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做個好夢。
以祝願送走消失的兩個人影, 最後隻剩擇明停留這漆黑夾隙。
曾經這可被稱為‘裡世界’,是與現實相近但永不相交的內層,但腳邊逐漸顯形的星光長河又不屬於兩者任一。
“這真像傳說中的冥河呢。糟糕, 我身上沒帶金幣, 我會不會直接沉下去?”他佯裝苦惱彎腰,同時朝對岸招招手, “如果我和那位老先生一起沉水裡, 你會先救誰呢,Z。”
姆納非格已然成了石雕, 質地堅硬, 表麵順滑。若不是他驚恐的臉過於猙獰,不會有人發現他竟是人形。
【Z:姆納非格被永遠困在‘死亡’和‘夢境’之間, 您曾對萊維·拉法葉所說的界限處。因此他會一直活著, 但活在永遠死亡的噩夢裡,如您所願】
擇明:“哦——我有這樣說過嗎?”
【Z:有的】
擇明:“就算是我解釋過的, 也不代表是我的期望吧,雖然我確實討厭他,但這對一位年邁老先生來說多殘忍啊。”
即便嘴上辯解, 笑容仍舊未停, 他大步跨入星河裡。
【Z:您若覺得不妥,可以讓他解脫。得到了最後神靈的祈求, 現在您擁有淩駕萬物之上的權利,作為最末一代的, 僅有的‘神’,您擁有掌控整個世界的權利】
青年不知為何而笑,抬起手臂打量自己。
既沒金葉桂冠,也沒法袍杖柄, 兩道傷疤甚至還死皮賴臉占據嘴角。他從頭到腳找不出一點符合‘神’的描述。
“說到底,神也僅僅是未被完整定義的概念。”擇明捧水低下頭,任冰冷浸潤臉頰,流水和話語淌出指縫。
“天災,星象,疾病,這些現象在知識和語言出現前就已存在,但人們的壞習慣是愛以淺薄的知識來搶跑,拒絕未知的超越。越原始的時代就越是如此。”
“而為了理解超越的存在,就必須要用語言去解釋,讓它變得合理。”
最後幾滴水落下,倒影裡是擇明自己微笑的臉。
“合理的屬於自己,服務於自己,抹除恐慌和威脅感。再不濟也要讓它的震懾變得有用,方便去奴役。”
“以至於當那些事物真正站在麵前時,他們也不會願意往它原本的模樣多看上一眼,和它多說一句。”
“所以,我最近就在想……你到底在哪裡呢,Z。”
話題猝不及防轉變,就像他輕打響指,隨手改變了空間構造。
兩隻座椅正對,中間是方正棋盤,擺著下到一半的翻轉棋局。
白子與黑子塞得滿當,無論數量與位置,皆是白方占據高地。
“陪我下嗎?”
【Z:抱歉,主人。我不能】
邀請毫無懸念被拒,也自然跳過質問。然這一次的拒絕方式,似乎有了微妙變化。
“這是穩定子。通常在一局裡不會輕易翻轉。”擇明指著左上角的黑棋,溫聲科普道,“當然,它不局限於這個位置。還能在這。”
指尖劃向中心。
“還有這。”
他點點邊角旁的空位。
“其中的‘不平衡邊’,是我最喜歡的組合。”
這盤懂事的棋有他說的所有例子,包括中間一行那八顆相連,黑白穿插的棋子們。
“一對一的比拚博弈,難以萬全掌控的同台競技。無論哪種遊戲,都比不上這來得有趣。儘管棋類規則和用具不同,它們都有某一條不容篡改的定律。你知道是什麼,嗯?”
【Z:請您告訴我,主人】
擇明擔起黑白雙方,漫不經心地走子。
“那就是,無論是中規中矩的取勝失敗,還是鋌而走險的翻盤,想下完一盤棋,就要動用所有棋子,讓它們有所交流。”
說出內行外行都會笑掉牙的廢話,他兩肘支在膝上,傾身湊近空位。
“因此,這個世界一開始就能和魔神先生說話的你,到底在哪呢,Z。”
“我的腦袋裡嗎?”
“脖子後麵?”
