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毫無疑問是種臣服之姿。
人必須低頭雙膝彎曲, 似動物四足貼地叩首,暴露後背的致命破綻,任誰宰割。
獸類族群, 尤其是食肉猛獸中,成員會天然對強者即領袖屈從。但他們一生繞著生息繁衍打轉, 並不懂垂首跪伏在人類中更複雜的含義。
若非強硬逼迫, 人不會違背歉疚敬仰甘願匍匐。
眼下, 主動跪地的醉漢卻經曆著一場例外。
他剛才和無恥混蛋爭吵, 他怒不可遏,且有信心在自己的地盤上獲勝, 然而他的身體,他賴以生存的容器,竟在聽到一句‘舔乾淨’後自行趴下了。
位置與那灘酒水尚有一段距離, 他膝蓋蹭地, 狗爬前進。
驚駭席卷,眼前發白,失去喉嚨的掌控權後他連呐喊詰問的資格都沒有。
他爬到水灘旁,亦是混蛋青年腳前。
帶扣馬靴尖頭鋥亮泛光,映出他倉惶無措的臉。
頭頂傳來惡意的笑,如貓踩踏琴鍵,用混沌滑音將他嘲弄。
“嗯?怎麼這麼慢。”
“大叔, 你是喝酒太多,不中用了吧。”
若醉漢抬起頭, 會看見青年遠勝惡毒一詞的神情。這人踐踏他的尊嚴不是為享受他的屈辱,隻純粹的,理所當然的玩弄,一如頑童折騰蟻群。
心情好, 幫你挪開擋路石頭。
不高興了,鬆手任其砸死無數生命,無悔無愧。
反抗是唯一逃離的途徑,但醉漢已困於無形深海,重複徒勞的掙紮。
偏巧,青年又發話了。
“馬上,趴下去,舔。”
話並非先貫入耳中,受大腦理解,而是身軀毅然決然跟斷句行動,頗有海水擠壓肺部,機體嚴謹赴死的幻視,不容忤逆。
醉漢趴伏,發燙的肚子貼地,涼意簡直能穿透腹腔,凍結他嘴裡伸出的舌頭。
——誰來阻止我!
他心中呐喊,恐懼難以溢於言表。
——拜托了,誰快來救我!
舌尖即將舔上汙水,醉漢眼前忽然一黑。
誰的手扶住他雙肩,雖能與他的失控力道抗衡,但依然讓他感到柔和。
“請住手。”萊維單膝而跪,護在醉漢旁邊道,“兩位相撞是偶然,或許是這位先生言辭上冒犯到您,但他起初隻想要您一句心平氣和的回複。您不覺得,這樣咄咄逼人有些過分麼。”
同樣身處仰望視角,他目光清明,擰成一股堅不可摧的纖繩,不受外力動搖。
他注視對方臉上浮現厭棄,程度雖不及剛才深,卻更古怪了。
因為分明在笑,表情演繹鄙夷,可花蜜色的眼瞳裡沒有情感。
“什麼嘛,你也想和他一起喝啊,那隨意嘍。舔吧。”
萊維聽著這話,眉頭微蹙。
“恕我不能從命。”
那對琥珀珠子終於出乎意料的變化。
烏發青年將眼中鋒芒凝聚一點,投向萊維一人。
“你必須這麼做。”他語速加快,語氣加重。
“我說的,你必須做。”
言行舉止無比差勁,不等旁觀者齊聲討伐,吉恩麵色陰沉站出。
“退下!無禮之徒!”
膽敢對萊維·拉法葉出言不遜,這下就算是萊維也阻止不了他教訓這人渣。
察覺吉恩意圖,青年搶先萊維哂笑道。
“你閉嘴,彆多管閒事。小心……遭報應,掉舌頭。”
正欲叱責,吉恩舌根猛地一陣刺痛,逼他不得不緊閉雙唇。
仿佛他再張嘴,哪怕是露條縫,他整根舌頭就要脫落,變成團血淋淋無用的肉。
吉恩驚愕瞪大兩眼,頓住腳步。
這是怎麼回事?
青年覷一眼吉恩慘白的臉,自信昂揚像滿意於驗證結果。可當他轉向萊維,他又煩躁了。
銀發散發光澤,如月輝美好的男子,仍筆挺挺佇立著。
“抱歉,現在是我朋友衝動了,我替他向您賠罪。”萊維平靜說道,“至於這位先生,若您不介意,我願意代替完成您的‘懲罰’。”
“啊?你是腦袋裡塞了泥巴和水,沒搖均勻嗎?”青年的煩惱加上了困惑,但口吻照舊惡劣,“你是他兒子?他床伴?還是你就喜歡眼巴巴舔地上的臟東西?”
