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誇讚,還是真心認為自己勸導成功,這暫不在萊維思考範圍,他輕輕歎息。
“因為現在賽倫斯隻聽伍德的話。伍德撫養他長大,找人治療他的病,是他的老師亦是父親。而我充其量是賽倫斯的朋友。”
敬佩的話落進紅袍長者耳中,煉成一句關鍵。
而他握緊金葉權杖,沉聲道。
“那麼,我們把那位伍德請回來吧。”
這次大門再開,輪到擇明成為矚目焦點,其中有道目光如針如劍,冷冷的刺人脊背。
【看起來是萊維閣下與我真情流露,招人嫉妒了,我該不會被報複吧?】
若視線的主人知道他在和係統談笑風生,恐怕要把他腦門看出一個洞。
走近無需多言,擇明與萊維相視一笑,站定攤開手。
剛才老謀深算的賽倫斯像頭狂狺猛犬,撲向他咋咋呼呼。
“哥你終於來了,走,咱們回去。”賽倫斯將人生拉硬拽,隻差沒舉起來跑。他不忘自證道。
“我有好好聽他們講完廢話,沒打斷沒插嘴沒讓他們腦袋爆炸,而且我想說的也告訴他們了。”
言下之意,他按約定完成任務,該討賞賜了。
擇明拍拍腰上的手,僅用一個眼神在所有人麵前奇跡般鎮住狂犬。
“唉——不是吧,哥。”
以為最愛的兄長也要和可惡的白頭翁同陣營,賽倫斯委屈哀嚎,仿佛下一步就是打滾耍橫。
“因為事關阿卡夏全城三萬餘人性命,賽倫斯先生。”
拉法葉長老邁出步子。
“那場悲劇以來,阿卡夏在絕望上一點點重建,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死亡的痛苦和恐怖,對逝者如此,對生者更甚。”
“我們能像崇敬的使徒戰鬥,也都曾發過誓,願為人們的希望犧牲自我。但有捷徑能快速地化險為夷,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為找到它,我萬死不辭。”
“今天,為了阿卡夏數萬生靈,我懇請您出手相助。哪怕您想要我的項上人頭,我也願意摘下來。”
不畏賽倫斯的慍色,鏗鏘之言發自肺腑,老者鞠躬時權杖碰地,像在敲擊聽者心房。
道不清是觸動還是不妙預兆,萊維呼吸加快,雙肩隨之上下微動。
最後如他預料,這番真情發言非但沒說動賽倫斯,反而讓烏發青年眯起眼,聲音平靜。
“彆試圖跟我來這套,對我沒用。”
相處以來,萊維清楚賽倫斯越是風平浪靜,內裡情緒越洶湧翻騰。
當下,那雙琥珀眼瞳猶如燃起烈火,對著他焮天鑠地狂舞。
為什麼要對我生氣?
這怒火和平時的完全不同。
一句疑惑一句肯定,盤旋他腦海,直至對方細白的手指瞄準他。
“你們以為,誰都像他那麼好騙嗎?”
為什麼如此憤怒?
凝望那抹銀色,賽倫斯指出的手攥成拳哢哢作響。
初見以來,日漸加劇,沉積心底深處的憎惡,是對萊維·拉法葉這人沒錯。
但起因不在於兄長被分去的關懷,他能力失效的煩懣。
萊維·拉法葉,越是無私博愛,他越覺得對方跟瘋了一樣不可理喻。
瘋子!
賽倫斯咬牙切齒,有篇宣言不吐不快。
“現在都給我聽好了,我才不會為你們任何人傻乎乎的捐掉自己,還不求好處。何況你們是死是活,與我無關,能多救一個少一個,我也無所謂,我巴不得這世界消失,隻要我——”
“不行!我不允許你這麼說!”
近乎一樣的升調且響亮,但那聲短句急促破音,怪得像號手用力過猛吹壞簧片,震動周圍端莊人士。
也難怪包括侍衛在內的人都為之咋舌,因為發怒者是在場最不可能的人。
光風霽月,有如神子在世的萊維·拉法葉。
他可是連踩到螞蟻都要柔聲致歉,對最侮辱的中傷也寬恕一笑而過。
“你那樣想……是不對的……絕對,絕對不能消失。”
才吼過喉部充血,聲線比以往低沉,斷斷續續的音節代表心中仿徨。這一刻,麵紅耳赤的萊維選擇閉眼逃避。
他搞砸了一切,該怎麼辦?
