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氣掃帚星白頭翁快去死。”
隨口而出的咒罵, 雖是輕聲卻自帶一股銳氣,令人如鯁在喉。
吉恩手臂帶起腕部, 掌心壓實劍柄。幾番權衡,他終究按捺不住。
“賽倫斯先生,請您務必注意您的言行。”
“怎麼,上次舌頭沒掉成功,你還想再來嗎?”
威脅者不可一世,背靠大樹乘涼,他對吉恩的怒意視若無睹, 並覷了眼旁邊,再吐一句。
“看在你和你養的狗都又傻又笨的份上, 想怎麼死你自己選吧, 我賽倫斯絕對滿足你。”
受賽倫斯慷慨相待,萊維放下手中詩集,側著頭微笑。
“感謝您的好意, 賽倫斯先生。但我目前沒打算赴死, 也沒改名意願。”
答複話不對題, 賽倫斯沉默數秒後哼聲。
“誰問你要不要改名了。”
“哎?”萊維眨眼, 掩嘴佯裝驚訝,“您一直‘白頭翁’、‘掃帚星’的叫我,我還以為您是推薦我改名呢。在下名為萊維·拉法葉, 您難道……還沒記住嗎?”
冷嘲熱諷皆成無用功, 他投擲出的話語,不管是凶狠的拳頭還是欺侮的巴掌, 沒等擊中那張笑臉就散作煙雲。
真叫人火大。
賽倫斯繃緊了臉。
若是單純鄙夷,他不會如此反感。是時間帶來證明,加深他對銀發青年的抵觸。
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對方不受他影響, 不會任他擺布。
雖然存在相同情況的人其實不止一個,就像他朝夕相處的兄長,沒見幾次的老師,還有最近消失的廚師切斯特。
唯獨萊維·拉法葉,怪得不像話。
“還不是因為你名字那麼難聽難記。”他最後唾棄道,“你乾脆就叫白頭翁·拉法葉算了,或者聾子拉法葉。”
“是嗎?多謝您如實相告,您的建議我會好好考慮的。”
再次得到用意不明的感謝,賽倫斯狂摁眉心呐喊。
這人果然是耳聾吧!
眼見這輪較量結束,萊維笑眯眯毫發無傷,賽倫斯咬拇指沒招繼續,吉恩安心的同時更生一份敬意。
事情正如萊維大人那天親口保證的,井然有序進行。
人偶師伍德以表演為由外出,固定在映星湖周邊幾處,一待就是半天。
作為和兄長分開幾秒都要大鬨天地的跟屁蟲,賽倫斯自然時刻緊隨,不惜頭頂豔陽守道具。而萊維大人順勢陪同,幾天來與賽倫斯相處的時間要比伍德還長。
乍想之下,簡直有接替伍德照顧危險胞弟的嫌疑。
遠處爆發歡呼和掌聲,來自附近被木偶秀吸引的居民。
正愜意閉目養神中,賽倫斯對噪音的容忍度為零。他剛想道出一句‘打雷劈死那群聒噪爛鳥’,不料給萊維搶去話頭。
“話說賽倫斯先生,您的名字是誰替您取的呢。”
斑駁樹影下,烏發青年挑眉睜開一眼。若無顯著的情緒起伏,他模樣冰冷如霜,不似常人。
“與你無關。”他吐字也冷冰冰,彆過臉遠眺湖光。
萊維輕笑道:“但我們現在不是朋友麼。朋友之間就是互相了解,彼此信任和依靠。像我和伍德,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賽倫斯耳朵動了動,繼續僵持。
“比如你第一次自己上廁所結果摔倒啊,晚上如果吃太飽睡覺就會磨牙,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但如果伍德在旁邊你就會偷走藏口袋裡摸,還有——”
“啊哇啊啊!”
