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浪泡沫般夢幻的男人, ARK-1最想讓人戀愛的紳士教授,審查會裡的榮光天使。
季海灃無愧於外界團體賦予他的各種外號,剛進正門就於訪客中脫穎而出,吸引無數目光。
年滿二十二, 活力與野心為他鋪張臉龐, 他就像一頭青年雄獅高視闊步, 以賢者姿態侵|略四方。
他並非審查會的主導,眾人卻自發跟在他身後。
審查會, 由政客、學者、巨賈等多領域要員構成的十二人組織, 具備共同裁定ARK一至八區的事項權力。
雖說掌管ARK,但諸事皆由他們拿捏顯然不現實, 因此各區又設立分組。
唯有不得不出麵裁決的時刻,十二人才集聚一處, 並受第十三人監督表決。
今日,那名‘十三號’見證者季海灃與六名審查會員抵達ARK-3的療養中心。
作為某人的主治醫師, 詹玉榮與兩名助手已候在大廳。
“太好了,老師。加上他隻來了七個。”
他身後的女助理譚琳小聲慶幸。
“不, 事實正相反。這糟糕透了。”詹玉榮皺著眉低語。
“啊?為什麼您這麼說。”譚琳困惑抬頭, 又因那英秀青年垂眸,舉動倉促。
季海灃好像注意到她了, 羚羊般的澄澈杏眼直指角落。
譚琳突然心虛, 又聽旁邊的男助理悄悄提醒。
“針對審查會內部人員的議事,半數及以上代表到場表決即可成立。”
這下她暗道大事不妙, 看那西裝革履的行隊好比洪水猛獸。
距離縮至兩米, 詹玉榮上前一步,不及季海灃笑吟吟揚手,搶先問候。
“詹老師, 許久沒見您還是老樣子啊。有給我們找位師母嗎?我畢業就開始數日子,等著參加您的婚宴。”
詹玉榮一臉無奈,輕推眼鏡架道。
“拜托請放過我吧,你們的愛好怎麼幾年沒變。”
“因為您的獨身記錄已經快成為神話了,哈哈!”
“我說過了,我沒興趣也過了那年齡。追愛是年輕人的特權,多珍惜點。”
“老師您不是還教我們年輕就是求學的最佳本金,所以現在是鬥爭的寶貴階段呀!”
幾句話的寒暄,季海灃來到詹玉榮身側,雙方隊伍就此相融,貫入那條專行道。
自動扶梯上,光板吊頂映出倒影,黑白人群猶如棋子交錯並進。以爽朗一笑結束學生時代的調侃,季海灃自然地轉換話題。
“抱歉突然來打擾您,老師,但我們實在擔心蘇前輩的狀況。請問他好轉了嗎?”
詹玉榮點頭:“嗯,還行。送來第七天就能動彈,托治療及時的福,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死腦筋。”
相比半小時前的報告,這描述實在敷衍。
可季海灃鬆了口氣似得,笑道。
“那就好。其實比起事故真相,我個人更擔心他是否能應對接下來的事。前輩他雖然優秀,但某些方麵的薄弱……顯而易見啊。”
前弟子意味深長,詹玉榮眉間的皺紋更多了。
果然,這是一次名為審判的探病。
“老師……對不起。”季海灃內疚地垂下眼,聲音更輕。
“不怪你。無論誰得到那種‘珍品’,都會引得他們興師動眾,跟餓死鬼強盜似得。”詹玉榮語氣冰冷,跟誰慪氣似的瞪向前方。
餘光瞄向導師,季海灃不敢貿然接話。
‘他們’並非審查會,乃是位於首都——ARK-1區的中心研究所,集結著比癌細胞棘手的家夥。
就像大腦是人體的總司令部,負責指揮和龐大的信息處理,中心研究所由一批頂尖智囊團組成,旨在給ARK帶來更長久安寧的未來。
他們多為當年沉落計劃的參與者,曾是各自領域的翹楚,而今邊維持城市安穩,邊帶領出一批批新秀。
考慮到資源,尤其是人才有限,一旦選定或分到研究命題就將終身定死。人員已故或退位,則由合格的子嗣學生繼承,接手研究。
至於篩選達標的方式,沉落後的新世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首先是新月期的初篩。六至八歲的孩童經過超級計算機——‘亞當’的測驗,判定天賦與上限,據此調整英才教育的內容。比如對計算敏感的提高理數占比,體能較強的便增幅訓練。
