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皮少女蹦蹦噠噠,粉帽翹起的兩角活像對兔耳朵,有彈性的一顛一顛。
通道口打開,擇明卻不急著出發,他起立向虛像微微欠身。
“好的,小玲玲。謝謝你精彩的介紹,希望下次再見。”
虛影對他眨巴眼,隨即綻開笑容,花一般的容顏因淡淡羞怯更加嬌豔。這雖說不是什麼稀奇反應,但仍讓在場另一人像喉嚨梗著什麼,愈發沉默。
艙門閉合,三道安全鎖啟動,這脫離纜繩的觀光車勢如破竹,載著兩名乘客衝破夜色。
三千米之前還有微弱的不適感,類似電梯裡的超重。然而越過這道坎後,一切都如窗外的雲流平靜。
到五千米,四周是奶油一般的濃霧,掩埋下方城市的亮色,也模糊了空中自帶的星光。
“蘇先生。”
呼喚很輕,也僅限於此,擇明雖然聽得清楚,卻麵朝外景不作理會。
許是這種漠視達成了對智能有效的激將法,逼得對方再次出聲。
“你未來的計劃是什麼。”
如此帶有主觀意識的提問,還是涉及如雲漂浮的‘未來’一詞,不得不說,這是尼莫的一大進步。
“為什麼要這麼問。”擇明終於肯開金口,但仍貼近艙壁。
“白天,那名北區醫生,他說你會死,在這裡。”
這斷句簡直像誰用刀剪個稀碎,然後再由他艱難挑出重點拚上。
所謂重點,亦是心係之物,擇明自認有幸包含在內,側過臉以笑報答。可他的反問又恩將仇報,讓尼莫無從回答。
“依你分析,我如果想像那位先生說的‘東山再起’、‘風光回家’,我該怎麼做?”
那明明不是渴求功利,追求聲譽的表情。
礙於沒有拒絕回答的意識,尼莫稍作整理便將他預算出的,成功率最大的路徑道出。
一種是保守穩進法。觀察期的要求看似寬鬆,但真正來這才知道要完成那些‘常規工作量’到底多難,恐怕湊個兩年還沒十分之一,但隻要不犯規違法,依然能在這養精蓄銳,累積功績紮實競爭。
這樣就剩下時間因素。
至於另一種,風險其實不大,隻是要更耗費精力也更強調機遇。
找到一個目標,一個突破性的發現,中心研究所自然會看到他不可替代的價值,考慮提前結束懲罰。
畢竟從種種跡象來看,蘇澤明並非伐功矜能之流。
有才學,有底蘊,心思活絡也跳脫,隻是某些地方有彆於人道常倫的標準,這種誰都具備的兩麵性。最後又在人群間口耳相傳,發酵成了有毒氣體般的讕言。
若他全力發揮真實水平,應該能與季海灃平分秋色,何況他還有著蘇玥繼承人這一優勢,或許能更早破解病毒,一舉翻身。
給出自己所有建議和看法,尼莫見對方點點頭。
“言之有理,無可挑剔。萬分遺憾。”給完評語,擇明又搶先解釋道,“遺憾的是,你說的我都用不上呢,尼莫。”
一片真心喂了狗,這大概就是尼莫此刻繃緊臉的感受。
可他無以宣泄,隻懷抱小波水箱轉頭坐直,把那沒心沒肺的人從視線中趕走,並硬生生回一句。
“好的,蘇先生。”
新一輪的沉默伴隨密閉艙穿越八千米,雲霧辭彆,迎來的是比墨水粘稠的黑,而為營造氣氛,艙內換上山間流嵐般的淡光。
這裡離真正的‘天空’,即ARK頂端很近了。
就在尼莫以為這份死寂將要持續到最後時,那輕靠艙壁的人竟意想不到地開了口。
“今天是一次難得的好假日,愉快而輕鬆,又有稱心玩伴共行,但未達到念念不忘的約會程度,如果要從一打分到十五,才九分。所以……我隻說一遍,尼莫。”
被他驅逐出視野的人,重新因他的轉頭回歸,側著身也將他納入右眼。
隻露半邊臉的笑,難以窺知其心,然而說那段話時的語氣卻是迄今為止最真誠的。
