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綿羊不負眾望來到惡狼跟前。
老熟人亮相, 無疑緩解賽倫斯與擇明分彆產生的焦躁。他將萊維上下一掃,這張嘴照舊吐不出好話。
“我還想這場合你怎麼會缺席,終於輪到你說廢話, 給我喂屎了?”
惡言惡語萊維早已免疫,他抿唇一笑, 真誠道。
“不是的。我其實是來轉交伍德的話。他也希望您能阻止這場危機。”
賽倫斯兩耳豎起,眼睛比燈亮,然轉念一想他又換上戒備麵孔。
“你少彆騙人, 我哥才不會說這種話。”
仿佛是近來嘗試的成果,勸導賽倫斯這項技能萊維掌握得得心應手。他指向水幕裡的一道人影。
“賽倫斯先生,您比較中意切斯特閣下做出的菜肴呢。”
“哦, 他啊, 手藝是不錯的。”
“如果他犧牲在這, 您以後都嘗不到了呢。”
賽倫斯兩道眉皺起又迅速抹平, 不以為意。
“我換廚師唄, 又不缺他一個。”
“可是——您也喜歡, 而且還想看伍德最新的表演吧。”
設計明顯的話題轉移, 稍加思索便能察覺其中的刻意,但賽倫斯臉上泛起雀躍與期待。雖微小堪比漣漪, 卻逃不過萊維的感知。
暗道果然如此, 萊維心中升起些許困惑。
眼睛是人生來擁有的鏡麵,映著外物,也照出自我。他自幼失明, 恢複前全靠意識接觸世界, 這樣的經曆練就更敏銳的眼力,看穿萬般心緒變化。
在賽倫斯身上,情況截然不同。
書卷翻頁才看到下一麵, 但對單純得殘忍,異常傲慢的賽倫斯,他無需閱讀便知曉後續。詳細到符號斷句,到新舊墨漬。級彆遠遠高於心有靈犀。他的察覺位於對方改變之前,甚至是同步。
搖頭銀發微動,萊維甩開異樣感開口。
“您知道嗎,如果太陽一直消失,天氣不斷變冷,冷到無法人們生火的話,未來您再也看不到影子表演了。”
他聰明繞開賽倫斯的雷區,如願見對方收斂氣焰認真起來。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分割的,賽倫斯。”
他不知不覺用上另一種口吻,目光投向台階上方。那有他信任的親人,他敬仰的長輩與同僚。
如多年前那段時光,今日他們的期盼將他纏繞。
“你所見的影子,美麗而靈動,它們和你一樣活在光下,不……正因為有光亮,哪怕是眼睛辨彆不出的一毫一厘,它們也誕生其中。反之,唯有它才是陽光存在最好的佐證。它們不能缺失彼此。”說到這,他神色懷念地苦笑,“你在夢裡曬太陽,和在現實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賽倫斯兩手環在胸前,他擰眉沉默著,試圖理解這些語句。
看著他,欣慰笑意不曾離開萊維的臉頰。
幾句柔聲細語勸服了刁惡灰狼,圍觀者們麵上不顯,卻互換讚許眼神,傳達對萊維的滿意。可他們殊不知,這位聰慧乖綿羊正在開小差。
聲音飄蕩拱頂空間,引起他重回昨日的錯覺。
曾經在這,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違背拉法葉長老的指示。
失去天賦或許就是懲罰,而他至今不確定那場奇跡是否出自於他。
憑心而論,是對是錯他依然答不上來。但每每追憶,那團複雜情緒總縈繞心間,如陰影揮之不去。
恍若血液沸騰,能使人昏厥的顫栗。像對工整忠貞的畫家偶然打翻塗料,忽得一場奇遇。
顏色散做點狀飛濺,拚成一副意料之外的畫卷。
“魅惑。”
“迷人。”
“聖者也會著魔。”
三段式評語,源自擇明之口,點評對象是他麵前的彩窗。
由於學生不慎打破邊角,裂紋在方正框內肆|虐,如植物根係割裂神像。
費思·李恩跟在左側,與他相距不到一米。
如此靠近卻不交談,難免顯得怠慢,所以男人立馬應聲。
“若這是您繼承師者的眼光,那在下隻能說——我真為您的糟糕偏好感到遺憾。”
受到挖苦擇明笑而不語,繼續沿長廊前行。
盧恩學園,或說拉法葉莊園不缺亮光,隨處可見銀白光陣。年輕學生被遣散,資深法師被召集,偌大學園一下淪為光明空城,獨剩他們遊蕩。
“說到聖者,您心中可有符合的人選。”費思麵帶招牌笑容。
上次夜訪不歡而散後,他也守約做到假裝忘記,像此刻與擇明,即他看到的‘未來毀滅者’悠閒攀談。
“這不好回答呢。”擇明若有所思,放慢步子道,“得看閣下是如何定義‘聖者’了。我讀的書不多,尚且還知先賢雖對‘聖者’已有釋義,然時代變遷各人眼光有彆,心中的敬仰亦各有去處。您說呢?”
