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明頓了頓,笑容愈深。他皮膚缺失的部分縫著棕色‘藥皮’,既能防止發炎化膿,也能如此刻在他笑臉上扮演冷酷釘子戶,絲毫沒有被帶動,陰寒得瘮人。
“前提是,譚先生您刪掉您的錄音。因為我無所謂,我的兩位朋友卻不希望自己被發現。您錄下的這段……時間稍微有點長呢。”
譚琰五雷轟頂,再也裝不下去。
他不知道是自己蹩腳的偽裝導致露餡,還是對方洞若觀火早察覺一切。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男孩襲擊他的時候?
他走向水渠的那會兒?
還是說從他走出電梯,瞥見那道背影的那一刻,他就已墜入陷阱。
“也許事實正是您所認為的呢。小宣常笑話我後腦勺長了雙眼睛,不管多遠都能找到他在哪。”
對方接話,抿嘴淺笑,譚琰這才發覺自己問出聲,他頓時心如死灰,拿出甲殼蟲狀的通訊器。
這還是他父母在他通過新月測驗時送的,是個老古董了,如今更流行指環那種輕便款,ARK-1和ARK-2幾乎人手一個。
擇明將木盒揣回兜裡,接過儀器嫻熟操作兩下。
他又攤開另隻手。
“還有一個也是,乖。”
譚琰:“……”
於是如兵臨城下幾近擊潰的君主,譚琰臉色灰敗拿下左耳耳環。經他改裝過的版本,完全看不出原型是戒指。
所有希望被斬斷,他亦放棄抵抗,眼睜睜看自己的作品在男人手中拆解,紮得他心狂流血。
“如果這是您的愛好,那您選現在的免疫科是否有點暴殄天物了?”擇明捏著迷你芯片感慨。
本想回句‘與你無關’要麼保持沉默,譚琰卻難擋心間莫名的鼓動,低聲道。
“下半年的月末考核結束後我會參加晉升選拔,然後申請調任。”
“這麼說,您要到ARK-1去呢。”
語氣中不含驚訝,反而是有所預料的從容。就算青年再怎麼遲鈍,也察覺擇明彆有所圖。
你想要做什麼?
讀出青年擰眉下的疑問,擇明垂眸一笑,邊拚合耳環邊回道。
“近期我需要去ARK-1一趟,越快越好。不過……我貌似不太受人歡迎呢。”
豈止是不受歡迎,都差點要被革除,掃地出門了。
“你難道是要我幫你?”譚琰強忍激動追問,情緒更多基於恥辱。
像沒聽出他的抵觸,擇明瞥來一眼繼續組裝,腔調悠然。
“最遲兩周,申訴再議就會有結果。根據過往數據判斷,大概率是從輕發落,要求我臨時調遣,在某些地方呆滿一定時長服務大眾。
聰明的人類製定規矩,一邊讓懲罰量化可視,一邊讓禁錮無形不易察覺,以此竭力減少不可控的因素。但人生總有意外,不是麼?”
耳環拚好,擇明晃動木盒搖出糖果。
在譚琰的驚悚眼神下,他將糖送入自己口中。
兩人距離相近,近到可捕捉表情的細微變化,譚琰不得不為男人的麵不改色咋舌。以至於對方再次出聲,他還以為是自己幻聽。
“我有一個不得不去的理由。而為達成目的,期間我或許會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但是,這不是場豪賭,是未完待續的交易。”
“未完待續的……交易?”譚琰愣愣地跟念。
“是的。”擇明不再解釋,以極其緩慢的動作送回耳環,像在征求觸碰的許可。
如預想中的,對方同意了。
所有情緒寫上臉的青年,他遣散了恐懼和猶豫,獨剩忘我的恍惚。他此刻應該在想,我遇見的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要善待我又戲弄我,對我坦誠又有所圖謀。
“因為顯而易見,在下絕非善類,乃是個‘惡種’。”
欣賞譚琰心裡話被回答後的震驚,擇明不免笑得更開了。
“私以為,利用一個人和中意一個人,其實不衝突。像無數次人們歌頌敬愛自然,轉過臉繼續規劃索要地球的資產,造出自身計劃外的武器。社會性的高等動物裡,我們是最另類的孩子呢,我們可不會特地去學狼或渡鴉,遵循生存演化留下的禁忌。 ”
恍惚的譚琰不禁點了點頭。
他曾讀到過,群居的高等動物例如狼或獅子,它們個體間若發生摩擦,打鬥中一方暴露脖頸示弱,另一方哪怕再憤怒也不會咬下去。
同樣的,烏鴉會避免啄傷同類眼珠,火雞杜絕傷害服輸的敗者。這些天然具備武器的生靈,不約而同遵守一種精心設計的禁忌,防止自相殘殺。
該類行為至今無法係統解釋,現在舊時代生物滅絕,海底僅保護著極少數的樣本,更不可能拿來研究。
再回憶男人那一番言論,譚琰陷入更深的沉默。
所以按蘇澤明的說法,他是要不擇手段回到ARK-1嗎?用和以前一樣,甚至更惡劣、更危險的手段?
