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新任監獄長的男人, 身份來曆不明,甚至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進入世界之塔。
縱使如此,在場無人敢對他輕舉妄動。
位於廢棄星球, 監獄的防守不局限於銅牆鐵壁,平時彆說進大門, 沒有通行許可的生物哪怕是隕石也會在數千公裡外被擊碎。
然而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他似黑影潛行至世界之塔深處,此刻就坐角落等候。
兩條長腿相疊, 雙手相握輕搭,如同黑白照片一般定格。
“你說你是授命來的,那誰下達的命令。”博士於幾步外質問,纖細的手搭在操作桌邊。
“無可奉告。”
“這不是以你的身份能搪塞過去的。”
“哦?”
沉重渾厚的嗓音, 仿佛能捏住聽者思緒, 使人不敢對其猜忌, 也就博士受怒氣驅使,堅持審問到底。
而對於那麵罩下的臉龐,端送茶水的漢默斯好奇心已滿格。
他特地清了清嗓子上前。
“您請用。”
“謝謝。”
對話意料中的簡短, 男人臉轉向了他,仿佛以注視表達敬意。
他趁機再一次端詳。
麵具是金屬質地,像甲蟲的鞘翅堅硬且鋥亮, 覆蓋全臉的它原來不是胡亂外露零件。那旋轉的渦輪,閃爍的光圈,精雕細琢的連接紋路,皆在恰當位置供以想象。
想象這是一副前衛抽象畫, 好比不見星辰與輝月的怪誕夜色,僅存畫家幻想的奇美繪卷。
一旦男人開口,抽象畫與詭譎感勾肩搭背, 走出了相框。
“各位對我單方麵的說辭存疑,無可非議,這份工作需要你們如此。遵從和外界截然不同的戒律。更嚴格,也更殘酷。”
“對他人如此,對自身亦是。望諸位今後繼續保持,上崗即是戰時狀態,杜絕一切風險發生。”
聲音替他走進人群,明目張膽說教。
羅比心裡嘖嘖稱奇。不似漢默斯觀察得細致,他的戰將做派令他最在意對方具有威脅性的部位。
大腿靠近胯部的四條綁帶,顏色與緊繃的黑褲相融。那絕對藏著武器,便於攜帶和拿取。
雙手都被合金薄料包裹,但行動中右手明顯更重。大抵是裝甲義肢之類,能按需求變形。
在人和非生物間搖擺不定,羅比最後判定這是個極其罕見的‘再造人’。
就他所知,再造人共有兩種誕生渠道,其一是由瀕死或肢體嚴重殘缺的人類改造,通常需要經過漫長的接合、調配,最終適應新的身軀。
即使在醫療發展迅猛的今日,也是條件嚴苛,風險極大,耗時長久的高難度項目,尤其考驗改造者的自身素質和心理強度。
無數次超乎想象的危險手術,無數次在劇痛中複健肉|體,如同逐一塞入不稱身的器皿,每次的試錯都要承受裝進拔|出的兩回折磨,直到真正契合為止。
至於另外一種,則是早已停止的禁忌實驗——由死者複蘇成新的個體。
那樣的成品將比機器靈活且親和力高,又比人類聽話好掌控,要是操作得當,甚至還能保存死者一部分記憶,使其繼續發揮價值。
譬如讓學者繼續研究,讓士兵複生作戰,曾經累積的經驗與學識續存腦海,免去再教育的時間精力。
可實驗到底有沒有成功過,羅比隻得借用老友那句‘不在所知權限內’。
“羅比·馬特。”
副監獄長循聲抬眼,一片黑色陰影已然將他籠罩。
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他對麵了。
全監獄難得有號人物比自己高大,直麵那寒風般的氣勢,他的好勝心忽地冒尖了。
這會兒,對方友好伸出右臂,他一刹那竟把手掌看成重型武器,頭皮發麻,嘴巴發乾。
轉瞬即逝的戰意已不再是競爭欲的使徒,剛剛他是真的覺得不反抗會被死死壓製。一如被雄獅咬穿脖頸的野兔,被大象碾壓成粉的爬蟲。
失神使羅比錯失開口機會,隻聽麵具後傳出男聲,吐字清晰。
“久仰大名,相信今後有您協助,我的工作會進展的更順利。”
羅比沉默著握手,疑惑陡增。
自男人現身起,在場無人叫過他的頭銜。何況監獄一眾的表現隻會讓人以為博士才是手握大權的副監獄長。
怎麼這麼準就找上他?
