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泡在水裡一動不動, 頭發擋著臉,他可真的像條魚啊。”
感慨多餘且單純,出自巨型觀察池前的年輕學生,逗樂後方數位前輩。
多種笑聲於休息區的白桌邊傳來, 其中一道清越男音最先回應。
“吳信德, 他當然得像啊, 不然為什麼要叫他人魚?”
名為吳信德的青年轉回正麵, 兩手像打架一般局促擺動。
“啊、對哦!對不起季博士、我又犯蠢說胡話, 我該死!”
見此誇張表現, 季海灃無奈又好笑, 他捎上一杯橘色飲料走上前,遞給連連鞠躬的小新生。
“隻有大家在的場合,你沒必要這麼拘謹。”他以過來人的口吻寬慰道,“何況現在是我自作主張拉你們陪我加班, 而且你還是第一天來報道,那更應該狠狠向我索賠。”
“沒錯, 小吳, 你現在要他給你打兩拳他都肯。”
“彆的先不提,小吳我搭你訛他, 快叫他把這個月工資拿出來請客。上回他帶的牛肉粒太香了,饞得我後來什麼東西都吃不進去,那種合成肉怎麼能叫肉啊!”
“算我一個!我也要……”
休息區的老前輩們適時搭腔起哄,尖臉個小的吳信德更不好意思了,捧著杯子吞吞吐吐,可神情異常亢奮。
好不容易消停,他又因為季海灃跟自己並肩而站打哆嗦。
這可是季海灃啊,譽為人類之星的絕才, 最可能破解塞壬病毒之謎的英傑。
“話、話說回來。”吳德信用力吸氣逼停結巴,偷偷瞥著身邊問,“季博士,您為什麼這麼突然同意接管那個人的實驗品。”
單麵玻璃透著水中藍光,附在沉默的季海灃身上,不多時,他又像才回神一應。
“嗯?因為是我先主動申請的,而且審查會……”
他麵露猶豫,雙臂環抱著糾結要怎麼解釋,但他體貼入微的助理進門,幫他解決這一煩惱。
“而且還差點因為這事和審查會的鐵鉤霍克較量起來,後麵害得我連夜給他清理場地,又被他使喚去老倉庫找來這一筐的舊檔案。”
餘助理的話涼颼颼自帶殺氣,季海灃雙手合掌,連忙拜了拜。
“多虧餘天佑大哥有如神助,小弟感激不儘,今後一定為您兩肋插刀!”
以白眼回應季海灃,餘助理到桌邊停下腳步,他身邊的圓筒懸浮機也打開底艙門,同步投放物品。
在資料數據化當道的現代,這滿桌黃皮冊子委實怪異,但它們依舊讓一群閒散學者肅穆起立,戴好手套捧閱。
初來乍到,吳信德怕自己拿不準分寸,卻又受好奇蠱惑上前伸長脖子。
“這是蘇清嶸先生留下的文書檔案,是他在生命最後幾天整合出的手寫文稿。”季海灃惋歎,小心拾起其中一本,“所以上麵的內容潦草又亂,都是些心得感悟,散文詩篇一樣的雜談。”
吳信德不解:“不應該是塞壬病毒嗎?我記得當年他是在蘇玥博士的團隊一起研究的。”
這回季海灃隻搖頭,苦於愁思而斂聲。
幾經波折,他才終於改換學術方向,得到解析塞壬病毒的準許。然而過往那些寶貴經驗,那些由前人和無數患者用命換來的一手原檔,它們仍躺在不見天日的墓中,受人管製。
研究室內,眾人埋首於發黃舊冊,已然進入工作狀態。這愈發令吳信德二丈摸不著頭腦。
為什麼堂堂季海灃要著眼這些毫無用處的遺物?
為什麼要在本職壓力巨大時還額外接收一個燙手山芋,還是他外傳的‘死對頭’蘇澤明的?
