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罪處刑。
這一詞, 來自世界之塔的重刑犯擇明並不陌生。
甚至如鄰裡故友般可親可愛,使現在自由身的他分外懷念。
大抵受這份懷念影響,當他說服賽倫斯, 與之登上銀白馬車時, 他笑得格外溫柔。像深夜舒展的月光花, 真把光輝揉成綢緞, 一瓣一擰地擁緊。
但旁人哪知他心中所想, 尤其是剛給警告的費思·李恩, 對他的愉快難以置信。
馬車駛動前,費思又探進窗奉上兩枚金胸針。三曲枝的圖形, 是拉法葉家的家徽。
“請兩位放在身上,它可保護你們不受汙濁氣息侵染。最好是握手裡。”
捏著胸針,賽倫斯左瞧右看,不屑往回一丟。
“我不需要, 你們自己留著保小命吧。”
出發前被擇明哄過, 相較往日他今天連鄙夷都算和藹, 隻顧埋頭擺弄新玩具。
一群石頭打磨雕刻成的小人, 也有張牙舞爪的多變魔怪。這是他向兄長索要來的獎勵。
住在莊園,吃穿用全由拉法葉家負責, 仆人們對賽倫斯可謂是有求必應。唯獨閱讀和娛樂,即信息的接觸嚴格管製,他一心一意拴在擇明身上倒沒事, 奈何小屋度過的那段時光,他已習慣與萊維鬥嘴挑刺,身邊突然太安靜,閒得發慌。
“你就擺在這,你在這, 還有你。等下錘爆他的腦袋……”
他嘀嘀咕咕,給所有士兵和怪物安排站位,專注得沒發覺費思·李恩正皺眉抿嘴,為他的幼稚憋笑。
兩枚胸針最後由擇明收下,那狐狸笑的男人則深深望他一眼,再次叮囑。
“外麵其實比之前幾天都危險,還請多加小心。”
流蘇簾子垂落,馬車提速開始行駛,但在即將離開莊園大門時,車有計劃地平緩停穩。
一個人帶著聲聲恭敬問候靠近,彎腰走了進來。
拉法葉長老仍是那身紅袍,去掉金光閃閃的聖帶法冠,樸素模樣引得賽倫斯譏諷。
“喲,死老頭,今天不打扮得那麼花枝招展瞎人眼了?”
老者在對麵坐下的動作一頓,盯著桀驁不訓的青年。
“那不是妝扮,賽倫斯。是曆史悠久的禮器,雖然目前沒辦法證明,但上麵確實附著來自先哲的微弱氣息,很珍貴的,也不能帶到太遠或生人太多的地方。”
“噢——”
即便是擇明解釋,青年也隻哼出聲敷衍長音,索然無味。
倒是老者掀起衣袍入座,朝他微微一笑。
“您會知道拉法葉的這點家事,稍微讓我有點吃驚。”
“是萊維閣下告訴我的。閣下他友善慷慨,樂於分享和幫助,常常會把彆人擺在自己之前。”
他開口一頓猛誇,令老者眼中笑意加深。然而對方捋著胡須,隱約可辨唇角的弧度消失。
“那孩子像他父母,我也按他們生前的為人處世教導他。就是不知道他偶爾的衝動和頑固,到底是哪來的?”
“哦?這我還真不知道,是閣下他發生什麼事了?”
縱使擇明的驚訝無可挑剔,他在老者眼裡仍有裝傻嫌疑。
天災來臨前堅持不懈地引薦,天災發生後持續不斷地請求見麵,若這些不夠說明他的執拗,那今早試圖走出房門,想說服與他們同行足以體現他的冥頑不靈。
目前為止,萊維有跡可循的衝動,皆因名為伍德的人偶師而起。
也許是把這點視為最大的影響因素,也許是看不慣活躍街巷的醜角端坐家族馬車,拉法葉長老臉繃得緊緊的。
“沒什麼。那孩子起點比彆人高,看到的景色也更廣,和以前一樣心係阿卡夏全民,為彆人的苦難不幸著急,那次意外斬斷與本源語的互通後,甘願犧牲奉獻自我的性子依然沒變。”
“是您與眾位教得好,教他隻走這一條路。”
木輪與馬蹄聲共奏,老者如疾馳中猛刹的馬車,和氣蕩然無存,眼中冰冷。
“你的意思是……是我們逼著他了?”
語氣淩厲,仿佛凝出尖刺實體,賽倫斯當即放下玩具,回以更凶狠的瞪視。
“喂,老不死。”他用力捏著拳,關節哢哢作響,“你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嗎,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這麼跟我哥說話?”