“雖然我各方麵都與您不同,但都受命於一處,目的一致,此後也同地掌權,互助處事。望合作愉快。”語畢男人收回手,右眼處的齒輪映著他驚訝的臉孔。
羅比:“這麼說,你也是——”
“馬上回答我的問題,誰給你在這叫囂鬨事的權利。不然我將視你為非法入侵驅逐。還是說,你希望我把你移交最高監察所?”
羅比心中無奈,看向打斷自己的博士。
他本想解釋兩句,卻見眼前晃過暗色。
新監獄長旋身大步流星,朝著博士進發,中途又刻意放慢。他施舍給護衛充足的時間,先他一步守住青年。
真是慷慨溫柔好上司。羅比暗自調侃道。
畢竟隻要這威武戰象想,單手就能把小螞蟻們揚飛了。
“那麼,請問又是誰給你的權利在這違規。”
戰象散發冷意,口吻更是尖銳。
“隻屬於技術總區的你,沒有文件批準為什麼在插手我與羅比閣下的內務?為何沒經過申請核查,就擅自下達懲戒指令?”
“越俎代庖,徇私枉法,我原本該讓你今天收拾好回家,安享晚年。”
聽男人說出三句,羅比連忙垂下臉。
他不厚道的笑了。
這監獄長哪需要出手,一張嘴就是毀天滅地激光炮。
激光炮還在不留餘地橫掃,逼向麵色鐵青的博士。
“我話先說在前頭,‘舊情’‘臉麵’之類絕不在我個人辦事的考量範疇。是中央級念在你此前有功,實力出眾,也算一代‘始創元老’,尊重你的科研需求讓你留下。”
“還請以後,將你的實力發揮在相應領域,免得浪費你寶貴的精力,對麼?”
“至於你沒收到通知的問題,我用你的話回複。”
四五名護衛紮堆,男人卻暢通無阻。他停在博士身側,手搭上人的右肩。
“這不是以您的身份能要求我解答的。”
遲到的敬語並未帶來寬慰,反令博士心下一凜,喉嚨如有淤泥堵塞。
——我有權力拒絕你甚至罷免
——如今你隻需要知道,那職位今後由我接手
話裡話外的含義拆解,清楚給予提示。
那都不是威逼警告,隻單純攤平事實卷軸,白紙黑字闡述。
這混賬是有備而來的。
經過一輪深呼吸,青年抿唇,很快恢複那不苟言笑的尊容。他似乎是認降了。
察覺博士放棄追究,男人再跨半步。
他背朝人群抬手,看似散漫地下落,也不知指尖劃過了哪處,兩行猩紅提示在光屏閃爍。
【疼痛記憶體驗已終止】
【恢複初始模式已確認】
懲罰連帶警示燈消逝,那種難以言喻的清爽,猶如密室閘門抬升幾寸。
絲線狀的光束湧入縫隙,這幽暗主宰的苦悶世界,終於迎來一位不可思議的訪客。
一片光亮的空間,演員踏著永不停歇的舞步,他們的彩妝濃豔,搭配困難堪稱反人類的舞姿,使他們愈發像一群木偶亂舞,身影飄忽。
能看得出來,操作的人偶師有些許吃力,難以再用精神維持它們的實體。
那名人偶師即0001趴伏在地,披著安眠外殼閉目養神。
感到劇痛抽離是一瞬間,可痛楚在體內狂歡一天一夜,殘留的麻|痹感像草種深埋紮根。現在正是它們肆意瘋長,吞噬五感的時候。
拔除‘野草’耗費好長時光,囚犯最先喚醒手掌,施力推著地麵。
仿佛鳥類依托翅膀回應春風,上身用肩胛的起伏宣告人的複蘇,他吸氣時悠悠起身,麵帶倦意。
這口氣欲要呼出,他人瞥向窗外驀然一頓。
離囚室最遠的中線位置,他喜歡稱之為‘瞭望角’的地方,那不知何時立著根石柱。
擎天立地,歸然不動,儼然一座晶石打磨的地標。
等視覺恢複清明,他瞅著那眨了眨眼,輕聲哼笑。
“噢,有客人呀。”
秉承一直以來的待客之道,他走近率先問候。
“日安,先生。今天是不是個好日子呢?”