球拋出手被輕飄飄拍回,費思無可奈何,再露落敗的失意。
他迫於現實,隻得承認想從青年口中套話是天方夜譚。
怎麼那臭屁蛋就能撿到這種徒弟?
心懷質疑和些許不甘的羨慕,男人撕開彬彬有禮的麵孔,轉身倒著走,右手揣進衣兜,好一名街邊的放浪痞子。
真不愧為阿爾菲的血親,詮釋本性難移的狂妄。
“曾經,我以家族祖先為聖。認為繼承他們名字,接替他們地位,就是世間至高無上的榮耀。”他的嗓音變得忽高忽低,像時刻要放聲大笑。
“聽說那家夥馬上要被選中後,我羨慕得想扒掉他皮,然後冒充他。”
因這彆出心裁的凶殘比喻,擇明嘴角翹了翹。
“可想而知,當機會落到您頭上時,您一定欣喜若狂。”
“我三天沒合眼。”男人聳了聳肩。
因為李恩家的特殊性,曆代繼任人必須在襲承名字後才能使用研究成果,即探視未來,追溯過去的能力。
在他之前的臭屁蛋,家中百年難遇的天才,還在母親肚子裡就擅長自作主張,著急忙慌提前出世差點夭折。
所以當‘觸犯禁忌’一事發生後,他全然不意外。
“我隻是好奇,他當時看到了什麼。”說到這,費思戳了戳自己腦門。
“多虧語言的奧妙之處,相同的文字,會因個人閱讀和理解方式不同產生偏差,他過目不忘,適合‘找東西’,所以最先抵達過去端點。本來就陰晴不定的,結果他去一趟,回來就更不正常了。”
“哈,雖然我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
聽對方自嘲,擇明不禁打斷道。
“阿卡夏能安穩至今,多虧有您。”
為什麼使徒接到指令再行動,總能趕到岌岌可危的城鎮,及時救下幸存者。
為什麼多數自然天災和城外襲擊在阿卡夏有如受神庇佑,不曾出現嚴重死傷。
真正在起作用的,從不是人們日夜祈求的遠古神靈,反複吟詠的神奇咒言。
“哪有我的份,我不過是費思·李恩,一個忠貞不渝的追隨者。”
途徑轉角,視野有片刻昏暗,男人的狐狸眼淡淡一瞟,拂過身邊青年的側臉。
凸起的肉色疤痕,像笑時的唇邊陰影,長久凝望不再覺得猙獰,相反,萌生一種吊詭的安然氣韻。
費思·李恩驀然收回視線,眼中猶豫起伏。拐過彎處,他還是那笑容和氣的模樣。
“你同意帶你兄弟來,是想他成為下一個‘萊維閣下’嗎。”
雖說隻接觸幾次,但他清楚,這對雙胞胎裡絕對是伍德主導。包括萊維的引薦,也有人偶師推波助瀾。
“咦?您難道認為,賽倫斯能成為和萊維閣下那樣的聖者嗎?”