猶如對譚琰的想法了如指掌,擇明掐著點道。
“因此,譚先生,我剛剛想到一個好主意。為彌補您這次錯失的邀功機會,接下來的日子裡,不如——就請您代替一下公正不阿的審查會,監督我吧。”
“……啊?”
出乎意料的提議,顛覆這場談話在譚琰心中的定位,他還沒想好怎麼回答,遠處響起了腳步聲。
“我回來啦,大哥哥,謝謝你的藥!你看,我現在能訓練傑瑞繞圈了。”
男孩一路小跑,右手抬著給白鴿當木架,停下後他獻寶似得打響指。
白鴿卻不給麵子,歪頭歪腦咕咕叫,愣是沒動作。
“怎麼失敗了!它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男孩高聲鄙夷,伸出魔爪就要掰下它的頭檢查。
好在一隻手快過他,搶先撓著白鴿胸腹。
小鴿子昏昏欲睡,眨眼垂首的樣子逼真靈動。很難想象,它竟是人為製造的仿品。
“你忘了嗎,小宣。現在是它的睡覺時間。”擇明不忘指了指男孩,提醒道,“你也是,可以回去休息嘍。”
空間暴起一陣掃興的哀嚎,夾雜幾下水流翻騰的嘩聲,小宣最終還是乖乖轉身,一步三回頭的揮手告彆。
回程路上起初沒人說話,譚琰故意落後半步,悶著聲問。
“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有暗道嗎。”
原本他不期待得到答複,可就像幾分鐘前和幾天前的交談,男人解惑得十分爽快。
“我雖然與詹醫生是舊識,但卻是第一次來。在探險、哦不,在出來散步坐電梯的時候意外發現這個驚喜。”
譚琰雲裡霧裡,更不明白了。
擇明一笑指向右前方:“先得出電梯上下時的速度曲線,簡單計算就能推出建築高度與電梯井道的差距並不正常。你坐電梯時沒感覺,是因為十九樓和十一樓各有一次提速。所以實際上,每一層你都平均下降了0.21米。”
行程迎來片刻寂靜,原因是譚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等不及讓大腦緩衝完,他焦急追問。
“那鴿子呢,你為什麼會那麼熟悉它們,甚至還能改它們航道。”
男人如點餐隨口一答。
“那個啊。因為是我補全家父的設計,投入生產。就是不及擬類食物實用,除了觀賞,完全沒什麼價值。”
可是,仿真動物十四年前就出現了,那時蘇澤明也才十六。
又一次的,譚琰張嘴發怔步伐停頓。
活過二十年頭,他經曆過最激烈的競爭,甚至在家中還和姐姐暗自較勁。他崇拜季海灃,仰慕其學識才華,也會在苦難關頭自勉,說服自己有朝一日能達到那種高度。
目及前方人影,他有生以來頭一遭理解了塵土的悲哀。
砂礫對赤日,渺小軀體裡迸發出的嫉火也根本不夠格。
相談間抵達出口,門果然應擇明所說重新開啟,輕輕一碰就露出道線狀的光。
外麵的角落是監控盲區,也在巡邏機的路線漏洞,此刻出去是真神不知鬼不覺。
“真蛸。”
他身後傳來聲呢喃,像是下意識地挽留。
回頭一看,譚琰麵帶愧色,刻意彆過臉囁嚅著。
“上次,你說的那種動物是真蛸。”
