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生命必須具備的, 最基本的存活本能。
植物動物以各自方式進食,構成環扣鏈條。
微生物遊離飄蕩攝入養分,穿插生態循環。
將含義替換為吸取能量, 尼莫能判定吃這一詞對活物而言的沉重。
若他動力核遭到破壞,能源路線受損, 無法運行的他等於一堆破銅爛鐵。縱使擁有再尖端的記憶芯片,他的所有數據記錄也會歸零。
他尚且能人為修複, 雖說還原不到百分之百, 但起碼還是死而複生了。
而人類肉|體脆弱, 壽命有限,再加上一顆敏感多慮的心,在他理解中, 這就是極其易碎的高耗費品。
死了, 沒了, 存在刪除。
他們可沒芯片和數據庫用來安置一個備份的自己。
正因持有這套邏輯,尼莫身陷比受捉弄更棘手的渦流。
他不理解蘇澤明昨日在豢養池對他說的話。
他不理解為何有人能歡欣鼓舞地道出,自己要被另一生物吃掉。
而對方不愧是整蠱愛好者,像拋給他那枚金幣塞來這團亂碼般的謎,接著拍拍屁股走人, 到今天也閉口不談。
此刻在海內公車站的邊角, 蘇澤明手捧詩集,無視行人投來的異樣眼光,也無視駐守一旁的他。
淺淺分析,尼莫推斷出他們受到矚目的原因, 問道。
“蘇先生,你確定要帶著它嗎。”
擇明應聲翻了一頁,語氣因醉心閱讀而散漫。
“這句話昨天我回答過你了哦。”
“昨天是在研究室, 針對你已簽署的調任書中‘不可隨意攜帶ARK-1內試驗資料外出’這一項條例監督審問。”
擇明雙眼不離詩篇,含笑回應。
“那麼,我隻好原封不動再說一遍。小波是我的家庭成員,我的可愛玩伴,跨種族好友,並非試驗資料、試驗品或任何會造成動蕩的潛在危機分子。最近快到它的特殊期,必須有人時刻陪在它身邊。”
他附帶的條例更詳細,理由也上道,尼莫放棄追究,轉而看向小波。
這是一隻章魚。
全長約四十五公分,如流體的身軀時刻變化,那八腕蜷縮盤繞,使它看起來比實際小很多。
它就在鳥籠型的水提箱裡,左邊舉起半塊椰子,右邊緊貼牡蠣殼,二者夾縫中的它僅露出一隻眼睛,跟他死死互盯。
章魚和人、機器截然不同,資料庫相關信息甚少,尼莫不知所措,唯有搬出敵不動我不動這一招僵持。
悄悄觀察兩名同行者的對視,擇明合上書,笑逐顏開。
“它喜歡你,尼莫。”
尼莫麵無表情猛轉頭,以此表達震驚。
可擇明沒再細說,他起身提上水箱,伴著站內廣播正式介紹起小夥伴。
“小波快滿四歲了,在它的種族裡算是罕見的長壽。它最喜歡吃小螃蟹,蝦也可以,但得看它心情,特彆討厭飼料。它最愛玩的遊戲是用水流把自己像火箭一樣拋來拋去,跟我躲貓貓的時候愛變成亮黃和橙色……”
儘管不知用意,尼莫仍篤誌傾聽,眼瞳中心像在呼吸,一起一伏地閃爍。
這通常代表他將信息存在至關重要的文件位。是哪怕他機體受損,不得不拋棄部分內存自保時也不會刪除的內容。
“它還是個風雲大角呢。按輩分算的話,它應該是那位保羅的曾曾曾曾曾曾曾侄孫。”說了笑話般的一串詞,擇明摩挲下巴,口吻沾染自豪,“而我敢保證,小波絕不遜色於它的老祖宗。”
“了解了。”尼莫認真點頭。
就在視線低垂的一瞬,他發現箱中章魚換了姿勢。
小波不知何時撒開椰子,幾條腿舒張,麵朝他像朵花撐開。
不待他反應,這紅鏽色的小團又整隻抖了抖,眨眼縮進牡蠣殼。
尼莫:“噢。”
難得一聽他發出這種語氣詞,擇明笑眯眯提高水箱。
擇明:“瞧啊,我就說它喜歡你。這樣下去我要嫉妒了,禁止你們倆見麵。”
深藍列車進站,月台幕門與車門緩緩打開,他下一刻將水箱塞給尼莫,無疑是對自己剛才所言的打臉。
