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我哥也不會去。”
這一刻,最大的難茬發話了。
“我們可不是陪你光宗耀祖,滿足你泛濫愛心的過家家小玩具。”賽倫斯瞥向萊維,意有所指道,“你為誰都像你那麼傻又好哄騙嗎?再說,光見一個你我就夠煩了,那園子裡幾十個、幾百個你,我要發瘋的。”
覺得拒絕力度太輕,賽倫斯再開口毫不收斂。
“到時候我一不開心會說出什麼話,譬如所有人學狗叫,脫光衣服跳舞之類的,或乾脆叫他們把你綁起來串上木棍燒,我可不保證啊。”
“但如果是你的話,能被當成烤豬吃掉給人填飽肚子,你肯定很開心吧,啊?”
雖然平時就不懂收斂為何物,他今日的針對性卻尤為強烈。
有人先萊維行動,攥拳重錘桌麵,震得杯具翻倒,茶水四濺。
吉恩:“差不多適可而止了,萊維大人又沒求著你去。何況你這種人,進去隻會徒增麻煩!你不願意,那最好。”
事發突然,萊維訝異瞪眼,說不出話。
四份茶裡唯有一份的幸免。擇明及時捧起自己杯碟,微微後仰避開水滴。
【好險好險,這可是萊維閣下親手泡的茶】
【Z:比您的手藝稍遜半分】
【此言差矣,Z,萊維閣下正漸漸步入正軌,獨自摸索訣竅。相信沒多久就會讓我甘拜下風了。喏,看啊】
桌旁,賽倫斯被徹底激怒。
“你、說、什、麼?”他起身與吉恩四目相對。
“區區一個賤奴,敢對我說三道四。你——”
不難猜他接下來會給予怎樣嚴酷的懲戒,沒準還故意擴大範圍,傷及無辜。
隔著木桌,萊維握住凶獸抬起的手。
“抱歉,吉恩不是那意思。他隻是擔心賽倫斯先生您如此年輕又神通廣大,作為我的門徒現身,會被人小瞧的。”
趁賽倫斯愣神,他乘勝追擊道。
“但您肯定會讓他們刮目相看的,對麼?”
奉承意外對賽倫斯受用,何況萊維眼神清澈,誠實形象深入人心,一下熄滅怒焰。
賽倫斯抽回手滿臉嫌棄地甩,嘴上卻反問。
“你真這麼想?”
“自然。大家對您這樣的天才是如何敬重的,我再清楚不過了。”
一連幾句誇下來,賽倫斯有點迷失方向。不至於當場同意,起碼忘記要找吉恩算賬。
到今晚臨睡前,他才憤憤捶打枕頭。
“可惡!都是那白頭翁打斷我。”
“早上也是,還有昨天,好幾次了!為什麼每一次都掐點一樣準!”
擇明背對氣鼓鼓的人,默不作聲笑。
晚間躺於狹窄小床,陪同賽倫斯入睡,他忽然得到係統一聲讚同。
【Z:您說得對。萊維·拉法葉將比您更了解,且遠不止於此】
【泡茶嗎?】
他明知故問,係統不厭其煩糾正。
【Z:支配如今以本源語者身份問世的賽倫斯,您的弟弟】
眼珠微轉,心念一動,擇明瞬息間踏入裡界,離開被賽倫斯纏住的身體。
“你這樣說我,我還以為你是在譴責我把賽倫斯‘拱手相送’,像個不負責任的無愛父母。”
他赤足下地,轉身先為打呼嚕的弟弟留下額前一吻。
裡外不相接,可賽倫斯並非常人,他感知到滲過界限的冷意,於是擰眉又往旁邊拱了拱,整顆腦袋鑽進被窩,趴伏擇明胸口。
【Z:我依照事實得出結論而已】
擇明聳了聳肩。
“老樣子,你真是嚴謹細致的觀測家呢。我開始懷念有前位魔神先生作伴的時光了,它總能逗樂我,讓我發笑。”
“你說,如果沒你在的話,它會比你做得更好嗎?”