聽著又羞又怒,恥感占據上風,賽倫斯掩耳盜鈴式大喊,驚飛滿樹野鳥。
這一刻麵對萊維,他喪失情緒管控,攥緊拳頭決定不動口便動手。
——不可以對朋友動拳腳哦,賽倫斯
——那樣我會生氣的
兄長的叮囑不合時宜響起,猶如編織無形密網,兜住他飛箭一般的右拳。
嘴角微抽,麵目猙獰的賽倫斯選擇了認輸。
他最後的反抗是朝樹乾猛踹,扭頭走開。
樹葉撲簌簌飛降,落滿萊維銀發與肩頭,幾片蹭到耳垂頸間,撓得他發癢發笑。
“賽倫斯先生挺可愛的。也意外的很聽話。”
捕捉到這句誇讚,細品其中真摯,吉恩甚是懷疑自己的萊維大人眼光被帶偏。
“你覺得呢?吉恩。”
忽被點名,吉恩抿唇稍加思忖,試圖用中立口吻回答。
誠然,賽倫斯的能力造就他隨心所欲,蠻橫無禮。
經一段時間接觸,會發覺他真正缺失的是人倫常理。
他不明白自己說出的話分量到底有多重,不明白生死二字間的巨大鴻宇,絕非字音差異那麼簡單。
其兄長伍德擁有健全心智,良好素養,是指向亦是牽製,他依賴慣了,圍著伍德繞圈便成了定性。
若非心思細膩,寬厚耐心之人與他相處,恐怕隻會引發天崩地裂大災難。
“恕在下直言,賽倫斯先生是能把人類逼成惡獸,把惡獸逼成怪物的存在。”吉恩半開玩笑地說,“當然,他自己也不差。簡直像頭年輕野獅子,沒馴服的可能。”
萊維微笑不置可否,同時默默望向湖畔石亭處,由觀眾包圍的大表演家。
三天前,他與伍德仿佛才完全敞開心扉,無話不談。
失去力量十二年間,身邊人一如既往敬重他,關照他。可坦誠地說,沒有誰會像伍德願意全心全意傾聽他,力排萬難支持他。
也沒有誰,會口無遮攔地對他道出那問題。
‘您有想過拿回力量麼’
問題是昨晚分彆時對方拋給他的,卻仿佛住進他腦中數年,堆砌灰塵山丘。
拿回。
多麼奇怪的字眼。
參雜著對苛待的聲討,對不公的埋怨。
然而在他身上誕生的奇跡,是慶幸大於哀愁的。即使失去,他也不曾傷感或遺憾,僅僅惋惜沒能趁早幫助更多需要的人。
“您,您好。”
一道微弱呼喚,來自身後灌木,萊維回過頭。
原來是裂唇女孩安娜,腦袋低垂,怯懦躲避對視。
“安娜,有什麼事嗎。”
萊維極力讓聲音聽起來更溫和無害,見女孩沉默跨出草叢,手捧花束,他頓時明了。
“你是又來找賽倫斯,給他送貢品的麼。”
前次見麵時,人偶師給予安娜一場聊以慰藉的美夢,令她暫時放下對逝者的執著。可女孩卻把賽倫斯的話當真,視其為神靈,虔誠的送花或水晶石。
這是她能付出的最昂貴的貢品。
以往女孩找他或吉恩轉交,毫不意外被賽倫斯狠狠拒絕,最後還是存在伍德那。
說來真不可思議,園中其餘孩子都愛跟著人偶師。唯有安娜,對臭脾氣的賽倫斯情有獨鐘。
萊維思索片刻,指向遠處。
“真不巧,我要幫忙守東西呢。安娜,你能自己交給賽倫斯嗎。”
迎來女孩的驚詫目光,他手撫上對方後背,不輕不重,鼓勵般一推。
“沒關係。隻要你說清楚是專門送給他的,他會願意接受的。”
剛開始安娜略顯猶豫,一步三回頭,等走到鵝卵石路,她大概是鼓足勇氣豁出去,撒開步子小跑。
‘神靈’賽倫斯蹲在儘頭,手拿紅花又咬又聞,他糟蹋的植物加起來得有兩大片花圃了。
察覺動靜乜一眼,他瞬間皺眉。
“你過來乾什麼。”
話裡話外皆透露著‘你好煩’,‘快滾開’,可把懵懂女孩嚇得緊急刹住。
踉蹌站定後,安娜努力擠出聲音,隻舉手不敢抬頭。
“這,這個,給您的……”
“嗯?”
說話的字數減少,語氣的厭煩翻倍,安娜手冒冷汗人一抖。
“請您笑納。”她可算說出那位銀發哥哥教她的話了。
原以為花會被接受,豈料賽倫斯的嗤笑給她迎頭一棒。
“什麼啊,你給我這破花是幾個意思。看不起我?耍我嗎?”
安娜輕輕咦了一聲,抬頭追問:“您不喜歡花嗎?”
賽倫斯翻白眼搭配嘔吐鬼臉。
“我最討厭!恨不得一口氣讓他們全死光,這些東西最好看的時候,就是被踩爛、捏碎的時候。要不是哥他表演要用……嘖。”
不待女孩回神,他連根拔起三株格桑花,泄憤的一掰折兩段。
桃紅汁液染滿白皙十指,活像一幕鮮血淋漓的凶殺現場。
心疼暫壓敬畏一頭,安娜連聲製止。
“請您住手、快彆這樣!”
“怎麼,這花是你養的?還是你出錢買下了?”