因時間緊迫,尼莫隻得跟著他,兩手各提一箱,懷中抱著章魚,到列車啟動還杵在他跟前發呆。
“後麵我要開始工作,說不定要忙成陀螺。所以,我珍視的朋友就交給你了,尼莫助理。”擇明頭也不抬囑咐,再次攤開書。
淡淡一句‘交給你’,聽眾尼莫輕皺眉點點頭。
程序設置讓他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四周,觀察分析,記錄必要因子。
笑聲鼾聲交談聲混雜,它們有的來自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有的源於各式各樣的成年長輩。
而視覺的巡哨在他得出一個共同點後終了。
密不透風的車廂,所有乘客佩戴同種鉻黃圓片,緊緊箍著雙耳。對這物件,尼莫遠熟悉過章魚。
那是羅賓內特工作室打造的微縮交感儀——蜜蜂。它能連接市麵上大部分儀器,因其獨有的沉浸式體驗,性價比高且易操作的優點,令它在文娛社交領域大行其道。
譬如那身子微晃的少年,他一定與蜜蜂共享了視覺聽覺,身臨其境玩遊戲,全心投入。
還有正默默揩淚的中年婦女,想必她在觀看一場‘距離為零’的電影,通過蜜蜂感受演員視角,又能切至旁觀,多方麵體會。
或許,這正是蜜蜂成功的訣竅。
不間斷播放趣味音頻,隨時隨地提供消遣,若再配一個智能核心,它能扛起玩伴管家雙重擔子,全權操控其使用者。簡直是不眠不休的狂歡法寶,娛樂大眾的最佳食糧。
使用者。
默念名詞,尼莫收回目光,將其移向他自己的使用人。
蘇澤明仍是就座時的姿態,靠著椅背手肘搭邊,身上不見任何當代科技用品。他撐著臉閱讀,儼然一尊遠古化石。
在獨棟住宅和研究所難察覺,可一旦走進人群,沒入真正的普羅大眾,那股異類感飆升。宛如古董琉璃樽滿上陳釀登場,兀立燈紅酒綠的浮華狂宴。
腦中編織語言,尼莫試圖歸納蘇澤明總是格格不入的原因。就在這時,老古董一抬眸,拍拍身邊空位。
怕男人又要做閱讀理解,擇明開口邀請。
“站著多累啊,坐我邊上吧。”
不知累為何物的尼莫小作斟酌,順從坐下。
同一時間,章魚小波也展開行動。
它突然鑽出腦袋,扭轉一百八十度,拗著不存在的脖頸盯向尼莫。
對視三秒,它又誇張甩腿,猙獰扭動著把自己塞入另一邊的椰殼。它甚至還知道用腿撥弄一下,把蓋子反扣嚴實。
尼莫:“……噢。”
擇明:“真過分呢,投懷送抱第一天,它就跟你情意綿綿捉迷藏了。”
猶如風涼話的戲言,意外地令尼莫如坐針氈,礙於沒有應對的表達,他調轉話題。
“該班列車直達ARK-7,預計三小時行程,另外抵達區醫院走最近的路也要半小時。蘇先生,你還沒跟當地院所對接。”
他說的是調任書中提及的公職——醫護助理,隸屬七區的北部醫院。
ARK-7,人口近四萬的大型城市,居民職業多以分揀運輸,貯存管理物資為主。這的日子安穩亦不出挑,又不像ARK-8的軍防要塞,時刻緊繃承擔守城巡防的重任。
它的庸常,就和所有在這朝五晚九的人們一樣。
延用內三區人的說法,貧瘠衰敗倒不至於,隻是不如裡麵幾圈優質。
偶爾在‘三月期’發現一些拔尖苗子,也都或被動或主動的晉升,去到內部深造。
而從一區調到七區,從高端研究英才轉為城區醫生助理,此般差距猶如天懸地隔,不亞於從山頂滾至崖穀。
尼莫身旁,那顆滾石悠哉哉為自己辯解。
“恩……但沒麵對麵拜訪出示文件,光靠幾條信息和通話聯絡,作為叩門之禮著實不妥啊。”擇明佯裝憂慮地歎了口氣,“何況我從沒去過那邊,更無熟人依靠,對方似乎也沒打算來接我。光是這麼想一想,我就已經在籌劃半路逃跑了。”
說謊。尼莫即刻斷言。
如果真要逃,那大早上收拾好行李,一副要去北院久住的模樣是做給誰看的?
