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啊,我沒帶換洗衣服。”他苦惱拉扯著濕透的衣領。
當侍者提出送他回家,他搖頭拒絕道。
“不用了,我剛好有位認識的朋友,他說他帶我去換衣服。”
話音剛落,身著軍裝的伊森大步邁出入口。
今日場合特殊,伊森難得穩重,他板著臉屏退那群侍者,親自扶起好友。門口侍衛還想阻攔,被他一句頂回。
“納西索斯是我情同手足的摯友,見他如見我,機器說認證有誤那怎麼不去人工核實?”
忽然覺得這口吻和自己相似,伊可暗笑他倆不虧血緣相連。
避開鏡頭繞過場地,伊森把好友帶到外人禁入的主樓內部,他自己的休息室。
“你應該穿的下我的衣服,我去拿。”伊森恢複笑臉,莫名雀躍著,“納西你好厲害啊,現在還能長高。”
“不過,離你還差一大截吧。”伊可故意低頭比了比。
發現對方欲言又止,他湊近了問。
“怎麼啦,要被我趕超你不開心了?”
“沒。”伊森搖頭,神色懷念,“我過去很想要兄弟姐妹,因為父親總是讓我呆在家裡,訓練也一直單獨進行。但更早之前,我記得有人和我偷偷爬樹,鑽狗洞。”
已經找到那段完整回憶,伊可輕輕抱了一下對方。
“以後你就會有了,我還能把盧修斯帶進來找你。現在嘛……快去幫我那件衣服,我冷死了。”
伊森看著他兩眼發亮,招手馬上動身。
聽到腳步聲遠去,少年不禁闔眼深呼吸,腦中過一遍馬上要演的劇本。
可漸漸的,奇怪的征兆令他睜眼。
不屬於他或伊森的氣味撲麵,大門撞開後一道人影如狼猛撲。
有之前魔鬼級彆的訓練,少年翻身滾遠,成功躲開第一擊。
劍風簌簌,刺激耳膜,他無暇辨彆來者身份雙手撐地,立刻彈開數步。
躲過瘋狂的第二擊,他緊貼門框看清來者。
“克蘭·芬奇。”伊可咬牙道出名字。
男人與上一次見麵時相比瘦削太多,臉頰凹陷突出骨相,兩腮與眼眶下的陰影構成骷髏圖案,森然無比。
他不屑回應,握緊長劍的同時掏出腰間配|槍。
心知對方來意,猜出誰是主使,伊可當即作出判斷——逃。
大樓內部監視甚少,隻有出入口和走廊安設,等安保發現異常太遲。那麼,隻要他逃回會場或人多的地方,蓋伊這一次安排的暗|殺不攻自破。
建築仍是當年熟悉的那樣,少年靈活閃躲,在第二層中堂甩掉蹩腳殺手。
獵物不見,克蘭如同餓極的瘋獸,呼吸沉重徘徊。
直覺告訴他,少年還在這躲著。
正欲仔細搜查,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叫停他的追捕。
“噢。”
“彆來無恙,我的表親。”
雙唇乾裂的克蘭轉過頭,惡狠狠咧開嘴笑,與過去判若兩人。
“盧修斯,我正想去見你呢。”
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男人,擇明彈彈袖口灰塵。
“我還以為您正在監牢裡享清福呢,對您來說,最合適了不是麼?”
“享、清、福?”
怒點痛點同時被戳中,克蘭胸膛鼓脹,凶狠攫取空氣,他舉起槍與劍直指對方。
“今天你和那該死的崽種一個也彆想走出去,我要把你們——”
所見出乎意料,克蘭因發怔短暫恢複人相。
在他麵前,盧修斯·芬奇攤開空著的兩手,一副等他出擊的模樣。
“怎麼,閣下。您連動手殺|人,也要敗我一節?”
