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消失的第五天, 世界如同鐘表失去指針,無止儘的夜晚是永不升起的幕布,混淆地麵生物的一切感官。
在阿卡夏, 家禽寵物日夜不休地狂躁,到處衝撞,要麼像患上急性瘟病, 氣息奄奄。
動物失控植物枯萎,那股苦澀而沉悶的衰敗氣味, 漫遍街巷, 揮之不去。
有存糧, 有接濟, 居民暫時不受生活困擾,但另一種直觀且明顯的訊號仍不斷攻擊內心防線。
城外頻頻響起的怪號和轟鳴, 城內愈發嚴格的巡邏與篩查, 這些是繼永夜後又一個打亂秩序的搗蛋鬼。
人們隻能無所事事守在家中, 焦急等待下一次恐怖的毀壞。
又或者,是恩賜的奇跡。反正兩者有著難以言說的共同點。
超脫掌控的, 未知陌生的,存在萬般可能。
“這樣, 才算符合根源對立嗎?”
年輕男子發出質疑,他一身純白睡衣, 模樣與課堂聽講相反, 像頭休憩的老貓趴在大床一側。
“上下正反,白天夜晚, 死亡與誕生。單看雙方,兩者沒有能被劃為彼此所屬的特點,完全的矛盾, 是這樣嗎?”
未等‘老師’講解,他從床上直起身,雙腳觸地,活躍思緒沉入紛繁流域。
“但這不符合‘來自同源’的意義。是成型之初就完全割裂嗎,被賦予不同的存在,互相獨立?”
長句囊括多組拗口詞彙,連成後晦澀度翻倍,他因此糾結過深,以至另一道聲音響起時猛縮脖頸。
“我說過好幾遍了吧,腳不能直接踩地,會著涼的。”
“啊、對不起——”
道歉剛到嘴邊,人影也定在身前。
屈膝蹲地,為他穿好山羊皮的軟鞋,取來絨毯蓋住他的雙腿,同時諄諄勸告。
“現在一天比一天冷,柴火總會有用完的時候。我們畢竟是客,不好揮霍,浪費資源。”
安頓好所有,人影於燭光下揚起臉,對他喚道。
“知道嗎,賽倫斯。”
若是真正的賽倫斯,一定會心不甘情不願點頭,順便大放闕詞,叫囂既然留他們做客,就必須拿出最好招待他們。
可當下,某號人物正扮演他與哥哥伍德共處。
“昨天那臭狐狸說我們可以隨便用啊,這點程度,拉法葉家還不至於虧待我們吧,是他們硬要留我們住下來。”
口吻介於像與不像之間門,倨傲神色稍遜幾分,但他話有底氣,言之有理,噘嘴擺臭臉模仿得出神入化。
所以他回答,對方含笑點頭,讚同地去壁爐添柴。
太陽消失第五天,亦是萊維·拉法葉潛入賽倫斯生活的五日,更準確的說是第五個夜晚。
萊維嘴角噙笑,目光緊隨晃動的人影。
我真是個卑劣竊賊,罪孽深重。
不知第幾十次這樣自我譴責,萊維偷偷歎息,目光掃蕩各處。
自接應那日一彆,他再也沒與這對雙胞胎見過麵。
形勢危急,學院與家族給出的理由他明白,包括他在內,諸多學生術士都被禁止獨自出門。可與一直親密相處的人突然分開,那種空虛不亞於遭受病痛,令他輾轉反側。
曾經就是臥床不起的病秧子,他無法忍受那種滋味哪怕幾秒。所以,一次的誤打誤撞成就他每晚準時準點的拜訪。
午夜發生的幽會,珍貴逍遙的時光,就如同那無人知曉的過往秘密。
愧疚漸成無奈,萊維驚歎於自己的頑固,忽然被打斷。
“那麼,話題重回剛才。賽倫斯,你的理解其實沒錯,隻是還差‘一點’。我給你提示嘍。”
不敵求知欲慫恿,萊維繼續以賽倫斯的身份追問。
“到底是什麼啊,哥你彆賣關子直說吧,等會兒我困了就拖到明天了。”他雙手合握,如實請求。
通過夢境離開自身,這招他駕馭得愈發嫻熟。雖然他可不受限製去到彆處,但他嚴守規矩,僅定位賽倫斯身軀。
借用必須在賽倫斯犯困或熟睡的時候,而他並非能一直逗留。
到一定程度,困意會將他召回自己手腳冰冷的身體裡。
“這麼著急?最近你格外好學啊,賽倫斯。平時這時間門,你呼嚕聲比打雷還響。”
說者或許無意,萊維卻心中一凜。
“誰讓你說不能亂走,也不能直接回家。不然我早就——咳!”他裝模作樣捂嘴,又拍拍胸脯道,“好險!我差點要說出來了,等會兒你又批我不懂事。拜托了哥,我已經是大人了!”
“是嘛?我好像沒聽說過,哪個成年人還要彆人幫他洗臉換衣服,甚至喂飯的。”
伍德沒察覺異樣,拿他打趣,揚手添了最後一把柴。
“那我就當成睡前的夜談故事說給你聽。你鞋子脫掉,躺過去些。”
火焰朱紅,滿屋盛著餘輝暖色,萊維怔神彆過臉。
他由衷感激火光,掩蓋了他泛紅的耳朵。
飛速挪開位置,拍打枕頭催促,他漸漸分不出這是由衷期待還是演出來的急切。
他這竊賊偷瞄著,視線所及是像笑的嘴邊疤痕。
疤痕主人渾然不知他的忐忑與歉疚,笑吟吟躺下,理所當然挨著他。
“你說的矛盾和分割,是靜止孤立下的相對。沒考慮到最深處,即在源頭處的消長依托。”
“那是流動的。隨時變換,不可觀測。”
說話者撚起他臉頰旁的黑發,一一捋順,撫平,搭在他頸窩。既能暖脖子,睡著翻身也不會壓到。
同是長發人,萊維每一次都為對方服務的周到驚歎。
那聲音依偎耳畔,呢喃軟語卻能讓人聽清。
“比方說,活著的和死亡的蝴蝶,你能很簡單區分出來。可在它們中間門,那個達成交替的臨界點,你要如何找出他,形容他?”