猝不及防扯回最初正題,在費思看來,擇明的吃驚比賽倫斯的哂笑惡劣百倍。但此刻,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原來你是這麼看他的?真讓我意外。”
提及萊維,費思夾雜挖苦地同情,不加掩飾地評價。
“品德高尚,智慧知性共存,另外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絕對力量,隻要他想,全世界都會對他俯首稱臣。”
“可遺憾他已是被打磨拋光好的小小神像,能且隻能被供奉在祭台上。唔……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是最稱職合格的聖人,寬容又有恩慈。”
費思·李恩笑得篤定且陰陽怪氣。
“就算誰跟他有血海深仇,他也會永遠保持那副尊容。噢,我們到了。”
二人抵達長廊儘頭的休息處,這曾是間教室,擺滿長椅木桌。
“鑒於您和恩師對襲承名同樣的厭惡,今後你我私下共處,我不會再用那稱呼。”
擇明搶先推門,側邀請儼然一位老道招待,八麵玲瓏。
“所以,您請。我親愛的朋友。”
說辭特意揣度,逐字輕叩心扉,男人彆開臉摸摸鼻尖,大步跨進門,掩飾受寵若驚的無措。
屋內同樣設有彩窗,它與剛才那扇相似,差彆在於它是完好無損的,擁有完整的玻璃繪圖。紅日懸掛碧空,陽光普照綠地,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邊瞻仰著紅日前進,擇明邊於心中發言。
【我讚同先生他的說法。不過,有一點我覺得有待改正】
【你說是哪點呢,Z】
有在聖所的經驗,係統很上道地接茬。
【Z:還請您告訴我,主人】
青年端坐首排首位,習慣輕拍身邊,像在邀誰共坐。他朝窗抬眼,聲若囈語道。
“僅是我一家之言。”
“我沒見過神,也不知它心中所想。但它絕不是因為覺得好玩,才同時創造了人,創造人們中的瘋子和聖人。”
恰逢費思點完蠟燭來到一旁,見擇明拿出巴掌大的小布偶,他心情微妙。可他沒拒絕邀請,觀賞人偶師表演短篇喜劇。
“這是改良版。”開演前擇明特地強調。
關在兩道高牆裡的兩名瘋子,情如手足不分彼此,同樣懷揣對外界的向往,堅持找尋出路。
原本日複一日爬樹勘察,正常謀劃,但渴求招致癲狂,令一人淪陷夢中,不斷飛躍又跌落。
經他得知缺口捷徑,另一人本能獨自逃出生天。
到底是遺忘症作祟,還是拋棄摯友的煎熬糾纏不休?不管怎樣,都終於引人發瘋,錯失機會。
聽到‘沒拔塞子放水’那句,費思雖莫名其妙,但嘴角誠實翹起。
他在新的結尾發愣,表情空白。
“他們躺在病床上互相指責,麵紅耳赤,反目成仇。卻不知關住他們的人,每一次抬回他們都在嘲笑。”
“‘多麼可笑愚蠢!’人們彎腰捧腹,沾沾自喜道。”
“這兩個瘋子竟然一直沒想到,出去的大門自始至終就沒上鎖。”
表演結束,擇明不再尖嗓門,微笑看著他的觀眾如何垂頭捂眼,笑聲漸響,灌滿整座空屋。
無儘黑夜裡,有人在閒聊消磨時光,有人則裝模作樣,存心耽誤。
作為後者,賽倫斯板著臉在大殿踱來踱去,似是為抉擇搖擺不定,實則發呆懶得搭理。屬實摸透無賴精髓,厚臉皮,假正經。
就這一點來說,他悟性絕不差。
此刻,水幕呈現的戰況已至白熱化,負傷倒下的使徒,突破防線的魔怪,兩者越來越多,地麵交錯黑紅兩色的血液,預兆即將來臨的危機。
如果門外使徒倒下,城內又將迎來無止儘的惡戰。
遲遲等不到賽倫斯開金口,大長老步下台階,在僻靜處詢問親侄。
“萊維,你可曾親眼見過他對本源語的掌控?是真的嗎?”
答複是點頭,老者又問。
“你和他如何相識的,再詳細與我說說。”
推薦信篇幅有限,早上的口述又太匆忙,萊維這會兒才補全和賽倫斯的相遇經過,卻隱去同擇明之間的種種,心存愧疚。
“對不起,長老伯伯。我……我大概勸不了賽倫斯。”他心虛垂眸,逃避對視,“我看得出來,他還不願意幫我們。”
“怎麼會?你表現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