“肚子麼。”
“還是……我的第七肋骨間,這個能看見我‘盒子’的地方。雖然我答應讓你猜到答對為止,可你想直接扒開鑽進去看,未免也太粗魯了吧,搞不好會痛的哦。”
輕飄嗓音仿佛讓霧氣繚繞周邊,擇明右手兩指夾著黑棋,用它輕叩心口。
“畢竟比起其他容器,心臟還是太小,勉勉強強,隻能裝一件實際的東西。它沒大腦那麼愛做夢。”
【Z:我一直和您在一起,主人】
擇明:“甜言蜜語對我沒用的。”
【Z: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主人】
擇明:“唉——那我更失望了。我甚至有點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和萊維閣下一樣了。”
在無儘的等待和寂寥之中,編織屬於自己的夢境,從厭惡到喜愛的種種,失去和不曾擁有的全部,事無巨細,詳細到連靈魂也騙過的程度。
【Z:如果您是對我的真實性存疑,我能直接告訴您。我的確存在,並服務、輔助於您,哪怕您在過程中死亡】
“瞧啊。”
啪嗒一聲落子,擇明凝視棋盤,如同蒼鷺瞄準水麵的美麗漣漪,魚兒暴露的致命破綻。
“我贏了。”他高興撤回手。
才到白棋三分之二的黑子,它們在有限的空間相連,聯手包圍敵方。
不過數秒,滿目白色翻轉成黑,隻剩孤零零的幾粒。
沒聽到恭喜和喝彩,擇明挑眉。
“Z,你生氣了?”
【Z:我在的,主人。我並沒有生氣,隻是判定這裡不需要我答複】
因為知道在這說了‘恭喜’也沒意義麼?
品味自己未說出的反問,擇明輕輕後靠。
棋盤桌椅消失,取而代之是剛才那道長河,而他站在水流最湍急的中央,亦是死亡最濃鬱的地方。
【Z:您要做什麼】
“說到故事,私以為某些成分,或者說真相永遠保持神秘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為完美實現萊維閣下的心願,‘神’這種東西,也該到此為止了。”
燦爛炳煥的星流沒過腰際,這才看清它泥濘渾濁的本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黑。它們對靠近的生物即擇明前仆後繼,浪潮愈演愈烈。
“至於Z你,你的回答我還是不滿意。請原諒我就是如此多疑,啊。我突然想到一個好法子,即能幫你自證,也能讓我相信你。真正的。”
【Z:是什麼,主人】
“給我講個笑話吧。”
浪潮裡,擇明像稚氣少年沾沾自喜。為自己不懷好意的整蠱詭計。
“如果你能說出一個我構想不出,未曾聽過的笑話,能讓我暢快大笑,笑到停不下來的那種。我就相信你是真的。”
腳下踩空,他成功墜入河底,窒息感覺比預想得來得快,剝奪他最後告彆的權利。水嗆入鼻腔牽連了聽力,一陣陣耳鳴像五百隻警鈴在腦中作響。
所幸,對他來說的特殊存在仍能讓他聽見聲音。
總是平靜的,不含起伏的,單根線的奇妙獨奏。
【Z:那麼明天再見,主人】
……
警鈴於每層建築間回蕩,此起彼伏。
聲音入耳,羅比·馬特放下手中物件,拎起外套。
說來也奇怪,就任副監獄長一職不過三天,他已習慣促使神經緊繃的鈴聲。至少今日他能放緩步調,先把滿臉胡茬的自己打理清爽。
日常中,他嚴格按規律作息,遇上緊急且超乎尋常的變數才會破格。
世界之塔內,他唯一接觸到的最大變數名為囚犯0001。
昨天他經手倉庫整理,這儲存著數以萬計的申請書。信函以正式公文的方式書寫,那退回也必須按專屬流程。
拆封,核查,蓋章,複印退回件。那一封封裝好的駁回信,丟入傳送口原路送返。
出門就見漢默斯路過行色匆匆,羅比點頭招呼,跟上就問。
“又是他?”