牢記對擇明的保證,他答應不會輕易用本源語折騰彆人。
退而求其次,他做好親自上陣,狠狠揍人的準備。
但望著氣勢洶洶,出言不遜的賽倫斯,老者出奇的平靜。
不似萊維的寬容,擇明的寵溺,是擺上明麵的旁觀,隻有暗含的否認。至於否認之後是什麼,得看他未來地選擇。
他瞥向賽倫斯用玩具擺出的戰局。
士兵小人與魔物對戰,那些殘暴怪物踩著人的腦袋,把匍匐逃亡的傷者屠殺殆儘。毫無疑問,它們帶來一場絕望的覆滅之災。
他又開口了。
“人各有誌,但生來擁有的天賦便決定他要走什麼正確之路。而人類又非未開化的野獸,麵對天災疫病,毀滅爭鬥,懂得如何團結生存,明白對於長遠未來而言,什麼才是真正福音。”
“你現在受到我們保護,衣食無憂,有一個本源語者在身邊,無所畏懼。可隻要你走下這車,走出這城門,你能活多久?”
年過六旬,紅袍老者兩眼深邃明亮,他指向擇明的手雖有皺紋,卻還似壯年人一般肌肉結實。
見擇明無動於衷,他不再給話語添加諷刺,道出挑戰書般的質問。
“你能不害怕死亡嗎?”
“你會在壓倒性的,絕對性的力量前做出更好延續的選擇嗎?”
“你能舍棄掉少數的,沒可能的,不適應人,救下更有希望和生存未來的人嗎?”
像被這番慷慨陳詞震住,擇明微笑變淺,眼無波瀾。
可就在賽倫斯也以為他是受觸動而呆住深思時,他再度勾起嘴角。
雙手相握十指交錯,手肘搭腿身體前傾,這些動作理應讓他處於低位,可他頭輕微下斜,眼珠不曾移位,猶如拉滿弓的弦,扣著兩支毒箭。
寒光閃閃,幾欲迸發,撕裂空間。
就著這股森然惡意,擇明莞爾率先甩出兩句。
“現在,我能明確了。”
“我厭惡你。”
一語如驚雷,震得賽倫斯扭頭呆愣,忘記剛才被老者無視的氣憤。
他和兄長日夜相伴,他敢以自己的名義發誓,他絕沒聽對方說過如此無禮的話。
“彆讓我厭惡你,請讓開。”
與太陽訣彆的偌大城邦,寒冷附著進空氣,沉甸甸地積滿街巷房屋。在有結界鎮守的學院,身負炎火的護身咒術,艾瑞克·蘭伯特心中發寒,也不敢相信他前一秒聽到的話。
“萊維?”他詫異道,“你剛剛說什麼。”
在他麵前,萊維·拉法葉闔眼再一吐氣,緩了緩心情。
“艾瑞克,我把你當朋友,我不希望與你爭吵,所以,請你讓開。”
嘴上說著敬語,萊維已邁開焦急的步子,可劍士出身的男人快他一秒,側身又將他擋住。
引起他們對峙的原因,是雙胞胎與大長老同去城門的消息。
怪的是,此事為最高機密,僅少數學院精英與拉法葉族人知曉,一直遵守宵禁條例的萊維,是怎麼知道的?還準確找對馬車離開的大門。
就算知道了,為什麼又這麼激動地要跟去?
“我不是不相信長老伯伯,我隻是不希望他們就這樣去到最危險的地方。”
即便腦袋亂作一團麻,艾瑞克依舊戳穿了這站不住腳的理由。
“可你去的意義不大。那人偶師也在,能勸得住賽倫斯先生。再有,他們並不出城門,隻是在城牆上觀望,順便和派出的支援隊碰麵。”他說著,臉色越顯凝重,“萊維,你如實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一直——”
“唉……”
搖曳的發絲,衣物的摩擦,聲音雖弱,卻放大扭頭歎氣者的煩躁。
銀發青年心神不寧,這幅模樣簡直像吃錯藥,逼停艾瑞克的審問。
“因為我擔心。”
躊躇良久,萊維不得不承認道,“我擔心伍德他會與長老伯伯意見不合。”
在大殿的那次對峙就隱約有了預兆,而經過連續幾日的‘夜會’,他已了解到伍德內心更深處的理念。
他是願意且喜於接納的,可那些,完全與普世論調相異乃至相悖。
“就因為這個?”
聽出對方聲音異常,萊維終於肯將注意力放在艾瑞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