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納西,你想搶奪王位是不可能的,你不合適。”
“不要再用那名字叫我。”
駁斥聲不憤怒,卻有如猛獸攻擊前的低吠,可喚醒人類代代相傳的怯意。格雷·德林傑切實感到一團氣在胸口驟縮,向內擠壓他的冷靜。
他聽那凶獸繼續說道。
“說到底,‘納西索斯’已經消失了。他被我吃掉了。”
“什麼?”格雷一臉茫然。
“我把自己,吃掉了。”
不屑觀看那張蠢臉,伊可重新步上台階。
“以前的我確實如你所說。無理取鬨,外強中乾,還不自量力,膽敢記恨根本比不上的家夥。”
“我做不到無視和忘記,又學不會克蘭先生的下作。”
“因為那模樣惡心難堪,更讓我無法忍受,難受到想死。”
話中斷,他也於台階頂端旋身而立。
橘紅衣擺翻動,弧度恰似一件披風隆起。那令人聯想到攀登者揮舞的旗幟,是征服自然的勳章。
“所以,我讓我養出的怪物把他吃下。每滴血,每塊肉,啃噬殆儘。”將手緩緩置於胸前,他同掌心一起體會那股蓬勃躍動,“你能做到嗎?格雷。吞食嫉妒發狂的自己,然後……再成為全新的它。”
無論是狂意十足的笑,還是這駭然萬分的論調,都使格雷·德林傑心驚膽顫。意識到時冷汗已覆滿後背,他不知從何開口。
少年挑眉雙眸下瞟,蔑視感鋪天蓋地。
“你說我不適合繼承王位。那好,我告訴你,伊森更不適合。他太乾淨了,我寧願他今後被我捧在掌心,繼續為世界的美好發光發熱。”
“至於他父親,我可敬的伯父蓋伊,早在腐泥裡爛透了。”
“他的失敗,在他對我一家動手時就已確定。不,或許老先王早知他是什麼貨色,否則不會把位置交給我父親。可惜父親更承受不住,好心喂了狗。”
父親比誰都認可親兄弟蓋伊,不惜放棄自己能處理的事務,全權移交對方。一切僅為鋪墊將來的‘讓位’。
可蓋伊·利奧波德一刻都不願意等。
曾經就是位‘蓋伊’,他深知對方心理。
那種人,哪怕是全心全意送去一切,他也會將其視作‘施舍’,勃然大怒。
“真想知道蓋伊殿下十多年來,夜裡睡得好嗎?”
“可你坐不穩那位置的。”格雷急切追上幾階,“那和當明星不一樣,不是說演技好,有粉絲,有代言和拿得出手的作品就能贏下掌聲。你要麵對的世界完全不同,憑你自己絕不可能抵抗,你現在甚至連我們家都——”
“你覺得我不懂?格雷。”
又一聲駁斥如暴雪冰雹來襲,冷入骨髓。
“誰給你的錯覺,我是一個人走這步棋?”
了然過後咬牙切齒,格雷的臉更黑一層。
“盧修斯·芬奇……果然是他。是他讓你這麼做的。那現在你們到底是——”猜想太驚世駭俗,致使他驟然失聲。
“戀人。你想這麼說麼?”伊可替對方接話,惡意嘲弄,“我沒料到你不僅蠢,還庸俗至極。”
他闔眼晃一晃腦袋,雙手如受牽引高舉。
隻有在這時,他仿佛變回原來的納西索斯,那無憂無慮,深深眷戀誰的小傻瓜。
“我想要一隻銀盤。”
“裝著先知的頭顱,讓我能親吻他的雙唇。”
“如此一來……死亡也不會將我們分開。”
念出的是虛假台詞,格雷看到的卻是炙熱實體。
如忠仆對君主,如信徒對神靈,如飛蛾狂舞撲向燈芯深處。
男人越是駭然心驚,重新睜眼的伊可笑容越深。他不願多停留,向下走過對方身邊,隨行之處飄散稀薄芬芳。
深沉濃厚,絕無僅有,迸發伊可·利奧波德整個靈魂的氣味分子。
此刻香水沒帶身上,腺體早被割除,但那味道確確實實流竄空間,擴散整棟樓層。
揪住一絲氣味,在藏品室的擇明饜足喟歎。
【Z:您還覺得哪裡不滿嗎,主人】
“我隻是感到遺憾。”
他把玩那柄血紅皇後,有意無意按壓刃部。
不消數秒食指果然被刀鋒戳破,冒出數顆血珠。
但遺憾在哪再無下文,因為次日的訂婚宴上,他一人分飾多角,既要當見證人和主持人,又在入口處迎接貴客,還充當孤兒納西索斯的父親角色,領著少年走向未婚夫。
起初到場多為德林傑家族親友,捧場多於真摯恭喜。客套話說完敬酒結束,紛紛矜持著沒更多動作,三五成群,私下閒聊。
“原來他就是納西索斯,以前那模樣倒和格雷挺般配。”
“我更好奇他今後會做什麼,聽說他是德林傑家收養的。發現他有點才能相貌不錯,所以培養他出道,算是償付一直以來的撫養費吧。”
“現在臉變成那樣,化妝都遮不住,腺體也……德林傑家真虧了,連後代都沒得保證。”
場地人多口雜,難免聽到幾句糟心話,格雷與少年手挽手,時刻關注對方神情。
可那張臉上微笑和善,不見惱怒,甚至還有一分古怪的躍躍欲試。
下午一點,頂級設計師芙蕾雅赴會,他熱情擁抱納西索斯,哭完後笑緊隨不放,死黨般的作風引起眾人竊竊私語。
再過半小時,著名歌手愛麗兒攜丈夫露麵,對方竟是利奧波德一族旁係。夫妻倆恩愛有加,更對納西索斯敬重親密,圍在他身邊不走開。
時間後移數分鐘,兩個身影的出現造成不小轟動。
“西奧多·T·緹格!”格雷在遠處不敢置信,“他怎麼會來?”