他搖頭歎息,身軀似風穿過屋頂,來去自如飄蕩。
下是灰暗城鎮,上是漆黑巨洞,暢行無礙。不過在拉法葉莊園的外牆,他多花了一點時間,找到碧綠結界的縫隙鑽過。
深夜,藏書室的角落,橘色燭光攏出半圓亮圈,中間一道清瘦人影,屬於神情專注的萊維·拉法葉。
桌麵鋪開一張紙,繪有三圓交錯的圖形,而他緊盯圓心輕念。
“義人之口道出智慧。”
“義人之舌訴出正道。”
“經曆試煉者可得信與福恩。”
“上主,聖火,請憐憫我們。”
“何等神聖,何等威嚴。”
“上主,聖火,請準許回應。吾名為,萊維·拉法葉……”
等待時間很短,灰眸中期待的光亦隨燭影搖曳一閃而過。
“果然,還是不行啊。”
萊維呆坐著,如同與寂靜夜色融為一體。他良久才割離出自己的意識,起身收拾東西。
“又浪費艾瑞克的好意,唉,這樣彆說擊退魔怪,萬一有危險發生,我隻有躲後麵的份。”他捏捏手臂上不成形的肌肉,苦中作樂道,“我是不是該考慮去找吉恩學劍術了?沒準這樣快些。”
隻要獨處就忍不住自言自語,這是臥床時養成的習慣,萊維抒發遺憾,接著為自己打氣。等回住處倒向柔軟小床,他的自語快集滿一籮筐。
“稍微眯會兒就起來。”他督促著自己,迷離雙眼無法從八音盒上移開。
“得抓緊時間拚裝,不然又得拖好幾天了,回禮……”
許是疲乏過度,又或是白天花茶的殘香作祟,他覺得額頭被冰涼的,柔和的東西一碰。似蝴蝶懸停,親吻問候的觸感。
於是他迅速合眼,殊不知屋內確有一位訪客不請自來,在床邊直起腰,雙唇離開他眉心。
相比賽倫斯,萊維的睡姿好得感天動地,基本睡時什麼姿勢,第二天原封不動。
看著如嬰兒般蜷縮安眠的人,擇明不禁俯身多說了幾句。
“彆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閣下。”
“回禮您什麼時候給我都行。”
“無論是在未來,現在,還是過去……”
萊維正式深眠時,雲靄遮掩了月暈,屋外色彩瞬時暗淡一度與裡界相近。擇明晃晃悠悠踏出平房,感慨他真是個異地跑的保姆,兩頭帶著娃。
挽留他的是一陣整齊人聲,渾厚得響徹雲霄,仿佛能貫穿全世界。
聲源位於主殿,內容形同頌歌,他特地在花園逗留,等到人群解散,魚貫而出。
看到費思·李恩的臉,他就知道離見紅袍長老不遠了。
果然,一行紅袍人以大長老為首現身,恭送其餘成員離場。
根據萊維描述,這是拉法葉家的例行夜會,眾人彙集一堂,反複歌詠恩慈,抵禦阿卡夏城外的黑暗不祥。
其實不止在莊園,他們每周分批到城內各處,帶領民眾舉行儀式。
“美其名曰,共求恩澤,共渡危難。”
擇明掩嘴失笑,頭也不回往外走。
【Z:我以為您今夜終於是進來打探地點的,畢竟,您已經答應這次帶上賽倫斯同行出席】
“嗯?你的下一句,該不會是笑話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吧。”
【Z:並不是,主人】
【Z:我隻是在推斷您的做法上遭到停滯】
猶如聽見什麼稀罕新鮮事,擇明貢獻有史以來最差演技,生硬地演繹驚詫。
“噢,我的上天啊。Z,你是在向我求助嗎?因為你的小腦袋,總算塞不下我的——記錄了嗎?”
要是賽倫斯在場,他會第一時間問兄長是否從誰那染來瘋病,若換作萊維,則一定噓寒問暖,擔心知己哪裡不適。
但係統不愧是擇明認證過的死頑固,正經一如既往。
【Z:首先,我想您不用我老生常談,解釋您的說辭在我這不成立】
【Z:其次根據您剛才的表現,我猜測您已做好決定】
中間沉默猶如百年冗長,恭迎一場萬眾矚目的翻篇。
【Z:另外,憑您的一貫作風,我相信您不止有本事逃過‘初一’和‘十五’,還能翻過兩座監|禁高牆,不必與瘋人為伍,地麵潛泳又夢遊跳窗】
深深歎息,搭配的卻是盎然笑意,擇明雙手半舉,作勢鼓掌。
“我收回前言,Z。沒人能勝任你的位置,哪怕你常常讓我無計可施,心煩意亂。”
“那麼,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
如果係統貫徹原則到底,它其實可以再說一句‘您平時看起來倒挺樂在其中的’,可惜擇明不留機會,雙掌用力一拍,位置瞬移至城外。