接著來到十二歲弦月期,根據表現二次劃分,把潛力大的少年人推向更深亦是更沉重的課業。
等十八歲成年,迎來萬眾矚目的驗收滿月期。
這時,一個人的未來定位基本明確。是建築專家的便永遠為ARK貢獻才智,迭代穩固房屋。擅長改裝機械的,餘生將與工程為伍,維護龐大而複雜的城內係統。
無數顆包裝好的糖果男女,再一次根據種類品質放入量身定製的禮盒,存放在華美櫥窗的貨架上。
誠然,演算無法預測全部可能,環境、心態、經曆時刻改變著人類,如若無法勝任最佳工作,仍可調換。就是曆來成功機率都很低罷了。
不少調換者最終因承受不住改變後的反差,人生一落千丈。
回憶如影飛掠,季海灃抬起頭,眼前七樓路標正在閃爍。
從這上到二十層全由詹玉榮,即他的直屬導師管理。
他是對方的最後一屆學生,畢業當天就聽聞對方光速辭職,要求到三區醫療科研所。
其實沉落前此人就是位外科名醫,創下許多大型手術的最短用時記錄,後來加入塞壬病毒的研究隊,主攻病理模塊。
恩師與中心研究所的恩怨眾說紛紜,可他覺得,雙方本質相異才是原因。
“說起來,你研究的方向調整了?而且和四年前截然不同。”
嚴師口吻一出,聽得季海灃後怕又懷念,不禁像被審訊囚犯交代道。
“是的,從‘異種海藻的培植優化’變成‘塞壬病毒的提取及其衍生物的解析’。上個月剛辦好手續,不過我的研究室還是老地方啦。”
詹玉榮板著臉應聲,神態平靜再開口卻帶著點譏諷。
“如果你有把握在他們要債前給出結果,那恭喜你。否則隻能跟我一樣,從所謂‘一流向標’淪落成他們說的‘三流旋鈕’。”
話落進後方譚琳耳中,聽得她直咬後槽牙。
什麼三流一流,不過是一群人黨同伐異的權力遊戲。
她暗暗咒罵,擔憂更甚。
生長於ARK-3,十八歲通過考核成為詹玉榮的助理,她更了解老師為何憤而退位。
或該說,詹老師的心結所在。
他想保住摯友的一份病毒研究檔案,直到能破解的人出現為止。
塞壬病毒,沉落時代以來最難攻克的謎題,迄今為止對人類威脅最大的死敵。
種種噱頭聳人聽聞,然鋪開將其介紹,誰都會毛骨悚然。
分類,致病性,分子特征,剝除專業語後的通俗描述——那是會侵蝕多種生物,導致物種滅絕的詭異病毒。
感染後症狀有異,但總是從表皮病變開始。例如人類會受皮膚癬折磨,膿包與鱗片狀的裂痕漫遍全身,即便痊愈不久後又複發,痛不欲生。
表皮防護層受損,多種並發症一擁而上。
咳血,聲帶破損,緊接著內臟糜爛,患者嚴重脫水但精神高度亢奮。發展到最後,病人甚至會像狂犬病顯露強烈的攻擊性,極易饑餓好嗜生肉。
哪怕是自己的手腳,他們也撕咬到隻剩骨頭。
二十六年前病毒於ARK外層蔓延,人們以為是初入海底的副作用,哪曾想半個月後情況急轉直下,多數人都挺不過潰爛的第一階段。據記載,單日最高的死亡數是兩萬,直接削去移民人數的九分之一。
至於那位詭秘莫測的死神,它離體即自我毀壞,感染後難以查明且沒有固定寄生部位,它的宿主包括但不限人類,還有在外遊蕩的海洋生物。
病毒罪行累累,最致命一點是它無法治療,染上必死無疑。
可想而知,扯掉死神麵紗一角,製止它肆虐的英雄是怎樣的曙光。
她正是蘇澤明的母親,蘇玥博士。
奈何研究剛起步,ARK才根據她的理論優化過濾係,成功製住感染源,她竟先香消玉殞,因病暴斃。
事發突然,她留下未完成的檔案,一直扶持她的丈夫蘇清嶸也勞累過度,草草交代後事便撒手人寰。
如今偶爾還會有人染病,中招卻是極少數。
而那份檔案始終成謎。
研究所以危險為由將它封禁,將它冷落在高閣之上。畢竟不是誰都願意冒著病死的風險接觸塞壬病毒,萬一再引起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縱使如此,那依然是某些狂人眼中的金羊毛,誰都想得到它爭做下個‘第一’。
詹玉榮在拐口轉彎時冷冷哼氣。
到底是想救人濟世,還是想在海底也繼續乾那斂財養勢的勾當?
