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見麵地定在商貿城, 伊可第一個到場。
既非假期,也非特殊節日,他在熙熙攘攘的商區學著幽靈遊蕩。
他得出一個結論——聚集的人異常多。
即便是他這種平時不外出的也能感覺到差彆。
他扮作一名古板老紳士, 濃密胡須擋住半張臉, 鼻子以上由帽簷遮掩,從頭到腳散發生人勿近的氣息。
第五次被攔下硬塞宣傳單後,他明白了原因。
因為他受襲事件的發酵,一批演說家們自發上街頭控訴。
聲音和人群一樣雜亂多樣, 偏激的高亢, 溫和的沉穩, 他們或許是為不同目的聚集,但圍繞的內核始終同調,好似火焰中心,無論分散成幾簇都在焚燒柴禾。
曾是‘新時代O’的楷模, 伊可背靠紫色花牆眺望這一叢叢火堆。
他不像過去唾棄, 但也沒感到心潮起伏。
“請問,您邊上的位置有空嗎?”
聞聲轉頭一愣, 他不由分說抓起人鑽向僻靜角落。
察覺對方想掙開, 他立馬加重語氣。
“你什麼偽裝都沒有就跑出來跟我見麵,是又想成為全城頭條嗎?”
身為堂堂一國王子,伊森·利奧波德隻換了身常服上街, 辨識度極高的臉隻差沒懟鏡頭前。
“啊抱歉, 我著急見朋友, 剛剛才甩掉家裡的跟屁蟲,一沒注意——哎等等、你是?”伊森以腳刹地往後用力,剛出手就心道不妙。
他自小力氣大,時常砸壞東西, 要麼弄疼人。
可預料中摔狗啃泥的畫麵沒出現,他與對方牽手站定,雙雙製衡。
“這人太多,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儘管隔著大胡須,嗓音聽著不同,伊森因認出人一瞬張大嘴。
“啊?納——”
“噓!”
匆忙捂住這不省心的嘴,伊可哭笑不得。他將帽子扣在伊森頭頂。
“雖然很想和你同時出鏡,但對目前‘養病中’的我來說不是好時機呢,小殿下。”
雙目相對,心領神會,伊森點頭跟隨,順利抵達流水公園中心。
周圍噴泉林立,無行人車輛,在這絕佳密聊點,伊可停步率先伸手。
“初次見麵,我話多還一根筋的死忠粉好友。”
“幸會,我貓咪脾氣反複無常,最近還整天不回我消息的好友。”伊森哈哈大笑,握手時多搖了幾下。
在節目碰麵那次,他隱約感覺到一點針鋒相對。他向來心大,更不在乎彆人不痛不癢的刁鑽,便沒細想其中緣由。而今再回憶,他多少理解納西索斯流露的怨氣了。
鬆手後的數秒沉默,伊森目光不離麵前少年。
誇張胡須能迷惑視線,但遮不住的地方,那些紅紋清晰可見,似葉脈遍布麵頰。
“納西,你現在……沒關係吧?”他不禁擔憂道。
伊可同樣端詳這位親人兼好友,坐下拍拍草地邀請。
“我沒什麼。事實上,我從來沒這麼好過。坐吧,趁你我都沒被誰抓回去。”
原以為見麵會尷尬窘迫,草草收場,然而他們不愧是在網上一見如故的損友知己,聊滿三小時仍意猶未儘。他們愛好觀念相近,性格互補,連仰慕之人也是同一個。
他告訴對方克蘭·芬奇的種種醃臢手段。伊森則向他傾訴目前困擾,即千鏡屋當天發生的‘身體怪變’。
此外,還有魂牽夢縈的一縷異香。
“我記得我熱昏過去好久。然後,聞到了香味,很特彆的香……”伊森揉搓手中帽子,無端吞咽。
時至今日,他仍無法忘懷那馨香入喉的滋味。
聽到腳鈴響動,金鏈碰撞,看見雌雄莫辨的舞者踏步而來。他獻舞,卻不是為諂媚討好,踹開金銀珠寶拂去鮮花碩果,手握彎刀隻身踩踏王座。
“你說的,是這味道嗎?”伊可取出鈷藍瓶解惑。
瓶蓋微微擰開,似曾相識的氣息激蕩心神,伊森呆呆沉醉許久才狂點頭。
“就是它!我清醒前聞到的!”