作曲人T,即泰德在前一步三回頭,他最後不耐煩催促。
“我求你彆等了哥,盧修斯不都說了他還要在外麵接人嗎?我們先去恭喜新人。”
匆匆瞥一眼親弟,西奧多仍如海邊燈塔,兩道目光守望入口處。
“唉!等會兒你彆這鬼樣子和我站一塊,我跟你不熟啊。”嫌棄又無奈,泰德無視所有來搭話的對象,筆直來到伊可麵前。
“恭喜了,我們不請自來不會打擾到你們吧。”
“哪有的事。”伊可主動握手感謝,“我本來是想等結婚當天再請你們的,畢竟訂婚還是家族背景大的一方主場,輪不到我說話。”
‘家族背景大’的格雷一聲不吭,握手時才問候兩句。
當他以為不會再有什麼衝擊到他時,無故蔓延的寂靜將他拉入更深震帶。
明明離主道尚有一段距離,人們忙不迭退遠兩倍。
散播死寂的源頭,麗茲·美帝奇步伐緩慢,她牽住愛犬,右手挽著一名黑發青年,她名義上的養子。
相較於兩位年輕緹格,她恐怕才符合‘不速之客’一詞裡的驚悚,所到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
除了伊可。
“有失遠迎,懇請您寬恕,夫人。”
不卑不亢地鞠躬,他敢於和女人四目相對。
那抹微笑和她身邊的青年如出一轍。
“我過會兒就走。”麗茲鬆開牽繩,將一絡頭發攏至耳後,“不知能否等到你們這的甜點上桌?”
“今日甜品是藍莓布丁塔。我向您保證,您絕對會喜歡的。”
謙卑口吻,用詞大膽,太久沒聽到這種聲音,麗茲不禁流露罕見喜色。
此時再看身邊的擇明,她倒埋怨輕哼,像在譴責他沒早點給她展示。
“唔……我確實喜歡。”她盯著人回答,“或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選擇他了。”
目睹麗茲進門再上樓,眾人徹底拋開端莊,如雞鴨同群聒噪。
為什麼納西索斯會和麗茲·美帝奇有交集,甚至看起來頗受青睞?
為什麼兩名緹格會與他往來,似乎交情匪淺?
驚天疑惑正在疊疊高,一聲清亮高呼則將木塊推倒,砸向地麵叮鈴哐當。
“納西!我來看你了!”
伊森如陣風跑來,狂喜模樣不輸他見偶像那日。
先給摯友一個大擁抱,他迫不及待指向後方。
“喏,我帶我父親過來了。”他忽然湊近小聲道,“其實是他硬要跟來的,等會兒你要覺得他太搶風頭,我趕他回去。”
表麵驚喜萬分,伊可全憑多年演技藏在眼裡的刺骨劍芒。
他看著與父親一模一樣的男人走近,看著他如何高高在上,抬起右手恩準眾人免禮。
然後與麵露詫異的他對望,因他難以置信的呼喚愕然。
“您……父親?”
引|雷炸開前,他迅速改口,手足無措半晌連忙鞠躬。
“抱歉,蓋伊陛下!我自幼喪父,隻隱約記得父親相貌,誤把您認錯了。”
銀發紫眸,豐神俊朗的國王唇角微彎,示意少年直起身道。
“原來是這樣,你不必道歉。你是伊森不可多得的好友,我自然也視你如同親子。”
“這實在是……蒙承您厚愛,蓋伊陛下。”
按心裡演練過的一萬遍流程,伊可放慢所有動作。
近距離下他讓對方看清他的臉,他的眼,包括那飛閃而過的孺慕敬意。
就如同他父親生前那般。
國王的微笑僵滯,耳畔隱約響起轟鳴。
“你叫納西索斯?”他脫口而出。
“那其實是藝名,陛下。不過我小時候受過很嚴重的傷,過去的事幾乎全忘光了。”
國王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還記得我是名字是伊可,感覺有些諷刺啊,和我藝名截然相反,難怪我倒黴出事故呢……”
伊森抓撓頭發,困惑嘀咕:“伊可?好耳熟啊。”
宛如精妙的連鎖反應,以國王為原點,某種無法言說的異動傳至外圍。
仍舊是緹格家兩名年輕人最先反應,沉默著相視一點頭。
位於露台俯瞰這番景象,擇明才終於補全喟歎。
“遺憾我或許,品味不到伊可殿下的後調了。”
“不過見證最濃鬱高昂的中調末期,也不失為一次難忘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