吉恩的白臉頓時變豬肝色,怒火快噴出雙目,周圍人也越聚越多,針對鬨事青年的譴責漸響。
萊維有意繞步擋住吉恩,繼續道。
“不,我和這位先生非親非故。”
“那你乾嘛管他。”
“您不也是和他初次見麵?既然我們三方都不存特彆關聯,我代替賠罪與否,全憑個人意願選擇。同理,您想原諒、追究到底、還是接受我誠心的賠禮,也就您一句話的事。”
被萊維帶進套裡,青年有些轉不過來。
但比起玩弄一個路過醉漢,他的興致已然轉移。
思忖片刻,他拍拍披風,目光不懷好意直指萊維。
“行,我用不著這短命大叔了,你就做我一天的狗,給我帶路。”
他的惡言猶如撞進雲朵,轉瞬消散。萊維聽罷隻輕笑道。
“我原先聽您急著要與您兄長見麵,難不成您……是因為迷路才到這嗎?”
青年沉默許久,最後扭頭一甩手。
“還磨蹭什麼,是想等我給你栓上鏈子牽你走?”
“抱歉,我這就來,請問您想去的地址是?”
“我哥哥在的地方。”
“好,那位置呢?有什麼街道名,顯著地標,或者在哪家人的住處麼。”
“就他在的地方嘍。”
走出一段問到這,萊維哭笑不得。於是他試探般問道。
“您兄長,他知道您要找他嗎?”
不知是否是故意的,青年彆過臉掩藏神情。可隨著他開口,他氣勢逐級減弱。
“……誰讓他不帶我一起,說好很快回來,這都多久了!我一杯茶都喝完了。”
話裡的委屈難過快比天高,與幾分鐘前判若兩人。倒是和這張臉相稱。
萊維與不能說話的吉恩對視,更堅定要陪同的想法。
“我明白了,那我和您慢慢找吧。”
一場怪誕糾紛得以結束,駐足旁觀的行人自覺讓道,漸漸散開。
布特小屋內,有群使徒身著常服,他們占據角落桌位,靠窗有說有笑。
年紀多為二十左右,其中栗色短發,麥色肌膚的使徒忽然躥起身。
“來,讓我們為今天的主人公,未來的主人翁——小氣鬼切斯特·福恩,乾杯!”
“等等!亞連你說清楚,我怎麼就小氣鬼了。”切斯特覺得好笑,打斷損友道,“你們讓我請客,我可是一餐沒落。”
“哎喲哎喲,是誰次吹噓自己手藝好過老板娘,結果回回拒絕證明給我們看?”亞連揪住話柄,嚴厲譴責。
“彆鬨,我很久不給人下廚了。”
酒過三巡,已至微醺,左右沒注意到切斯特一閃而過的失意,繼續起哄。
“這麼說你以前是會做的吧,那給誰啊?”
“難不成是洛倫佐大人?哈哈哈,不可能吧。”
“你們都彆吵,我知道!我來說!他絕對是想留給未來妻子獻寶。要不然為什麼遲遲不肯簽‘生死狀’?”
“噢——看不出來啊,肉麻小情種,心裡揣著人……”
夾在這群七嘴八舌的糙漢中間,切斯特扶額乾笑,他讓餘光飄向窗外,替他透氣。
一道身影闖入眼簾,驚起心中浪濤無數。
切斯特·福恩在夥伴匪夷所思的注視下從位置上彈起,震得木桌輕晃。
“你們先吃,賬算我的,我出去一下有事!”
“哎!你去哪——”
亞連話未說完,就見對方翻窗直接跳出酒館,旋起一陣勁風跑沒影。
桌旁其餘人回過神,大眼小眼互瞪。
“真是稀奇啊,那小子很少莽撞。這是看到失散多年的父母兄弟了?”
隨口而出的玩笑,其實無比接近真相。
街道熙熙攘攘,切斯特穿梭其中,他極力閃避狂奔,一直追出第二道岔路。
體能排在隊中數一數二的好,而今他喘著粗氣,多少有情緒作祟的成分。
酒館窗戶正對路口,他瞥見有三人並排行走。
他一眼找準中間那道熟悉身影——賽倫斯。
那對雙胞胎失蹤至今,沒留半點線索可尋,但他絕不會認錯。
然而此刻四處張望,彆說疑似十二年後長大的賽倫斯,他連一個‘三人組’都揪不出來。
難道,又是他牽掛太深產生錯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