似炫耀,似宣戰,他忽然展示突飛猛進的穿梭力,伴著寂靜的係統漫步。趾高氣昂,倒有幾分賽倫斯睥睨的影子。
此處遠離世間樂園阿卡夏,放眼望去滿是腐肉骸骨,地麵遍布雜亂印記,依稀可辨巨大爪印和一條條蜿蜒爬痕。
翻過沙丘頂,擇明碰見熟人。
許久未見的切斯特·福恩,他一身銀甲,巨劍伴身,宛如燈塔屹立防線,身後是紮營休息的戰友。
能看得出來,他們經曆不少凶險廝殺,鎧甲武器沾滿黑色汙血,隻能用刀片刮掉。
使徒們近期頻繁外出,對任務內容閉口不談,現在看來是接到秘密剿殺魔怪的死令。
切斯特遠眺阿卡夏城所在的位置,耳聽八方,時刻警惕異狀。
在暗域,夜間越是安靜,越充滿蠢蠢欲動的危機。上半夜光他一人就刺死三隻受魔怪侵蝕的野豹了。
身後一陣沙沙響,來的並非敵襲,是同僚使徒貝克。
“切斯特,該換我站崗了。”貝克拍拍青年的肩膀,努嘴示意道,“洛倫佐閣下重新畫了結界線,魔怪一時半會兒進不來,你去休息會兒。”
切斯特搖頭,兩腿如釘在地裡一動不動。
“我還能繼續守,貝克先生。況且形勢並不樂觀,我無法坐視不管。”
勸說到嘴邊,貝克一掃遠處蠕動的黑影,無奈歎道。
“確實。實在太多了。”
簡直是信徒為神像奔赴,餓狼朝食物疾馳,周邊常年遊蕩的魔怪不知哪來的想法,突然在這個月統一目標,紛紛聚向阿卡夏城。
所幸,此事還沒驚動到城中百姓。
發現幾道黑影沿沙坡滑下,扭曲殘缺的身形令人汗毛倒豎,貝克默默抽出長劍。
今晚大概沒得安生了。
兩名使徒心有靈犀,同時進入備戰狀態,不料卻隻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魔物像腳底打滑,唰唰原路跑回,眨眼消失在小丘頂端。
“啊?它們這是……跑了嗎?”切斯特困惑撓撓頭。
沙丘另一麵,魔怪們圍聚擇明身邊,警惕又好奇地靠近。
這些是行走的活屍,是魔神所殺受其支配的爪牙。它們中間隻有一個藏著魔神真身。
擇明端坐在地,逐一與活屍對視,最終停留某處。
兩人高的野豬,它的頭部被削平半邊,露出長滿蛆蟲的腦花截麵。它充血的眼球就掛在嘴邊,活像顆鈴鐺前後搖蕩。
“好久不見。”
他愉快地招手道。
野豬呼出一聲悠長悶氣,驀地失去力氣,沉重身軀砸向地麵。
隨著它‘死去’,周圍野獸紛紛栽倒,毫無征兆停止僅剩的生命體征。
沒多久,一道淺黃身影鑽出野豬的流膿眼眶,它在砂石爬行,溜到擇明伸出的手上。
“恭候您多時了,閣下。”
蟒蛇有樹枝粗,青黃鱗片泛光,立起身對擇明鞠躬,儘顯謙卑。
“辛苦你一直在外麵為我放風。不過今晚,能否請你暫時撤退呢。”
對指示存疑,蟒蛇立即尖起嗓音,暴露本性。
“撤退?!您不是在開玩笑吧?我好不容易才把那群該死的使徒逼退到角落,再給我半天我就能——”
小蛇激動發話,裡界頓時回蕩著它的陰冷嘶鳴。
但當它腦門被擇明食指一點,它瞬間安分了。
“隻是今晚而已,我希望我的朋友能睡個好覺。”
“因為明天,太陽不會再升起。”
滿心憤恨的蟒蛇一頓,黑豆般的眼珠直盯擇明笑臉。
“等等、您的意思是?”
“太陽不會再升起,除非……有人‘停止’了我。”
話語引發非同尋常的震撼,蟒蛇頜骨大開,兜不住猩紅信子,背脊顫栗。
這陣顫栗裡包含相斥的亢奮與恐懼,像突然跌出被褥,一瞬的冷意與全身溫暖對衝,勾出莫名快意。
砰咚一聲悶響,賽倫斯連人帶被滾下床,這樣醒來無疑點燃他的怒火。
他難以置信摸索床鋪,沒找到本該在身邊的兄長。
三更半夜的能去哪啊?
因為看了一眼窗外,所見是幽暗天幕,他理所當然認為是擇明半夜拋下他,把木地板踩得嘎吱呻|吟。
二樓逛遍不見人影,賽倫斯飛速衝下樓,果然見擇明持燈站門口。
來不及撒嬌質問,對方回頭微笑問候。
“早上好,賽倫斯。”
早上?
帶著困惑,賽倫斯探出頭。
街邊,房屋門前,夜晚靜謐冷清的小巷,現在全都擠滿嘩然驚慌的人們。
鐘樓準時敲響七下,給賽倫斯解答的同時亦將人群的恐慌推上新的高度。
毫無疑問,這一刻是晨間七點,可從不缺席的太陽,竟將大地拋棄,把萬物留給深沉不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