他的疑惑隻持續那餘助理走到他身旁。
“塞壬病毒的提取及其衍生物的解析。”餘天佑平靜敘述道,“我們這位老大雖然成功申請到了這議題的研究名額,可實際上,我們手腳能夠到的範圍十分有限。而如果我們三個月內沒有一點進展,就要麵臨降格甚至彈劾的危險。”
好比逼入絕境的一招險棋,把自己放在極易跌落的山巔,絲毫沒有外界看來的那前途光亮。
這是場豪賭。
“幸好,這家夥頭腦確實不錯。”談到這,餘助理臉上才現出點敬意,“人魚雖罕見,但卻是我們已知唯一對塞壬病毒免疫的生物。自然界裡誕生的‘毒’,如果某種例外生物不受其影響,那必然有一個決定性的因素。海灃正是這麼想才去爭取人魚,才會找能入手的所有存檔。”
包括已被坐實是無用雜談的蘇清嶸遺書。
那個例外很可能是解藥,也能就是這毒本身。而現在的季海灃能想到的,曾經的兩位蘇博士不可能沒考慮過。
當然,揭開這一切的前提是先找到病毒的真麵目。
狡猾而殘忍的病毒,它自我銷毀的特點,無固定寄生位、寄生物種的貪婪,皆是攻克它前必須翻越的大山。
至少,要想辦法把它提取出來。
暗暗消化著見聞,沒任務的吳信德無意識環顧。
當視線落回那麵‘海洋之窗’,他出乎意料的與一對璀璨明珠相望。
人魚旋動甩尾,身姿款款,水的浮力托起他那長發與肢體,輕靈體態一如林中精靈,風中飄絮。
那是種觸不可及,一觸即碎的美,無關超乎人類想象的外貌。
胸口一陣悸動突如其來,吳德信全身緊繃,不禁右手失力,水杯砸地。
液體與顆粒殘渣四濺,在潔白桌布上暈開一片臟汙。
明亮平房內,賈亦宸全然沒有被服務的感恩和滿足,他犀利目光直指對麵。
“你以為給我一頓飯,幫我大掃除,我就會趕著上來討好,求你留下嗎?”
受他怒叱,擇明放下湯勺,斯文擦擦嘴。
桌邊一角躺著剛才賈亦宸打翻的盤子,雖然灑了食物,但總量也才半勺。前麵的都吃得差不多了。
“看來今天的粥和玉米脆片很合您的胃口,先生。”
他答非所問,成功讓人家雙眉擰成疙瘩,嘴中臟字蓄勢待發。
可說時遲那時快,二人旁邊閃出一片高大陰影。尼莫又快又準,將新的水晶小碗擱在賈亦宸跟前。
“甜點,請用。”他的解釋還是那麼言簡意賅。
手舉著,嘴大開,賈亦宸其實已擺好了威風凜凜的驅逐架勢,可那該死的小碟,盛著那團葡萄凍,表麵灑滿巧克力碎,更淋了一勺罪大惡極的果醬。
不吃它,簡直是罪孽!
為堅定自己信念,賈亦宸不悅瞪向侍者即尼莫,卻又在眼神的比冷比狠上敗得慘烈。
“請吃。”尼莫冷若冰霜再邀請。
昨天撞痛的腦袋沉甸甸地發昏,憶起那硬度可怕的鼻子,賈亦宸自認倒黴。
早餐終究在他憤憤吃下三大碗甜粥和兩份甜點後安然結束,而他似乎不再對擇明的入住緊追不放了。
天幕蔚藍,街上的運輸大隊準如鐘表,擰上發條勞作。獨這一處平房醫院,主治醫生隻癱在躺椅裡。
破醫院頭一天正常開門,最像工作者的人即擇明換好製服,坐在門旁的診桌發呆。
設備器材匱乏,半天又無事可做,待室外氣溫升高光照增強,他支著腦袋闔眼,如古樹溫吞地舒展葉子轉化能量,酣醉遐逸時光。
身後傳來一聲不和諧的嗤笑,打擾到他美妙的'光合作用'小憩。
“不編病例不偽造數據,感情你是來這度假的嗎,小公子?”