莫名的窒息感堪比空中下墜,掙紮著永遠抓不住寄托之物。
“賽倫斯。”
“鑒於你今天的表現,有些話我隻說一次。”
沉默至今,擇明突然發話,賽倫斯當即立正兩手貼身側,這效應在其餘人中傳播,紛紛豎起耳朵。但他們和賽倫斯不同,他們是抱著擇明會說服弟弟的希望傾聽。
他們聽到人偶師有如悶著笑,口吻和他們同樣充滿期待。
“我不會左右你的抉擇。”
“而無論你選了什麼,我都支持你。”
一語如驚雷,眾人神色各異,但都源於心中的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
萊維倏然睜眼,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分明是對另一人說話,卻字句向著他。
仿佛伸出手握住他,他終於得救。
眼前發昏的萊維·拉法葉最後的確摔倒了,他一頭栽向冰涼地麵,昏迷前仍聽見艾瑞克焦急呼喚,聽見四周嘩然和水幕傳出的激烈交戰聲。
可他像個冷酷美食家,挑挑揀揀,僅保留他想要的聲音。
風拂耳畔,琴音嫋嫋,列車的鳴笛聲響徹天際,他在為自己的快樂歡笑,為有人攙住他飛躍紫色流雲而喜不自勝。
當他嘴角噙笑再次醒來,入眼是燭光下吉恩慘白不安的臉。
“萊維大人,您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或者——”
“現在是什麼時候,吉恩。”
出言打斷,掀被坐起,萊維的行為快與散亂銀發接近,令吉恩語塞片刻。
“已經是夜裡了。”侍從回答著拉開窗簾。
屋外沉沉黑夜依舊,月亮於雲層空隙若隱若現,穹宇一片斑駁。風忽然吹得萊維頭疼欲裂,說不出話,可他翻身下地仍想著出門。
見他如此固執,吉恩無奈攔住他,搶先解釋。
“那兩位已經在莊園住下了,公會和學院內協會特邀他們。”
也就是說,異象其實還沒停止。
萊維捂頭坐回床沿,強忍不適從吉恩口中了解大致情況。
真正的夜晚降臨後,魔怪大軍毫無征兆退去,逗留在千米開外的森林,這讓艱難作戰的使徒們有了喘息時間,退回城內修養整頓。但隻是暫時的。
“我剛才去拜訪過他們,伍德先生托我向您帶話,說他一直會和賽倫斯一起,請您千萬彆擔心。”為安撫萊維情緒,吉恩又補充道。“不過,在外有結界防禦,他們又有艾瑞克閣下親自保護,壓根沒您擔心的道理。”
萊維苦笑張了張嘴,最終敗給嚴重耳鳴,被強行扶上床。
“你不懂,吉恩。我應該到那去的。”他喃喃著,引起對方更深的無奈。
思前想後,吉恩按捺不住一歎。
“萊維大人,有句話就算你不愛聽,我還是想說。您對那兩人,對伍德先生的關照太過頭了。無論他們是否真心與您交好,都對您的影響弊大於利。特彆是那賽倫斯,他很危險。”
直麵他或許還有生機,要是過多接觸他哥哥伍德,難說某天踩中他雷區,死得不明不白。
“他們那種情況,會有超過一般兄弟的親密情感並不奇怪。”吉恩嘖嘖鄙夷,“反正我是想象不到,離開伍德,那賽倫斯能怎麼娶妻生子,正常生活。”
聞言萊維笑出聲。
實不相瞞,他也想不出來。
“是嗎?我沒有兄弟姐妹,不太懂哪種程度是正常。但是,即便是這種……”
應和聲愈發微弱,他後來的聲音全含嘴裡,隻有自己聽清。
即便是這種密不可分,相依相伴,也讓人羨慕。
讓他羨慕。
能一直注視著,能在那具身體裡隨時隨地觸碰到,像活在虛實交接點,背靠現實,深深望向彼方。
那邊是誕生於現實種種的夢境,是一直壓抑著的,乃至被否決最深的真實。
闔眼後身體困乏,頭腦異常清晰,這提供良好的思考條件,讓萊維複盤當時自己對賽倫斯動怒的原因。
想到那名桀驁青年,對方形象便躍入腦海,細致到睫毛和眉尾。
他熟知的雙胞胎臉基本一樣,除了區分神態,還有處額外標記——伍德嘴唇旁的疤痕。
而深知自己絕不會認錯,驚詫才驟然爆發。
萊維緊盯眼前捧書翻閱的人,思緒一僵。
桌椅床凳,門窗房梁,借火光打探完四麵八方,他確認這是間臥室。
是幻覺?做夢?
還是……
還是他瘋了?
疑問多到能炸開腦殼,疼痛促使他揚手,又因力道失控重重拍上前額。
這一巴掌不僅拍懵了他,還讓麵前的人影抬起頭。
“困了嗎?我剛才看你都要趴桌上了哦。”
衝擊接二連三,萊維發愣到底,眼裡隻有對方靠來時的笑臉,輕刮他鼻尖的寵溺,一如熬到粘稠發亮的糖漿,甜味濃鬱,化不開,散不儘。
“恐怕我們要住下一段時間,這樣吃飯問題是解決了,我就擔心你戀床,而且夜讀故事都沒帶來。”
伍德站起與他錯開身,應該是繞到他背後,把許久沒人躺的床拍軟,被褥拍鬆。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邊念邊用手影戲代替吧,可惜這兒燈暗,唉,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原來對方私下和賽倫斯說話,是這樣的。
困惑也新奇,他不知怎的轉過頭,正好與端坐床沿的人四目相對。
“怎麼樣,我現在陪你念故事睡覺吧。選哪個好呢,嗯……”
“《找尋名字的永恒國王》,這個嗎?”
轉頭保持一動不動,是因為心存‘我在做夢’的猜想,但他的躊躇在對方微微偏頭,朝他一笑後徹底畫上句號。
“可以麼,賽倫斯。”
他迫使這幅軀體起立,用發麻的雙腿走到床旁。
側身躺下的動作小心翼翼,然而腦袋枕住雙腿的觸感又給他帶來莫大勇氣。
他開口仿照某人的語氣,如出一轍。
“那就這個吧,哥。你念完也得陪我一起睡。”
“好的好的,我哪次不是陪你睡覺。”
“還要一起做夢呢。”
“遵命,船長大人。”
“快點,大副……”
說著不符自己年齡的稚氣玩笑,心臟怦怦直跳,也不厭其煩的進行央求。
拜托了,千萬要是夢。
拜托了,千萬彆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