學會藏起不必要的質疑,男人緩緩擺正腦袋,準備在靜態中度過旅程。
然而單調的三小時裡,他反複在觀望海景和與章魚對峙中切換。
小波是真的針對上他了,每當他安靜過久,這生物立馬換著花樣騷動。或朝他甩腕吐水,或突然臉貼玻璃恫嚇,有幾回拿起貝殼當盾,昂揚地在他跟前搖頭晃腦。
對這手舞足蹈的多動症患者,尼莫將無動於衷貫徹到底,除去默然注視,不再給予任何回應。
臨近到站,察覺蘇澤明饒有趣味的端視,男人這才出聲。
“請問有什麼事,蘇先生。”
書被放回口袋,擇明的目光已然黏連這張冷臉,他半邊身子搭扶手,斜靠著將人閱覽。
他濃縮出一句詼諧發問。
“你似乎不樂意跟小波交朋友呢,尼莫。”
一段無言過渡,尼莫倒出連貫說辭。
“我目前正處於信息收集階段,方便完成蘇先生你指示的照看工作。在沒有完全了解該生物的性狀、弱點、結構功能前,任何輕率而貿然的交互都會觸發危險的不定因子,這是需要極力避免的。”
像聽了場乾巴巴的學術演講,擇明興致索然撇過臉。
他哀歎得比剛才更情真意切了。
“如果我們去的新地方也和現在的你一樣,我是真想跳海逃了,尼莫。”
眼瞳因解析暗沉,尼莫憑數據導出‘這是真的’的結論,包括到站下車,蘇澤明在門口一言不發也不動的時候。
街景如預料之中,滿目是重型運輸車來往,左右行道無數身影交錯,始終不變是人們耳上的鉻黃圓片。
走路不用眼看耳觀,蜜蜂會精準便捷地提醒,貼心改換腳下飛行板的軌道。
問候淘汰了對視與微笑,所有人借儀器在頭頂發送虛像,可愛生動的表情符號,哪怕夫妻摯友迎麵相遇,父母子女擦肩而過,也僅是用蜜蜂亮起弧光,簡略打出個‘你好’。
在這井然有序的街道,男女老少是比機器乖順的產物,一具具與蜜蜂同化的血|肉軀體機械運作。
一直注視著擇明,尼莫應景告誡。
“蘇先生,如果你現在逃跑的話,我隻能視你為故意違反合約,強製逮捕你。”
“……走吧。”
語氣談不上低落,淺笑如影隨形,可卻滲透微弱訊號。
沿途經過一連排的同款灰樓,猶如複製粘貼的區域布景,尼莫從身旁人的安靜中覺察一抹罕見憂思。
車站位於東區,兩名初來乍到的外客徒步慢行,拐過幾道彎終於抵達北部。
另一種清冷撲麵,街道隻有錐形儀器站崗。而所謂的北部醫院,不過是路口那座大門緊鎖的平房。它甚至還沒詹玉榮那棟住宅三分之一大。
不見把手,不見門鈴,光禿禿的卷簾門後寂然無聲。
“是我走錯還是怎樣,尼莫。”擇明攤手,環顧這片蕭瑟末路,“我一個小助理,該不會要額外再搭座醫院上班吧。”
“不,蘇先生,你的路線是正確的。”尼莫古板如初,不懂玩笑的他徑直上前,但在門口又回身一望,等待指令。
擇明手插著兜,眉眼彎彎,“那麻煩你全力以赴,儘早儘快幫我敲門了。報到當天就被拒之門外吹冷風,我多可憐啊。”
話雖如此,那點享受神采卻不是這麼回事,習慣了這種反差,尼莫認命應聲。
“好的,蘇先生。”
於是檢索完畢,找準位點,他放下東西彎腰,一個挺身舉臂就將卷門拽至最高,震得金屬片狂響。
光從他身後爭搶著躥進暗房,照亮角落一處躺椅,幾張並排長桌。
“嘖……哪個混賬開的燈。”
躺椅上傳來男聲抱怨,嗓音低沉,充滿不耐煩的火||藥味。那人影支起移動,應是撇開薄毯,慍怒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