“我喜歡稱它們‘海裡的博士’。實不相瞞,我就有這樣一位陪伴我很久的老朋友,希望我不在這段時間,它能遵守規則,少吃點儲備糧食。以他的年紀,他的體重有點超標了。”擇明露出第一天見麵時的微笑,“但不管怎麼說,這不妨礙我覺得他討人喜歡,有機會您真應該見一見他。”
“是嗎……希望會有那天。”
二人心照不宣避開那尷尬彆稱,仿佛達成一種和解於階梯上對視。最終,由擇明的告彆落幕。
“再會吧,譚先生。我舍不得現在離開,回去再陪陪那位可憐的女士。”
秘密的門再一次閉合,送走今夜難眠的譚琰。
返回住處,他倚窗捏著銀環發愣。
從這能望見間隔三秒閃爍的塔燈,明暗交替如若星辰吐息,它們是防火牆和最原始的緊急通訊站,能在信號中斷時繼續傳達指令。
那天夜裡,一路紅光亮起,送來了像章魚無法名狀,難以理解的‘怪類’。
拇指壓動戒環旋轉,譚琰愈發出神。
或許是他的心理作用,現在回想起與蘇澤明接觸的片段,那些話,那些視線相觸和微笑,他產生像在海裡被某生物牽拉的錯覺。
柔軟纖細的腕足,隨意變換色彩的肌膚,淘氣且詭計多端的行事。
無論是獵物還是偶然相遇的過客,它都熱衷於探究,伸出一兩根觸足,優雅隨水擺動。不知不覺間,它已將人吸附掌控,任它玩弄。
其中最糟糕的結果是,被戲耍放開的人會覺得舍不得。
破曉如約而至,太陽穿過一場迷霧,夜色準點消退。到晨間八點,1019病房的患者被恭送出院。
本來就詹玉榮幾個送行,可下到大廳,道彆隊伍突然壯大,甚至亂入了其他病患。
看擇明左抱禮物右捧花束,走兩步就被攔路,詹玉榮愁得眉毛打結。
仔細再聽,談話無非是感謝他世侄幫忙按摩緩解疼痛,攙扶上下樓,要麼熱切地請求今後保持聯絡,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題。
晚十分鐘坐進純白球形的車,詹玉榮揉捏眉心,迫不及待質疑。
“你是來我們這做慈善,還是想做什麼觀察實驗?”
擇明對車窗外的幾名助理揮手,待車啟動毫不猶豫道。
“都有吧。感謝您的配合,日後必定重金感謝。”
“這種官腔玩笑彆舞到我眼前。”
“抱歉抱歉,懇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一人嚴厲一人賠笑,氣氛並不緊繃,詹玉榮無奈搖搖頭,拿下長輩架子道。
“隻要你賠我幾桌珍饈佳肴,我就不追究你。”
“啊哈,再次懇請您到時候彆嫌棄。”
詹玉榮目光上下飛快一掃,內心訝異。
經曆一次重傷後,他總覺得這孩子微妙地變了。
但自對方父母雙亡,定居ARK-1後,他們之間不再頻繁聯係,至多互發節日問候,收到精心包裝的食品點心,他也說不上有多了解蘇澤明。
揣著搖擺不定的疑惑,詹玉榮在車停時先行推門,定睛望幾秒,他繞到另側伸手一攔。
“等一下過去,那邊有人。”
越過假花和詹玉榮的手臂,能看見樹蔭下的新地標。
一體連身的深藍製服,後背印著圓中帶點的光標,根據體格判斷,那是名青壯年男性,緊實的背肌一如銅牆鐵壁,遠遠地就在釋放壓迫,占據高地。
兩眼映著人影,擇明發出饒有趣味的哼笑。
“他看著可不像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