“再有,我們都知道白日黑夜輪換要通過黎明,但那是人為確立的階段,實際是種虛構狀態,漫長也可觀測到。真正的那一瞬間門,又在哪?”
說到身體原主會打哈欠的部分,萊維蜷縮被窩,兩眼炯炯有神。
迄今為止,他學過無數與本源語言相關的知識,加起來快有三座藏書室之多。它們或是像蘭伯特家的咒言,自成新的分支,或是停滯未解謎團,需要長年累月剖析掌握。
沒有哪種像伍德所言,含有睡前故事的精簡趣味。
仿佛距真相僅一紙之隔,觸手可及。
“這麼……神秘嗎?”他不禁插話道,“可若是不可觀測的,要怎麼理解和記錄它。”
“神秘才是它存在的目的,若真被人知曉,就等同於喪失了意義。所以對某些東西,不觀測是最易接近,最好的感知途徑。離得太近,會毀了他們的。”
萊維在心底補充一項‘新奇’。
人人為探尋本源語言而前仆後繼的當世,還不曾有誰告訴他,那是不需要的。
“你是怎麼感受到世界的?”
“眼睛,鼻子,耳朵……這些器官,接收後會再處理信息,避免不了失真。”
伍德眼眸含笑,隨著話語指腹逐一點過他五官,力道輕如逗弄的羽毛,留遍酥麻癢意。
指尖下移,最終停在他睡衣衣襟,心口左側。
這數秒鐘裡,胸腔內的躍動如同晨間門鳥雀,在歡喜振翅,啾啾啼鳴。
“你會相信來年春天,鮮花會再次綻放,就像相信日落之後太陽依然會從地麵升起。能領會這種緊密的對立關係,是因為人自身由無數同種矛盾拚合,且一生也在創造它。”
右手猝不及防被握住,萊維因掌心出汗而羞赧,試圖合攏五指。
也是在這時,困意抵達巔峰。
“記住了,那關係不是兩條必須並行分割的單行軌道。是在一點交彙,彼此鑲嵌的半圓,互斥著,卻又在相融轉換的,迷人之物……”
感到眼皮沉重,萊維竭儘全力才聽完最後一字。
下落,淹沒,窒息著掙紮,撐過墜海般的過程後,他在自己臥房醒來。
油燈膏芯靜靜燃燒,橘光半明半昧,他果然保持睡前的樣子——趴伏桌麵,正對八音盒。這份回禮圓滿完工,他卻一直沒機會送出。
金蝶泛光,看得人神思恍惚,萊維猛然拽過紙筆作畫。
因為大腦已開始遺忘,他下筆倉促,線條歪歪扭扭,最終圖案怎麼看怎麼不像夢裡伍德在他手心畫的。
“該死……”
“我居然又忘記了!”
銀發青年丟下筆,慪氣似地原地轉圈。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說重了語氣,吹滅燈直挺挺倒向床。
薄被冰冷,更無另一人的體溫依靠,萊維閉著眼將被子卷出人形,打算擁著入睡。
他心底其實有些遺憾,沒在那邊等來印在額前的親吻。
輕柔的,寄予美好幸福的親吻。
如同颶風中心最寧靜的地段,將所有激烈紛爭用愛撫熄滅。
憶起夢裡交談的種種,他的思慮又抵抗起困倦。
他在想,既然那種矛盾可以轉化,是不是意味著那中心靜默的愛撫,也能是攪動旋風,使其狂亂的本因。
“正解。”
聲音出現得突兀,萊維眉頭一皺最終沉沉睡去。
他差的是數秒時間門。
隻要此刻睜眼,他就能看見單手撐在床頭,俯身對他微笑的人影。
如約送上一枚晚安吻,擇明直起腰環顧。
和賽倫斯不同,萊維的習慣曆來以整潔著稱,這些天被迫關門裡,房間門大體上乾淨。可越堆越高的稿紙,零散亂放的廢圖,漸漸帶亂這份井然有序。
【Z:請您注意些,主人。萊維·拉法葉已經能聽到您的聲音,再過不久可能將恢複至‘看見’的程度】
“彆擔心,Z。我們應該要高興,為了萊維閣下,也為賽倫斯。”
擇明朝床上的人鞠躬,繼續行走裡界。
轉身,邁出一步,腳踩實的瞬間門抵達城外,那處慘不忍睹的戰壕。
五天來,城中所有使徒全力應戰,有了法師術士加持,阿卡夏得以防住一波又一波瘋狂魔怪。
可受操控的殘骸已斬殺差不多,剩下的本體才是棘手凶險的難題。
戰壕最前端,一柄重劍如山矗立,切斯特·福恩依劍眺望月下遠景。
那張憔悴的臉上,唯有兩顆眼珠像火團燃燒,明亮似太陽。
“辛苦了長官,您是要我跪求您交班嗎?”
人下意識繃緊肌肉,確定是戰友後立即鬆開,切斯特轉頭笑臉相迎。
“不必了,‘馬屁精副手’亞連,比起關心我,你還是回去守著兄弟們,包括那一批哭哭啼啼的小少爺。”
說是支援,但沒幾個人真正參與。總是在觀望,總是強調著自己的重要性,最後才不痛不癢插上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