“還是說,請您來的那位沒告訴過您……”
黑發青年步步靠近不像說謊,唯獨那笑如同貼上的假麵,定死冷嘲弧度。
“他沒告訴過你,槍,不是這麼握的。”
手被扼住的刹那,槍鳴震耳欲聾,子彈穿過破腹腔的聲音驚醒了克蘭,令他一瞬鬆開雙手。
“真遺憾,我給過你機會了,閣下。”擇明全然不像中槍的人,站穩舉起右手,勾動食指,“肖恩肖恩,快看,這真是實打實的孬種……”
理智崩斷,喑啞嘶吼未出,克蘭下顎正中對方一拳,筆直倒地。
比起一步一個血腳印的擇明,他更像具屍體。
落地窗前三級台階,擇明就坐中間,他暗暗數著步數,與倉惶現身的伊可正對。
視線掃過血與昏倒在地的男人,少年衝來的第一步趔趄了下。
擇明沒特意遮擋槍口,他得以仔細觀察。
“快按住止血,我去叫人來急救。”伊可還算冷靜叮囑,站起卻被拉住。
“您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我親愛的陛下。”
他取出特殊的皮革手套,先為少年戴上左手。
“千載難逢的機會,作為您橫空出世的最佳舞台。”
挺身握住對方右手,他擦淨血汙才緩緩套住。
直到這刻,伊可用力抽回手,背對著他怒叱。
“那種事以後有的是機會,你磨磨唧唧的,等下沒半條命看我怎麼——”
“這是特殊子彈喲,毒素大概三分鐘起效,您已與在下用掉寶貴的兩分鐘了。等其他人再找過來,就更沒時間了。”
喉頭一哽,身體誠實的替少年作出反應。
腦中如有流出滾燙岩漿,模糊視線,模糊思緒,牙齒緊咬發酸。再轉身蹲下,伊可仍固執按壓對方傷口止血。
“我不準。”
他邊狠戾否決。
“我還欠你一頓飯錢。”
“我還沒想出你給我留的題目。”
“剛才我向伊森保證,我會帶你和他一起,三個人隨心所欲的,想去哪就去哪……”
岩漿終於漫至眼耳口鼻,成為透明溫熱的液體,名為‘眼淚’的發泄物。
透過時清時糊的視野,他注意到克蘭·芬奇的劍原來就在青年手邊。
他頃刻間四肢發涼,如墜冰窟。
“毒發之前如果能睡著,一定會比清醒著輕鬆。而且。”擇明托起少年下巴,紺紫色的雙唇輕吐,“令盧修斯·芬奇神魂顛倒的火種,將會以絕無僅有的方式喚醒後調,使所有消弭的香味起死回生,激活永恒縈繞的靈魂……”
甜蜜發澀,苦味回甘的絢爛因子。
令世界,令神靈為之傾倒。
曾經倒背如流,視作箴言的語句,今日如同魔咒,不堪入耳。
“但不一定要用這種……”
抽噎已起難再克製,伊可重複搖頭甩出幾顆淚珠,仍然抗拒。
毒性生效無法再說話,擇明笑了笑,緩緩後躺。
沿頸間一道無形橫線,他食指輕劃留下清晰血痕,鮮豔刺目。
喪失視覺時,年輕的王子伏上他胸膛全身顫抖。
聽覺逐漸消失,他依然聆聽對方極力從抽噎恢複平靜。
觸覺隨生命流逝淡化,他終於等到冰冷刀鋒貼上脖頸。
即使看不到後來發生的一切,他腦中已提前描繪開篇。
少年用昏迷犯人的刀割下將死摯友的頭顱。
手套不會留下痕跡,死者身中一槍確為犯人所致,那麼斬頭定然出自他手。
而失去唯一的指導,唯一的牽掛,唯一操縱自己的棋手,年輕的王子以懷抱頭顱,闖入加冕典禮的方式,點燃世間最後的柴堆,成為國王。
……
耳畔轟隆聲陣陣激烈,地麵牽動全身,不停發顫。
顛簸似曾相識,擇明悠悠睜眼。
所見是藍漆拱頂,聯排座椅,這輛飛馳列車僅有一點與他初來時不同——窗外是一望無垠的黑色。
“原來還真的有啊。人生走馬燈?”