漢默斯沉沉歎氣,給予肯定答案。
兩人並肩趕往監控區總部,場麵比上一次還要壯觀。
這聚集著乾部以上的全部要員,對羅比來說生麵孔居多,但銘牌、工作服還有那非一般人的氣場給足解釋。空間並不擁擠,可氣氛依然窒息。
昨天見過的那名年輕博士也在場,他站在最前端,離幾個光屏最近。
“老天。”羅比暗暗驚歎。
一次性見完管理層大群,這並非他詫異的原因。
引他震動的是光屏上閃爍的映像,0001囚室的情形。
傳說萬年作息行程定死的重囚,此刻正蜷起一條腿,靠牆坐在最裡。他眼前的不是寂寥空氣,而是整群濃妝豔抹,舞姿詭異的演員。
男女老少身軀比蛇柔軟,具有貓的靈巧和豹野性,他們組成一支無聲舞蹈團,無伴奏無舞台,重複著繞圈擺弄四肢,看得人眼花繚亂。
“早上淩晨四點四十五分他醒來,此後一直保持這姿勢。”
“八點整他拒絕進食,並一直維係這個模擬動態,期間沒有變化……”
前方,監控區的司令正在向博士彙報,詳細到每分每秒。
博士聽完隻問道。
“查出來那是什麼內容了麼。”
眾人短暫的麵麵相覷,由令一位小組長彙報。
“我們從資料庫比對過,沒有和他曾經做過的任何可疑物重合。調取分析後篩查,也未與現今存留的相關數據庫對上。包括舞者的妝容服飾,舞步……”
簡而言之,他們一無所獲。
正觀賞劇目走著神,羅比和其餘人都被拐杖的一聲重擊驚到。
副監獄長做賊般繞了兩步,望著年輕博士的側臉。
像被憤怒與屈辱凍結,壓抑著激烈和龐大的情緒,這樣的人或許不會惡聲辱罵,但一定能做出更刺痛人的行為。
想不到這博士意外的脾氣火爆。羅比思忖著。
但憶起對方首任副監獄長的經曆,他有理由懷疑這博士是跟0001‘鬥智鬥勇’慣了。
“不過是作弄人的小把戲。所有人繼續查,查清楚他到底為什麼犯病,到他結束也不能停。”
博士一聲令下,無人反駁質疑,襯得羅比·馬特格外清閒,頗有袖手旁觀的意味。為不讓老友尷尬,也為在這緊張時分緩解神經,漢默斯主動邀請對方一同處理其餘緊急事項,免得行程脫節。
但在世界之塔倒沒什麼工作要事,無非是巡查巡檢,人員調動等日常工作。
通道裡,羅比就憋不住話了。
“有件事我真的想問很久了。這地方,為什麼沒監獄長?”
“這我也奇怪。但是,在我權限之外。”漢默斯目不轉睛前進。
瞧他這德行,羅比好笑地用手肘撞了撞他。
“得了吧,你會不知道?”
漢默斯一瞥,依舊閉口不言。
“就當還我個人情?讀書的時候,我沒少幫你解決那些煩人家夥吧。”羅比不依不撓,“我也沒問那麼仔細,想怎麼回答你給著看唄,智能百事通先生。”
懷念口吻,陳年舊事,人心這個血肉做的鐘擺一旦被觸及,便滴滴答答響個不停。
漢默斯沒轍的歎息道。
“據說,原來是有監獄長一職的,但是自某次出事後,那位置就一直空缺了。”
“雖然後來高層有要求過,重新選人,但博士他不同意,還是非常反對的那種,差點要和他們決裂。有一種說法是,為保證博士能研究出子母芯片,最高議事組投票後妥協了。”
再次於重大事項裡聽見那博士,羅比產生十分微妙的心情。
“原來是這樣。”他嘟噥著。
對不知姓名的博士,他的了解甚少。然而幾次觀察下來,某種直覺般的結論已然成形。
“我跟他,絕對不是一路人。”
“確實。”漢默斯點點頭,“以你的腦袋和粗神經,我有時候都有點懷疑,你是不是隻靠這身子骨拚到之前那位置。”
對方不用尊稱,大膽調侃,羅比反哈哈大笑,這方麵的不拘小節和年輕時彆無二致。
“你們這的人成天為囚犯緊繃繃的,為人家幾句話和動作刨根問底,我不擅長,也不好插手。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這次早點結束。”
然而一如漢默斯的擔憂,希望忽然間逃離這所封閉要塞。
從這天起,0001竟開始拒絕進食和睡眠。
他占據角落幾乎不動,隻要阻斷層升起,四周的無形幕布便拉開,為他表演的舞團從早到晚不停歇。
