯!我真是受夠了】
氣衝衝的答複顯然與漢默斯的說法相悖。
【你忘了我剛剛交代過什麼嗎,冷靜下來——】
羅比拇指粗暴摁向耳後,意圖關閉芯片通訊。
通過芯片秘密交談的雙方誰都沒料到,一個最不可能的人出麵阻止羅比的衝動。
“先生,您最好不要這麼做。”編號0001恢複原先神態,朝人欠身,“您是保衛國家的將領,同時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家人,稱職的父親和丈夫,不惜放下自身執著所在,承擔守護親人伴侶的職責。若上任第一天就因我這種無恥小人的捉弄破了規矩,變成壞榜樣,豈不得不償失?”
無形冷水澆濕全身,羅比啞然。他聽見漢默斯同時長舒口氣,如釋重負。
羅比:“你說······捉弄?”
0001笑著雙目微眯,這張臉霎時產生令人深刻的變化,連帶樸素五官熠熠生輝。他右臂一伸,似是想同羅比握手。
“衷心感謝您的到來,馬特閣下,相信您未來一定能成功領導大家。”
若0001再補充句‘共同進退,克服萬難’,羅比還以為他身處朝氣蓬勃的新人訓練營,而非森然可怖的頂級監獄,教官也不是金牌訓導員的他,而是麵前的重刑犯。
“下一次的相見,你我無法預料,但很高興能與您相識,羅比·馬特先生。我由衷希望您會記住我的名字。在下,擇明。”
漢默斯一次在羅比腦海中發出呼氣聲,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得以平靜。
【回來吧,羅比】
隔著無形屏障,羅比凝望示好的0001忘了開口。
直至青年收回手,含笑提醒。
“您與拉比閣下相熟,還請您快些回去,莫讓他為您分神憂心了。”
羅比的臉變得比木頭硬,肌肉發僵,渾然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
他隻記得,0001率先背過身,給予他莫須有的安心。
密門打開再見一臉意料中的漢默斯,羅比等方舟電梯啟動,一話不說指著人鼻子質問。
“你跟他合夥耍我,有意思嗎?”
料到會如此,漢默斯無奈解釋。
“羅比,我是執行部司令,無權與囚犯直接交流,剛剛介紹過你芯片原理,你我之外,誰也聽不見我們溝通。最後,我有必要告訴你,監管部隻對他說過‘有一位重要會麵者’。”
言辭鑿鑿,沒有疏漏,且世界之塔內作風嚴謹縝密是眾人有目共睹。
羅比稍稍冷靜下來,眉頭深皺。
“那他怎麼——”
一種恐慌逐級攀升並將困惑取代,他右手攥緊成拳,用力摁壓唇上。此為掩飾驚悚大張的嘴。
“我·····我想起來了。好多事,我從頭到尾根本沒對他提過。”
譬如兒子的未婚妻和下周的婚禮,女兒的學業進展,乃至他與妻子的拌嘴矛盾,還有他為充饑胡亂塞進腹中的水果罐頭,穿不習慣的寬鬆正裝。
它們的的確確,是對方先向他道出。
對他熟稔了解至深,堪比朝夕相處的親友。
寒意不再攀附脊背,乃是自下而上直竄頭頂。侵占身軀又膨脹,猶如在體內爆裂,炸飛賴以生存的五感。
這時,那道聲線不受任何約束浮現,搶占唯一的指引之位。
——您是否有想過,您的受傷真的是意外嗎?
——您從家人朋友那獲得的祝福寬慰,真的淨如清泉,不含汙穢?
聲音與流水同類,無形不可控,在男人混亂的思緒中憑空拚湊語句。
——您是否想過,該擺脫現狀,擺脫他們,滿足您自己了?
我要怎麼擺脫?