“如先生您所見。”擇明坦蕩道,“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遊著實出乎我意料。無論是所見之景,所閱之人,還是這荒唐世界本身,都令我愉快得開始鬆懈了。”
“聽你這話說的,哪裡像度假?分明是在活受罪。”賈亦宸話裡帶刺,眼神更是銳利,瞟向正在收拾餐桌的尼莫。
因為男人身著常服,人類麵貌逼真,昨天他沒察覺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一時衝動栽跟頭。但今天從各種言行舉止判斷,他已心中明了。
事事代勞的智能助理,公正高效的監督裁判。默念尼莫自帶的頭銜,賈亦宸心底的泥沼極速膨脹,陰冷黑水隨低咒擴溢。
就算到了現在,羅賓內特那一夥人的冠冕堂皇還是熏得他反胃作嘔。
察覺視線,尼莫停下動作抬頭。
“請問有什麼事。”
男人卻不耐煩地起身,不解釋亦不搭話,他經過擇明身邊,懶洋洋插兜一站。
“給你兩個忠告吧,禮儀性的。”他遠眺井井有序的車隊,沒有刻意控製音量,“第一,你如果想活到來年,不,應該是能活著到觀察期截止的話,你就先找方法弄死裡麵那個玩物。不然,就是你死在這。”
極端言辭與建議的和善性質相悖,擇明適時流露困惑,然對方猶如沉浸個人小世界,完全不在乎他說著。
“另一個,彆癡心妄想打贏任何翻身仗,或是白日做夢找到新航程,覺得能夠峰回路轉又得一段新人生。好了,記牢這些你就滾吧。”
說完就走,瀟灑不回頭,賈亦宸與他的兩個建議一樣不夾雜私人情感,真的隻是‘進門請買票’,‘出入請亮牌’的常規提醒。
擇明托腮凝眸,看那道背影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通往東區主路的轉角。
恰在此時尼莫鑽出倉庫門,將手裡的黑色正方體往桌上一放。
“這個已修好,蘇先生。”
“多謝,幫我大忙了。如果你不在,我大概隻能用亙古不變的‘巴掌功法’來喚醒它。”擇明一邊調侃,手掌蓋在正方體頂端,起初漆黑表麵有幾條線閃過,漸漸的四麵亮起,形成微微抖動的畫麵。
“其樂無窮的早間新聞,我們可不能錯過哪怕一天。這位婉約可人的主持人,她的嗓音和微笑深得我心。”
尼莫不語,眼珠轉動對著畫麵掃描良久。
和在三區時一樣,新聞總是些平平無奇的實事,哪裡的建築新建改建,什麼擬類美食又推出新的口味,一度讓人產生這是廣告大合集的錯覺。
播到中段,可算有新鮮事了。
繼ARK-3有巡海線的路燈被破壞後,它的鄰居也同樣遭受毒手。
ARK-4和ARK-5的運輸主路前天都被發現人為切斷了一小截。非常之小,小得如果不是巡檢機日常掃描,根本不可能發現。即便不會造成破壞,也足以引發人們關注。
而昨天早上,ARK-6也沒能逃過一劫。
根據官方報告,六區的空中倉庫曾在淩晨三點至五點四十分之間受到不明乾擾,導致所有巡邏機器缺失了數段監視錄像,據推斷,當時儀器可能是直接停機。
但幸好沒有發現損失和可疑線索,目前管理部門已派人緊急檢修。
桌旁,尼莫像錄音機記憶著主持人的甜美嗓音,可某種急促的,異常輕微的響動亂入其中。
因為共處多日,他馬上判斷出這是笑聲。
並非睥睨或厭棄的怪笑,反倒像一種長者觀望後生的感喟,笑對方那不成氣候的可愛,不自量力的稚嫩。
等重大事件放完,擇明手掌又是輕輕一放,畫麵聲響消逝,他麻溜站起伸著懶腰。
進屋抱上水箱,他撇頭示意。
“走吧。”
尼莫停了停,問道:“要去哪,蘇先生。”
“當然是去度假啊。”
剛想提醒這是違反調任書的條例,他又被對方一句說得啞口無言。
“我的工作是輔佐這的醫生,可是那位先生給自己放長假了,順帶給我批了假。那麼我也隻能勉為其難,被逼無奈去休息了。對嗎?”
對此無法反駁,尼莫仿照歎氣垂首。
“是的……蘇先生。”
而從這一回的敗仗起,他就開始了無止儘的被迫妥協。
東南西北正中央,空中陸地水底花園,七區凡是能進出的地點,蘇澤明都帶著他一一光臨,順便還品嘗了次街邊的擬類美食,怪味飲料。
猶如征服王踏平各國,這一天的擇明將七區探索了個底朝天。
夜晚的最後一站是著名的瞭望海站,遊客搭乘類似升降機的透明密閉艙,先從陽光明媚的城市出發,筆直向上通往九千米處的‘空境’。
這裡能近距離看到天空真正的麵貌,也能通過七區的閘門一角窺探特裡同死火山。
非特殊節日,無專門活動,偌大後客廳就隻有他們倆。
工作人員是粉衣粉帽的虛擬女孩人像,繪聲繪色給遊客介紹景點,詳細到幾年幾月幾日有哪位大人物觀光,擇明手腳擺正坐第一排,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接話茬。
“那麼,準備時間已到,請兩位一定要按我說的操作哦。有需要的話,就大聲的呼喚小玲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