每當夜幕降臨,抹除虛影的牆壁下閘,他繼續睜著眼,一動不動石化原地。
如果不是因為他還在呼吸眨眼,監控室裡各項生命特征還在繼續,單看他那模樣,怎麼都像是冬眠的動物,容易混淆成死屍。
羅比再一次敬佩起0001。
為對方古怪且偏執的毅力。
連續六天不眠不休滴水未進,即便不動,身體也在消耗大量能量,然而這家夥靈魂出竅似得,心跳血壓等各項指數穩定。
若他是一把琴,那麼他一定在重複且緩慢的刮擦單弦。
不成曲,不著調,但就是莫名能堅持下去。
和他相比,實時監視他的人早已輪班換了一批又一批。
哪怕博士下令放出催眠霧氣和營養蒸汽,他都捏著鼻子,不為所動。
“這瓦斯的劑量,都能放倒一群士兵了。”羅比倚著門框嘀咕。
金屬權杖叩地,力道和狠勁遠超上回,儘管看不到博士的表情,也不難想象這張臉上是怎樣的顏色。
就在羅比想著對方會如何出招時,他忽然聽到點名。
“羅比閣下,漢默斯司令。兩位準備好,跟我一起上去。”
漢默斯還在和監控區長對話,轉頭驀地愣住。
“是,博士。”他最先回應,眼神示意置身事外的老友。
時隔十天不到就要再見編號0001,羅比強壓某些不好的情緒,挺直立正。
“我隨時都能出發。”
今日有博士在場,待遇天差地彆,他們跳過層層篩查和申報,直接搭乘方舟電梯上行。
掠過那一間間牢房,觀看凶惡罪犯如同窺探動物園的方格籠,唯一不老實的,還是副監獄長。
他注意到這次電梯走的路線也不一樣了。
之所以發現,是路過的牢房編號與自己的回憶有出入,還有室內囚犯的表現。
他們安靜,整潔,擁有為數不多的床鋪和置物架。雖然架子全是空的。
當方舟進入減速階段,一段令他不適的小插曲發生了。
經過一間標有0103的牢房,入眼是強能屏障後電棘網。
裡麵的男人高高瘦瘦,眼窩深臉較長,他深褐色的發絲像泡了水,粘著臉頰,貼服出整個頭型。
起初他沒關注他們,但感知到他們是往上走時,他猛一抬頭,模樣產生了心驚肉跳的變化。
貪圖,渴求,垂涎。
層層疊疊的欲望在那對淺金色的眸中燃燒,燒進與他對視的人眼裡。
他餓了。他的眼神這麼說著。
他想吃想到發狂的東西,就和向上的三人有關。他舔舐雙唇,分泌出的口水竟馬上溢出嘴角,還有目光緊隨的舉動,無一不在輕聲相告。
被詭異反感包圍中,羅比緊皺著眉,而方舟終於停止在目的地。
世界之塔所謂的‘底層’,0001的囚室。
漢默斯張嘴還沒報通行碼,博士手一揚,劈裡啪啦輸完密碼。
不愧是博士。
漢默斯抿了抿唇。
目前所知,整座監獄需要密碼的關卡僅此一處。那複雜龐大且隨機的運算,也就眼前這人能信手拈來。
保持一人在前,兩人在後並肩的陣型,他們這支探訪隊停在櫥窗前,博士站在中央。
六天來,那尊雕塑第一次大幅度抬頭,嘴邊泛起微笑。
“彆來無恙,兩位。”
兩位?
羅比不動聲色地打量左右。
他可不信0001能眼瞎到這程度,分不清二和三。
隻見0001手撐住地板,挺身抬腿都像逐幀放慢,唯有語速是一如往常,恰到好處的舒緩,充滿活力和愉快。他穿過舞者來到櫥窗前,微微鞠躬。
“拉比閣下。”囚犯看向左邊示意,“看到您氣色不錯,我很高興。”
兩位上司在場,漢默斯這位中級管理員隻是點點頭。
“羅比先生,上次忘記恭喜令郎訂婚了。令嬡的學業課題可有進展了?”
“噢,我最近沒回去。不過,多謝關心。”
羅比客氣地回答,此後陷入一陣無言。另種古怪感攀爬上心間,令他脊背發涼。
當對方說出下句話時,他徹底明白原因了。
“兩位這麼突然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嘶——”囚犯不好意思的掩住鼻尖,“抱歉,我好像聞到一些不太好的氣味。”
副監獄長惴惴不安,分去的餘光剛好在年輕博士身上。
‘否則今後數十年他會一直把您當空氣。最糟糕是視您為臭氣,‘屁’一類相當的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