完成十分鐘行路,1019病房出現在前方,譚琳發覺老師今天故意繞了遠路。
聯想到蘇澤明‘獨行俠’的做派,那些流傳廣泛的逾矩軼事,她心裡為某猜想捏了一把汗。
老師是想給足時間讓那蘇博士跑吧。
繼承父母家業後,蘇澤明得到審查會的第七人之位,豈料他擅自擱置塞壬病毒的破解,轉而投身海洋生物。
既不配合中心所的要求,成天刁難學生和助理,又無視考核標準常常拖欠數據彙報。
上述惡行大家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代表每個人都能忍耐到底。
蘇澤明實驗室裡的野生人魚抓捕自海域,他不但隱瞞長達半個月,被發現時還拒絕配合,無視研究所要他上交的命令。
這次,他大概會被踢出審查會,剝奪留在ARK-1的資格。
在詹老師這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譚琳胡亂想跟著,差點入迷撞上前麵人的後背。
“老師?”她停下輕喚。
詹玉榮擋在門前,藏下屋內大部分光景。從他的沉默裡,譚琳察覺到一種預兆。
隻見對方轉頭笑容可掬,客氣地問。
“季先生,你探病期間我們能否陪同?我擔心病人情況突然惡化。”
不知為何,老師的‘惡化’咬字裡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憤恨。
等她往屋裡一瞄,總算得知緣由。
蘇澤明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哪也沒去。他頂著一張包成木乃伊的臉,朝眾人象征性的頷首問候。
若四下無人,老師肯定要損句‘平時成天瞎逛,這會兒怎麼沒腿跑’。
譚琳默默搖著頭想。
“恐怕我不能答應,詹醫生。我們來找蘇澤明博士,是要進行一場嚴格保密的談話,告知某些事宜,不會太久。感謝您對病人的負責和關心,還請幾位在門外稍等片刻。”季海灃笑帶苦惱,口吻比表情先變得公事公辦。
詹玉榮鎖著眉,正欲開口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
“現在是查處違規者的階段,詹玉榮先生。”
說話者摘去禮帽,長腿一邁插|入季詹二人間,他的灰白寸頭一如那蒼老卻不失狠戾的麵孔,滿是年輕人不可及的魄力。
“您應該不想成為下個被約談的對象吧,詹先生。”他的森冷目光向外滲透寒氣,直衝白袍醫生。
“不,當然不。我真應該向您謝罪,霍克先生,我怎麼沒發現今天您也屈尊紆貴,光臨我這破爛科研院了。”詹玉榮笑容愈深,熱情得令助理直打寒顫。
他們畏縮一是因為導師仿佛要吃人的表情,二是為老者身份戰戰兢兢。
布裡奇·霍克,或稱鐵鉤霍克。
彆稱堪比連環殺手,沒愧對他冷血無情、充斥危險的人生總和。
年近六十,男人體格與精神強悍得匪夷所思,仍是超級計算機‘亞當’指認的人類頂峰。他沒什麼貢獻,可包括審查會在內的級層對他尤為敬重。
明麵上,有關他的資料寥寥無幾,多數民眾甚至不知他相貌如何,可他的名字已然是盤踞坊間的霧霾,彌散血腥味的不祥氣息。
瞅著霍克領人一個個進屋,房門關閉,外頭的譚琳雙手緊緊攥拳。
她替詹玉榮悲歎道。
完了,情況不容樂觀。
“公民A1010,蘇澤明博士,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因為違反中心研究所多項紀律,接下來將依法受到處置。”
裁決開始,宣判者立即亮出磨好的利刃。霍克走到床前,相隔半步俯視著人。