他失神自問著。
——或許您可以······
一隻手不輕不重搭上肩頭,羅比直抽冷氣。
他猛然轉頭,撞進老友擔憂的目光裡。
“彆去想他對你說的。至少,七八天內不要試圖回憶。我認識的人中,你是最意誌堅定的,羅比,不過防範於未然,我建議你在這住一段時間再回家。”漢默斯麵露愁容。
羅比重重點頭,不能更讚同。
若他滿腦子充斥著荒唐,且極具誘惑力的念想回家,再見那些熟悉麵孔,澆灌培育出新的危險苗子,後果不堪設想。
漢默斯下一刻敘述的簡短故事,無疑印證他的猜測。
“第九位副監獄長,我與他認識,知道他任職僅一十三天就撤職的內幕。他是儘職儘責,上進心、正義感十足的務實派,總卯著一股勁,能夠帶動所有人。我很尊敬他。”
“某天,他下班回到家,進門與妻兒相擁問候。他們圍坐桌前共進晚餐,談論無關緊要的瑣事,一切稀鬆平常。”
“等到夜深人靜,全家入睡後······”漢默斯短暫停頓,沉痛一閃而過,“他用機器閘斷自己雙手,坐在椅中,血液流出像地毯鋪滿整個房間。儘管命被救回來,他從此沒再開口說過話。”
“我所知的唯一線索,是他當初自信滿滿認為他能讓0001伏罪,補充檔案,完成所有前任長官做不到的事。”
“他借職務之便偷偷會麵,切斷外界通訊監控,獨自與0001交談了五分鐘。”
“就隻有五分鐘。”
五分鐘。
說長太誇張,說短又過苛刻。
放在人同樣難用長短衡量的一生,無異於滄海一粟。
是什麼致使太陽般閃耀的人中翹楚在這‘五分鐘’內墜落,跌進深幽無底的暗域。或許隻有那位副監獄長,以及0001知道了。
電梯緩行,途徑某層激光牢門。裡麵那名牢犯衣不蔽體,同款特質連體衣被他自己扯爛,恐怖力量可想而知。
這匹野獸撲在門前因電擊癲狂,咆哮直衝雲霄,叫囂殺絕獄卒,撕裂監牢。
羅比不寒而栗,垂下頭。
畏懼不是為麵容猙獰,眼神殘暴的重犯,是為來時那道響亮聲音,今已徹底明晰。
編號0001,最高刑期罪犯‘約翰’,世界之塔內最為危險的存在。
他的危險不在於或嗜血凶殘,或變態扭曲的破壞欲望,不在於壓倒性的危險身軀、異常力量。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要做什麼,又會通過什麼方式。他永遠雲淡風輕,宛如一切掌握在手。
他不存在攻擊性,對人沒有惡意。可他擁有虺蛇的冷靜與危險,像兀鷲機警洞察秋毫,身處那片光中卻做著魔鬼勾當,吐息包含幽暗毒霧。
任誰沾染都將生出惡疾,無藥可醫。
漢默斯:“我任職六十多年以來,0001進食量一直為一十四滴劑,不僅如此,吃飯睡覺靜坐思考奏樂繪畫。他的所有行程一成不變,時間、分量、占比一切精準把控,堪比機器。而我敢說,他絕不止這六十年的保持。所以,我才那麼在意。”
變化發生在這種人身上,無論何等微小都是未知災難,毛骨悚然。
但眼下羅比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們肯配備給他那些東西?禁止接觸外物的條例呢?”他詫異追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也算特例中的特例了。這日後再談。”漢默斯含糊帶過,再轉頭語氣鄭重,“有句話,我隻說給你聽,羅比。因為至今隻我有這種想法,他們太多人都當我小題大做。可你不會。”
闔眼深深吸氣醞釀,文字如詩句流淌。
“編號0001,他從未視自己為被關押的重刑犯,被奪自由的階下囚。他認為,他是這座監牢的主人,誰有資格成為他的座上賓,隻由他說了算。”
羅回以沉默,但電梯一停便通知家裡他要長住塔中。
因他心中所想,已與同窗舊友彆無一致。
開始出現改變的編號0001,絕對有問題。
而那必將是地震前第一顆翻滾的砂礫,雪崩前第一片顫栗的冰淩。
夜晚,以副監獄長之位巡查到監控區總部,羅比了解到漢默斯一筆帶過的內容。
世界之塔內,所有牢犯皆受到全天監控,分秒不停。通常由智能係統全權負責。唯獨罪犯0001,智能係統人力雙管齊下。
他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會在十幾雙眼睛,全方位的輪流監視下進行,一十四小時無間斷記錄。
至於他彈奏的樂器,繪畫書寫的工具,是如‘遊戲’般虛假而真實的存在。
談及原理,就不得不重提白天所用的芯片。
中樞母體接收,獨立子體反饋,一者互相傳輸可分開運作。
0001體內,各個關鍵神經節已植入大量芯片,他所在的牢房安插同種芯片材料,形成一個巨大的次等‘母體’將他包圍。但次等母體不接受主係統之外的操控,不會自行運算,僅對子體感應並為對方創造相應的‘回饋信號’。
一言蔽之,隻會為他打造出無限趨近現實的幻象。
記錄著他,也記錄著因他欲望而起的空想。
他若希望在藍天下演奏,四周環境當即變化。
陽光灑落溫暖愜意,流雲拂過明暗交替。他可俯身撫摸腳旁每一株花草,能握緊散發鬆香味的琴弓,按壓四弦體驗緊繃觸感。
一切自然而真實,模糊真假界限。
非相關領域的學者,更對科技研究無感,該項聞所未聞的技術著實給了羅比長官一記驚雷。
奈何深究細節,監控組一問三不知。他們聲稱這是世界之塔管理組的機密,彆組人員無權獲悉。包括目前最高級彆的副監獄長。
十麵巨大光屏,無死角展示0001沉醉旋的模樣。
重複旋律隨他蹙眉含笑,眼眸微睜的細小變化脫離乏味,如梭交錯,織成華美布匹,悅目怡心。
然而經白天一遭,副監獄長全然沒心情欣賞,草草結束視察。
新上司離開,兩名正對光屏的監管員取出甜酒。在場他們工齡最長,資曆最深,因此無人指責,任其閒聊碰杯。
“他真不知疲倦。日複一日,每晚重複拉同首曲子,白天畫同一副畫,翻來覆去寫同一首詩。真是白白浪費博士給他的上等待遇。”其中一人感慨道。
“馬上又到入睡時間了。”另一人看向表盤。
八點整,牆壁降下阻隔層。芯片感應刹那失效,幻象回歸虛無。
那間牢房裡,一絲光都沒能留下。
以取樂心態目睹0001兩手空空定格拉琴動作,四指仍試圖按音,兩人同時搖頭發笑。
“我就喜歡看他這傻愣愣的表情,像不像發現被耍咬到自己尾巴的狗?”