“你聽好了,我隻說一次。”
“如果家族是由基因聯結的種族群落,那麼我,就是那當中最懦弱,最駑鈍,最平庸且自私得無可救藥的那一個。是如果被放到野獸鳥禽的巢穴中,都會被父母放棄,被自然淘汰的弱子。”
“無論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
那一天,到底是說出這番自貶話語的人難忘,還是後來從對方身後浮現的火山遠景刻骨,尼莫現有的芯片係統暫無判彆邏輯。
此後的幾天裡,擇明確實如他所說的,仿佛忘記這段瞭望海站上的經曆,開始那規律且無所事事的生活。
日出開門,日落收攤,他這個無人問津的醫生助理憑借一種奇怪執著堅持經營,令賈亦宸從惱怒不屑再到嘖嘖稱奇。
大抵是厭極了他倆,凡是他們在平房,賈亦宸就吊兒郎當出門玩,甚至連夜裡也很少回來。
首周的任期很快步入尾聲,而按規矩,擇明能回ARK-1研究室一趟。
為重謝賈亦宸的照顧,今晚臨行前他特地讓尼莫準備一桌豐盛大餐招待。
賈亦宸還是那油鹽不進的厭棄相,翹腳躺在椅中,抖著腿審視。
“你要是真想謝我,你就趁早滾回去。現在,馬上,立刻。”他冷哼道。
“您說笑了,隻用滾來行路的話,我會掉海裡淹死的。”
這是真聽不懂還是假惺惺譏諷人?
賈亦宸滿腹窩火,奈何那金剛保鏢陰魂不散,在屋裡繞來繞去乾活,時不時朝他投來一眼,氣得他肝疼。
“久等了。紅燴小牛膝,蜜汁烤雞肉,萵筍拌菜,蔬菜清湯,餐後甜點是奶油土豆泥。”
尼莫一一擺盤,平淡聲調報出菜名,最後一動不動等收盤。他不像那高檔餐廳的廚師,還會專門出麵為顧客講解逗趣,為自己臉上鍍金。
那魅惑香霧,饞人色澤,自會讓他收獲無數擁躉。
“嘖……”
賈亦宸有在很努力地掙紮警戒,不惜閉眼斷絕視線。
可喜可賀,他堅持了兩分鐘,比上次還縮短一半。
酒足飯飽拍拍肚子,賈亦宸躺倒椅子,鐵麵防線因愜意出現鬆動。
擇明不會放過這等良機,同樣懶洋洋地搭話。
“先生您的健康狀況很讓我擔憂呢,您是有入睡困難的毛病嗎?”
已經扯過毛毯蒙頭的人比他更困,擲出一句。
“那可不是當然?有你一個混吃等死的傻人,一個該千刀萬剮的做飯機器,我睡著不做噩夢都算好了。”
“這可真是——”
“你們今晚最好趁早滾。馬上到定期排水時間了。”
話被打斷,擇明認真思索。
在ARK沒有真正的陰晴雨雪,多數城市如無特殊情況,追求省力設置晴天居多。不過為緩和長久晴日的影響,也為內部水循環減負,每隔一段時間就排水釋放大雨。
“感謝您提醒,那麼我們可得抓緊回去了,尼莫。”
聞聲抬頭,正在收拾東西的尼莫驀然一頓。
和剛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的笑顏,他卻如條件反射轉譯出另一種意思。而他沒有過問,僅僅是點頭繼續道。
“好的,蘇先生。五分鐘就能出發了,我們能趕上九點那班列車。”
賈亦宸的善意忠告難得有用了一回,當他們二人拎上東西出門,淅淅瀝瀝的細雨率先降臨,待走出一段百米距離,雨點已脫胎換骨,顆顆如豆大,砸到肌膚帶來熱辣刺癢。
擇明右手遮著前額,正觀望走哪是最佳躲雨路線,卻聽身邊一陣窸窣,隨後砰的一響。
透明雨傘是最便宜的款式,那大概還是街邊活動免費領取的。
出現自己印象中沒見過的物品,擇明眉毛輕輕一挑,他端詳著撐傘人,麵露揶揄。