“都不是,可拔掉他們、他們會死的。”
“我不拔他們也得死啊。”
“這……”
看安娜語塞,他不以為意地大笑,又揪下數朵花苞蹂|躪,隨後起身甩手,也甩開小煩人精。
“可是這樣,它們就不能和其他花一起看到秋天,互相告彆了。就這樣突然死掉的話,多可憐啊……”
高傲如國王,冷酷如騎兵,賽倫斯的步伐沒有為她的哭腔停留或減緩,當他餘光瞥見萊維走來的身影,他一個勁拉長步距。
千萬得躲開那白腦袋!
賽倫斯願望得償,趁大煩人精趕到前逃離,跑到表演結束的擇明身邊。
“我聽到你剛才在笑,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有什麼樂事嗎?”擇明轉頭就是一問。
聞言賽倫斯僵住笑容,內心亂罵。
“看到湖裡有魚吃蜻蜓而已。話說回來,哥,我們該走了。”他挽住擇明,頗有生拉硬拽的苗頭。
力氣沒賽倫斯大,擇明任人牽行,含笑再問。
“你又和萊維閣下吵架了?”
“哥,彆把他跟我說得關係很好一樣。”賽倫斯幾乎要合掌哀求了,“上次我跟你說他是我朋友,那是騙你的。現在除了他誰都有可能,我跟他絕對不合適。”
堂堂賽倫斯,寧可坦白也不願延續謊言,事態確實危急。
“你怎麼就知道不合適呢?萊維閣下相當看重你哦。”
舌頭掛出雙唇,裝模作樣嘔吐。對這句話,賽倫斯如此回應。為打消兄長的期待,他咬牙切齒補一句
“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因為你‘說服’不了他,而且過去的他和你一樣,這點讓你害怕嗎。”
儘管透過眼神極力反駁擇明,青年一言不發,像極了默認。
思考向來不是賽倫斯擅長的,今天有擇明起頭,他不知不覺嘗試下去。
腦袋裡,黑色的迷你小人紮堆,它們奮力揮舞鏟子撅子,深挖他憎惡萊維·拉法葉的緣由。
白頭翁自詡是他朋友,可他明顯感覺到,對方在意他哥勝過他。
此為原因其一。
總自以為是勸阻他不能做這不能做那,試圖塞給他毫無意義,裝腔作勢的觀點。所以,就算那笑靨與兄長相似,也無法令他平靜。
此為原因其二。
還有呢?
初見以來,日漸加劇,沉積心底深處的東西。
彆人不知道賽倫斯正進行著何種頭腦風暴,忙於駕車回家搬運道具,繼而圍坐桌旁休息。
萊維自然地轉向後廚,嫻熟找出櫥櫃裡的新花茶。
衝泡,分杯,添入蜂蜜後盛上托盤端出,他製止吉恩想插手的小動作,親自分發,儼然小屋的第二主人。
前廳朝窗,萊維坐定正對院中果樹。
眼前滿枝橘紅,杯中清香四溢,舒心氛圍給予莫大勇氣,他沉了沉氣開口。
“再過兩天是‘薩尼日’,對外宣稱是傳統共議會,其實是名義上的學院開放日。伍德,我想,那天請你和賽倫斯作為我的門徒出席。”
“抱歉決定得這麼突然,因為我一直想找機會拜托更好的人請你們,沒想到……最後還是我自己出麵。”
盧恩學院門大開,各族代表登場,也意味著民間資質優異的術士,世家之外的學徒有嶄露頭角的契機。
一口氣說完,萊維小心觀察周邊人,準確來說是擇明的神色。
“能得您邀請,是我和賽倫斯的榮幸。可這是否耽誤到您了。”
安心之餘萊維擺手解釋。
當今世上,探究古老語言並為己所用的統稱法師。然語言門類眾多,一家學問還會再生分支,這便導致法師不似使徒,擁有牢固且平等的聯係。
好比所有人各執一柄鐵鍬,探尋地底深處未知的寶藏。
沒有地圖,沒有光源,他們從地麵拚命向下挖掘,隻為找出更快更準的途徑。
分散的方向致使衝突和疏離,亦使人將謙讓體諒等拋在腦後,更有甚者,為抵達本源語而忘卻初心,觸犯禁忌,墮入異端。
城外魔怪橫行滿目瘡痍,百姓已禁不起任意一場內患。共議會主旨即是召集這群與前路最近的人,拉緊紐帶。
“我隻是讀侍,到場也沒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但充當跳板,我綽綽有餘。”
聽萊維輕鬆自嘲,他的侍從卻握緊茶杯,心中不是滋味。
費儘心思寫的推薦信,總是因各種借口被退回來,要麼如石沉大海。
受限於職位,平常接觸不到那些日理萬機的學院骨乾。
跟隨萊維以來,吉恩第頭一回萌生‘不值得’的想法。
他不知道那溫良笑容後是酸楚還是釋懷,隻知道對方自幼持有的博愛,分毫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