“百看不厭,哈哈——”
笑容如咽喉被扼,戛然而止。
光屏內,囚犯頭微仰起偏向一處,昏暗中這道目光深沉安寧,卻似槍|炮墜入兩人平靜心底,激起驚濤無數。
“他看不到我們吧?不可能看得到我們吧?”
“肯定看不到啊,但是······”
但若不是,該怎麼解釋猶如透過屏幕看穿他們的角度變化,要怎麼說明筆直對焦他們的視線。
兩名監視員音量忽高忽低。大號堵住號嘴,吞聲咽氣。
他們生怕繼‘被看到’之後,還會被囚犯聽見。是否膽寒,不言而喻。
所幸,那道視線自己移開了。
0001在冰冷堅硬的地麵躺平,雙手交疊置於腹部,在這張豪華單人床上準時入睡。
晚安,擇明。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眼皮合起,世界歸於無窮黑暗。耳畔轟隆聲陣陣激烈,地麵牽動全身,不停發顫。
異樣顛簸下,擇明猛然睜眼。
所見是藍漆拱頂,他身處空間不大,四周布滿空座椅。他在一輛加速前行的失控列車上,手腳發麻口中發苦,隱隱作嘔,是中迷|藥的後遺症。
【提示,一次連接已成功】
【係統Z正式啟用 對接者:0001擇明】
【請對接者確認 確認方式:默念擬溝通】
擇明撐起身體,笑意粲然。
“時隔一天能再見到你,我欣喜若狂,Z。即使我知道,你又是以同樣的觀測目的來的。”
【係統Z:考慮到當下情形,我該提醒您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主人】
仿佛沒發覺窗外飛快倒退的峽穀景色,擇明端坐第一排第一位。他輕拍身邊空椅,邀誰入座。
“那不如由你告訴我,你認為我該先知道的事。”
係統很迫不及待,放棄以語言平鋪直敘,露一手新絕活。
它將飛閃畫麵傳輸,表達信息簡短精悍。
在這擇明名為盧修斯·芬奇,一位十分特彆的著名攝影師。昨天,他到峽穀公園取景,原本今早要返回城中工作室,為當紅第一男星‘納西索斯’拍攝寫真,結果遭未知人員綁架,丟進故障的觀光車上。
觀光車將筆直撞出新建中的軌道,帶他墜入穀底。
幸運的是,他不會死去,而是被一群星際海盜所救。
不幸的是,他要被截肢失去雙手雙腿,與鐘愛的攝影無緣,徹底失去支撐他的信仰之一。
“噢不,不不不······”
擇明揪緊自己前領,沉痛悲戚,“我深刻懷疑是誰與我四肢有仇,不遺餘力針對我。”
【係統Z:主人,打趣請放在之後。您現在要選擇怎麼做】
列車呼嘯,車身陷入瘋狂的搖晃,擇明雙手背於身後,步伐平穩,腳底仿佛有一根鋼索,支撐著他的優雅。
大概認為迷藥足以,綁架犯沒鎖前後通道與車窗,救生物品原封不動。
推開車廂前門,疾風撲打周身鋒利可割破肌膚,卷來水汽。
軌道離地數百米,往下看一眼都叫人膽戰心驚腿打顫,正前方,列車即將經過峽穀一處瀑布——著名景點‘彩虹女神’。瀑布再過四五百米,儘處便是懸崖,深不見底。
腰間纏繞繩索,頭戴安全帽,當擇明準備就緒,軌道下一片山石已過度成湛藍湖泊。
擇明:“人生第一次的蹦極,祝我好運,Z。”
【係統Z:您使用的繩索並非彈性繩,另一端也沒固定,嚴格來說,您這不叫蹦極。叫送死。】
擇明忍俊不禁。
“你的直爽一如既往讓人又愛又恨,Z。祝我好運就是了。”
話音剛落倒退數步,青年衝刺起跳。
一顆孤獨石子躍出車廂,如流星墜落。
墜向無邊無際,波光粼粼的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