他還沒有提問尼莫就正色作答,目光直指前方。
“上次出去時拿的。蘇先生那時候正在玩氣球。”怕不夠詳細沒說服力,他又續上一句,“花,蝴蝶,飛鳥和長頸鹿,你一共折了這麼多,最後把它送給公園唱歌的虛擬機‘明妮’,得到飛吻三枚。”
無奈乾笑兩聲,擇明主動跨進傘下。
“這倒是比外套實用。”他稱讚道。
轉角再走兩百米,執傘人先於他慢下步伐。
這一次的回答,尼莫照舊搶先,視線及地。
“今天晚上……你不打算回去,蘇先生。”
說罷他微微晃了晃身子,似是要引人原路折返,但因為擇明沒動,他的手依然平穩舉著,傘麵傾斜為對方劃出一隅安全之地。
暴雨傾盆,砸落地麵共奏一曲轟鳴,在這空蕩街頭有人含笑靜聽狂響,也有人愁雲滿麵,步步艱難潛行。
那兩個互相攙扶,隱入街邊盲區的身影,就這樣抵達平房的秘密側門。
門被瘋狂拍擊,片刻就有人響應。
擇明已走,前來應門的隻能是賈亦宸,屋內依舊沒開燈,唯一的光源是他手中老到不可思議的手電筒。
風中殘燭般的光束,打在臉色慘淡雙眼渙散的少女身上。
“怎麼回事!”賈亦宸壓著嗓子吼,“我不是讓你們躲好嗎?!”
扶著少女的是個圓臉青年,被雨水攻擊過的臉好比白紙,好像下一秒倒的就是他了。
“傷口、零說她沒事的,但是早上傷口又崩了,她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啊!真的——”
一句話都說不利索,聽得賈亦宸怒意滿腔,比見了那晦氣二人組還強烈。可眼下不是發作的時候。
他迅速行動,將人扶至屋內,安頓在之前上鎖的最裡間。
傷患平躺著已經失去意識,他小心掀開衣服,隻看到腹部包紮過的地方一片鮮紅。
“怎麼會……”
賈亦宸眼中泛起零星懼意,轉瞬又強迫自己鎮定。
“工具呢!你沒把我工具帶來?”他急促高昂的聲音還是暴露了點慌亂。
圓臉青年跪倒在一邊直打哆嗦,根本回不了話。但他兩手空空,已是最佳答案。
“該死!我這邊被我清空了,什麼都沒有。而且要用那些機器治療,百分百留下痕跡,該死的!”
沒有工具,沒得輸血縫補,眼前這如屍體蒼白單薄的少女,等著她的隻能是冰冷而痛苦的死亡。
強烈的頹喪頓時蒼老了男人的臉,他隻是用雙手去止血,卻眼睜睜看那可怖液體越流越多,染滿他兩隻袖管。
漸漸地,他也自暴自棄起來,嗓音嘶啞。
“開什麼玩笑啊,老天爺……”
他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救回來的希望,就如同命運殘酷的捉弄,再一次被奪走。
他仿佛已經聽到那喜怒無常,卑劣偽善的神明附在他耳邊低語,陰邪地嘲弄。
“手術的話,我可以做哦。”
溫潤嗓音有如雷擊,劈開兩個絕望之人的頭顱,賈亦宸全身發僵,腦中成了一片荒蕪空白,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轉動腦袋,看向門邊的。
那個本應離開的男人,身旁跟著敦默寡言的人形智能,出現在最不可能的節點。
好整以暇注視著他,施以援手卻絕不是出於憐憫共情,也並非威逼利誘。
簡直和他剛才怨艾的無形對象一樣,風光霽月的,又頑劣至極的天靈。
天靈伸著手,朝他微笑,隨即又投來碾壓式的言語武器。
“我可以讓她活下去,隻要您一句話,親愛的‘假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