何止是清醒,他當時力量充沛,四肢舒暢,整個人如受洗禮脫胎換骨。他甚至有種奇妙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將移山填海,無所不能,萬事萬物對他俯首稱臣。而他,獨為一人垂首。
伊森好奇湊近,觀察這不可思議的液體。
“這是香水?信息素香水嗎?不,那效果又像抑製劑,但抑製劑是注射或口服的啊,真奇怪。”
“不。”持有者靜靜微笑,低吟道。“這是盧修斯親手調配,以我為分子式的香水……給我的禮物。”
儘管對方沒明說過。
“哇!真好啊,你千萬省著點用,一定要小心保存啊。”
年輕王子不掩飾羨慕,光經他那對紫玉眼瞳映射,纖塵不染。哪怕再複雜的情緒交織,他都會自己一縷縷掰開展示,絕不拐彎抹角。
有人想要嗬護他,不足為奇。
放下香水瓶,也是放下心裡最後一分怨艾,伊可站起身。
“你才是。彆白費我替你背的鍋。”他點點後頸,意有所指。
愧疚惶恐立馬爬上伊森的臉。
十八年來對自己的beta身份深信無疑,如今他尚未接受事實,又得麵臨好友因他被誤傷的自責壓力。
雖然有偶像在前,他不覺得‘紅蜘蛛臉’哪裡難看礙眼,但這可是納西索斯啊。
“如果不是父親他們一直關著克蘭,我肯定替你暴打他三天三夜!他下手居然敢這麼重,我都替他感到丟人!”他最後攥緊拳頭,惡聲惡氣道,“你放心,他欺負你和盧修斯先生,我一定說服父親嚴厲懲罰他。”
伊可笑容漸漸淡去。
儘管感謝,他卻不對新王蓋伊抱任何希望。他搖搖頭道。
“算了,審判專門交給他們處理。作為賠償,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凡是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伊森信誓旦旦拍胸脯。
“我訂婚那天,你得來捧場。若是能請動你父親他,那我此生無憾,絕不計較了。”
“什麼嘛——這麼簡單的事。哎?你要和誰訂婚?”
不似正常的婚前新人,臉上洋溢幸福之色,少年表現平淡,以談論公事的口吻道出名字。
格雷·德林傑。
納西索斯的直屬上司,G·D公司創始人,他在納西索斯因故失去腺體後毅然宣布與其訂婚,相伴餘生。
消息一出,曾被粉絲口誅筆伐的頭號目標,即格雷頓時收獲滿滿讚譽,各路人馬前仆後繼來采訪,皆被他以‘籌備訂婚’拒絕。
其實籌備流程並不繁瑣,他按未婚夫列出的清單布置,地點定在羅佩島的山頂莊園,僅邀請與公司合作的媒體前來記錄。
訂婚前兩天,納西索斯先一步去莊園。
同樣動身的還有證婚人,盧修斯·芬奇。
如魚刺,如蠅蟲,如毒瘡,讓人耿耿於懷卻難以鏟除的姓名,頑固的汙漬。懷揣一種莫名警惕,格雷等不到當日便出發。
他特地帶上束鬱金香,途中偶遇傑麗。
“先生,您怎麼來了?”傑麗對上司的出現甚是驚訝。
發覺她神情不自然,格雷臉一沉追問到底。
“納西現在在哪?‘那個芬奇’是不是和他一起。”
胳膊肘拗不過大腿,傑麗隻能回答那兩人在藏館獨處。
格雷疾若流星趕向莊園,開門時幾乎像一頭鬥牛撞進去。
場麵沒有他想象得不堪入目,少年疲憊躺倒在地,手中緊抓短刀。
盧修斯·芬奇蹲在一旁,烏發束起,柔聲提醒。
“上半場剛過您就鬆懈了?”
“不行,呼……你太強了,你還是人嗎?換誰被你連續‘殺’一百遍都要休息的。”伊可大口喘氣,手蠻橫一拽將人拉近,“再說,我剛剛其實能贏你,就是怕傷到你沒出全力而已。”
“心軟可不是失敗的好借口,伊可殿下。”
嗅出說教預兆,伊可當即翻身撲向導師。全身重量壓上不夠,他如埋入巨型布偶的絨毛,儘情歡蹭撲騰。
“我不管,現在我以利奧波德唯一指定繼承者,新王伊可的名義命令,你陪我休息。”
“好好好,閣下。”
“嗯?你該叫我什麼?”
“失禮了,應該是我尊敬的陛下……”
衝擊感與觸電相似,會在一瞬抽空全身力氣,格雷鬆開五指,抓不住嬌豔花束。
對門外不請自來的客人,擇明施以數秒目光,繼而向少年請示。
“您的未婚夫到了,陛下。”
伊可趴在散發陽光清香的胸口,懶得動彈。
“彆理他,我沒叫他來。你再抱我一會兒,我要眯十分鐘,昨晚失眠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看格雷臉色由青轉白,雷雲密布,擇明雖照做半摟著少年,卻緩緩直起身。
“可我覺得,他十分想和您談談呢。”
到此為止伊可終於轉頭,肯給訂婚對象一個眼神。嘟噥句真礙事,他披上外套走出門外。
擦肩而過後男人自覺跟著,隨他亦步亦趨向上走。
快到頂層,他停於中間台階轉身。
“所以呢?你要說什麼,格雷。”
得到這句,格雷如獲準許開口。
“伊可殿下,如果你想回歸王室,我能幫您聯係出具一切證明。”
對方抿嘴神情未變,輕挑下巴示意繼續。
“我知道,你同我訂婚是想得到進出加冕典禮的資格。”
“但大費周章見到新王,當天你不一定能跟他近距離接觸,到時候他周圍全是警務和士兵。”
“況且加冕成功你再回歸,他才不會視你為威脅。”
“隻需要給我點時間,我和我家族會替你辦好所有事……”
說得越是詳細,心裡如鑿穿大洞逐漸泄氣。
少年那看笑話一般的姿態,徹底碾壓他的堅定。
他亦自暴自棄吐露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