石柱不虧是石柱,不解風情到了極點,直接無視他的詢問,在暗處‘獨唱’。
“編號0001,登記名‘約翰’,最初負責歸檔的經手人給你錄入的綽號——‘先知者’。”
身處監控區中心,羅比不禁為牢犯裡的新同事捏了把冷汗。
才見麵就提到0001最討厭的內容,這監獄長怕不是又要成為一位博士,被永久性的歸為‘臭屁’。
如羅比料想的,0001的微笑霎時失去溫度,可不待他再變化,男人又繼續道。
“我是由中央組各區聯合派遣的新監獄長,和其他人一樣,你可稱我為長官。今後,我指的是從這一刻開始,將由我全權負責你的評估。”
“評估?”囚犯喃喃重複,但表情不是疑惑。
類似重審考核的環節,是正常社會適用的製度。
刑期內,相關部門根據罪犯的綜合表現打分,予以適當減刑,或批準假釋機會。
然而誰都知道,進入世界之塔的人絕無這種機會。哪怕罪名最輕的低階囚,也隻有被關到死一條路。
可這阻止不了人們中掀起波瀾。
“喂,不是吧……他的意思、他是要給0001減刑?!這不可能、這從來沒有先例!”監控組區長忘記控製音量,螞蚱似得從座位上蹦起。
四周一片嘩然,無人在意他失態與否,都各自展示著驚恐交加。
相比同僚,漢默斯·拉比的思緒總是快一步。他正分析著現狀。
羅比前腳剛來任職,這新監獄長就緊跟著殺到。
儘管那男人閉口不談身份和證明,但從他嫻熟的操作,老練的作風,不難判斷他是總部特殊訓練出的支柱,針對性極強。
其中就包含對博士的施壓。
聯想到每日不斷的申請見麵信,漢默斯有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猜測。
或許,是哪個大人物,或一群核心高|管終於下定決心要見0001?
但隻是評估,他們依然被拒之門外。
“那豈不是辛苦長官您了。為我區區一介罪人占用您的時間。”光屏實時播放囚犯的臉,包括他匪夷所思的平靜神色。
他眼前的麵具人與他不分伯仲,吐出冷冰冰的答複。
“這是工作,無關私人。”
“那您準備如何評估我呢?”0001又追問。
“很快你就會知道。”
“哎,這麼神秘啊。”
“正式開始前禁止向犯人透露任何相關內容而已。”
……
一問一答相當和諧,光屏前的羅比撓撓鼻尖,頓感羞愧。
他還記得,上次跟囚犯見麵他一股腦倒出家底,最後沒談幾句就崩了。
像0001所說的,他完全跌進‘戲弄’陷阱,任人擺布。
多年同窗,漢默斯也想到一塊。而他驚奇得更多,也更具條理。
表麵上,那兩者的對話隨意又普通,可若與往昔比較,堪稱一場緊鑼密鼓的攻守戰。
他嘗試代入男人的情景,一遍遍模擬。最後發覺他是完敗。
他做不到如此流利又縝密的對談。
縝密並非措辭態度,而是不顯露情緒,觀念,偏好,乃至組成一個人的生平經曆。
無論是0001,還是那男人,他們都各自戴好麵具,拋接著那顆無影無形的球。但從始至終,兩人都沒能突破彼此的防線。
“原諒我冒昧一問,長官。評估結束後,我能得到什麼。”
話談到這,囚犯的姿態放開不少,鬆鬆垮垮,沿邊漫步,唯獨兩眼化作磁極指針,時刻瞄準訪客。
舞團跟隨著他,人影移動著交錯,帶來火光搖曳的幻覺。
“您不是第一個來我這的‘喜鵲先生’。”他側頭,接過少女手中紅花,隨後輕捏對方耳垂,滿目憐愛,“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會先拋出十分誘人,也很貼心的‘好處’,要麼隻是慷慨地同我說話解悶。他們都是很優秀,也很有主見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