他調侃,隨即響起回答。
【Z:因為您危險的嘗試,主人,您現在正處於短接的空白層】
“啊——哈。”
有如奸計得逞,擇明拉長音假笑。
“你今後要多學學說話的藝術了,Z,不然得像今天說漏嘴。‘空白層’,說到底是棋盤掀翻後的世界哭天喊地。”
【Z:此話怎講,主人】
係統完全沒有受審問的自覺,擇明不免苦笑數秒。
“你一直給我提供‘主角’,‘指定人物’,‘固定時段下一定範圍內地點事變過程’。誠然,事件的發生與變化必須要有參照,可以是時間空間,也能是事件參與者本人。”
“但同條河流裡,為什麼偏偏隻有一縷或幾縷分支起絕對主導?”
“為什麼我們親愛的伊可陛下達成追求,反而卻造成‘錯誤’了。這很不合理,不是麼?”
猶如說到傷心處,擇明揪緊衣領嗓音沉痛。
“讓我現在隻能卡在這孤苦伶仃的地方,搭乘一輛永遠無法抵達終點的列車。”
【Z:因為您的乾涉,致使既定人物做到超出最大限製外的行為】
【Z:您作為不受限者,做出最危險的嘗試】
【Z:相當於,金魚撞破魚缸,順水湧出外壁】
難得聽係統用上比喻,擇明不禁莞爾道。
“現在我能確定,你……你們離我很近。”
起身如之前在搖晃的車廂內行走,他娓娓而談。
“被永遠監|禁的囚犯,到底要怎樣才能走進外麵世界呢?”
“越獄?做夢?超能力靈魂出竅?”
“都不是。”他自問自答搖頭。
“正確答案是——進到一個全新的,完全不像牢籠的‘世界’。這是自身矛盾的命題。”
‘到外麵’,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可能性。
而所有發生在他身上的經曆,仍是為困住他,居心叵測地觀測。
若是可以,擇明想聽誰為他鼓掌歡呼。
但係統顯然不會,所以他自己代勞,清脆拍手。
“我才疏學淺,暫時沒確定你們是如何越過我住處的安防連接到我。不過,Z,你真是優秀的觀測者,你已經給你的身後人回饋了不少……我的信息。”
拍手結束他坐進第一排,撫摸脖頸追憶。
“麗茲夫人,伊可閣下,兩位是真的與我一位舊識相似啊。”
【Z:請問是誰,主人】
“好像再回避也無用呢,你們都已經通過這種方式把他們送到我跟前了。”
口吻有些許失敗的喪氣,擇明頭抵車窗,凝望外界濃鬱的黑。
“……我。”
【Z:這有點意外,主人】
“哎,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啊。所以看到年輕的自己,就會忍不住想拉一把。”
【Z:那這麼說,您曾對過去的自己後悔】
青年臉上的笑像水霧一樣消散。
“我記得我已經對你說過一次。凡是我做的,必是我抉擇已定的。你觀測我,我不介意,就像所有登門的來客。”
“可你如果未經準許冒犯,Z……惹怒我的代價,你有準備償付嗎?”
聲音冰冷刺骨,威懾麵貌雖不相同,還真有幾分伊可·利奧波德的影子。惡獸低吠著,獠牙半露,蓄勢待發。
【Z:我也曾告訴過您,主人】
【Z:我一直同您一起,關心著您。至於你所提的觀測,與我的身後人,抱歉我不知如何回答】
車身加速猛烈搖晃,那下震動令唯一的乘客垂了垂腦袋。
“你還真是惹人厭又討人喜歡,Z。”
【Z:多謝誇獎,蒙承厚愛】
自己的話被盜用,擇明徹底沒轍,他歎息著來到車前。
“這樣一直等下去不是辦法,我隻好先與你告彆了,Z。”
【Z:好的,主人】
擇明嘖嘖搖頭。
“這次回答不對哦,彆人主動跟你提告彆,往往是想聽到你先說一句‘明日再見’。那麼,祝我好運吧。”
不等係統後話,他壞笑著搶先開門一躍。
人跳出車廂,疾速墜向黑色。
在愈發強烈的失重感下,眼珠轉動勾起意識。
身處空蕩蕩的牢房,時間是淩晨五點,剛‘睡醒’的擇明屈膝撐著臉。
心念一動,前方空地出現碩大畫架,足有半麵牆高。
隨著他走動,兩側如植物生長慢慢現出各色畫具,琳琅滿目。
落座主位,他在構思時閉眼輕笑。
“今天,我想到一副新的畫作。”
“《Zany》,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