“我就長話短說,不耽誤病人的修養。處置一,今天開始你不再是中心研究所的職員,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會幫你選新地方,相信你會很快適應。其二,為防止你泄漏或販賣情報,你的個人物品除證件卡外將全數扣留在中心。”
他凝視的目光籠罩一方,掃過拐杖和點滴。
“但正如我們商討時爭論不休的,你此前的個人貢獻,尤其是決策會上提出的幾條建設性意見,功大於過,何況你也沒達到三振出局的警告次數。我們更不想讓審查會和中心所背上徇私枉法的罵名。”
宛如大發慈悲的施舍,他終於轉折道。
“因此,結合眾人投票和商議後,我們一致決定,給予你一次‘申訴再議’的機會。”
以見證者身份旁聽,記錄話語與人們的表情,季海灃不禁暗忖道。
這是摁著人的腦袋去選一條路,而儘頭處標著一無所有。
申訴再議說得好聽,是讓不服判決的人爭取扭轉機會,也是為冤假錯案保留改正餘地。但話在審查會,尤其是霍克口中說出,無異於人道主義的漂亮裱花,毫無實際作用。
順從還是反抗,結局隻有與中心研究所徹底斷絕一個。當即生效。
此刻,屋內七人靜候受審者的回應。
不知是真的傷勢過重還是有意而為,床上的男人臉被遮蓋,紗布微妙地成了甲胄,抵擋各路視線。
有這無懈可擊的防禦,他說的第一句給眾人打個措手不及。
“那……我的東西,什麼時候才會還給我呢。”
擇明注視著霍克,以對方聽來天真到蠢的語氣追問。
“而且,先生,您還沒告訴我,我到底是為什麼受罰。我沒按管理要求關閉實驗室大門嗎?慢了兩三秒?”
他越是困惑,就越覺得他有明知故問的嫌疑。霍克神色未變,然眼神又陰沉幾分。
“如果沒關門會讓你重傷到瀕死,不得不動用紅燈通道的話。”他嗤笑道。
“這麼說,各位已經看到我得到的新實驗對象嘍。”
“噢?到底是你得到還是強占監|禁?”
“或許是哪位同僚忘記我已經遞交申請書了。”
“申請書沒審批完畢就無效力。對麼?”
麵對霍克的咄咄逼人,擇明側著頭不語。
空氣仿佛凍結一般沉悶,向他塌縮,十分符合當下緊急的形勢。
似乎無論切入哪方麵補救,他都在不利位置。
作為絕對中立的代表,季海灃理應在這時出麵調解幾句,怎料病患忽地卸力,靠進柔軟枕頭裡。
“那麼,我接受。”
擇明回答得不痛不癢,引得霍克眉間起褶。
擔心表述被誤會,他重新說道。
“我接受一切我應得的處罰。”
即使是審查會第七人,蘇澤明素來缺席各種會議,要麼以簡訊代替,所以這是在場幾人第一次與他正式見麵。
而有點好笑又古怪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從他的爽快中察覺端倪。
季海灃飛快眨眼,驚訝地聽人繼續道。
“辛苦各位了,在無法安裝監控的豢養池推斷我受傷的原因。誰讓我前幾天還昏迷不醒呢,不然直接問我不就是了。”
擇明哂笑似得一頓。
“當然,還有入口密碼。”
提及密碼,霍克的撲克臉有了鬆動。
中心研究所的待遇遠勝這家科研院,會給個人配備獨立實驗區,等同三座聯排彆墅。更彆提繼承父母遺產的蘇澤明,已經坐擁兩千平米的宅區,以及一片三百海裡的水域。
密碼共有兩組,對應蘇家實驗室與某處通向大海的閘門。
當年移民搭乘潛艇下海,分彆走八處閘門入城。自此閘門不再開啟,所有生命的循環皆於ARK內完成,成為雪花球裡的固定飾品。
不過為觀測外部環境,也為滿足科研需求,閘門往往會留一個小口供探查機器進出,稍微寬鬆點的還能讓潛水器通過。蘇澤明正是憑這優勢捕捉到了人魚。
目前已知對塞壬病毒免疫的唯一存在,ARK的神秘鄰居,活在傳說裡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