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襯衣, 白西服,換上一身新裝的尼莫佇立鏡前,麵無表情掃描全身。
現在是清晨七點十分, 他已備好早餐, 理好昨晚散亂的書堆,就等宅邸主人下樓。
秒針又走過兩圈,他仰頭望向寂靜樓梯。
他的中樞檔案有記錄, 特級人員蘇澤明作息十分自由。
深更半夜闖入中心做實驗是家常便飯,一連幾天蒙頭睡大覺是慣有的事。但昨晚親眼見證後,他沒算到對方竟能隨性到這地步。
八點說要吃夜宵,九點拉著他鑒賞音樂,十點半那人終於肯進臥室結果卻要他搬書上樓, 然後站床邊朗讀。
到他正式停工是淩晨六點, 因為蘇澤明光是追憶曾經一件‘烹飪敗績’就花了四十分鐘, 翻著書自言自語。
若不是今早看著精力旺盛的蘇澤明入睡, 他甚至要懷疑對方也裝了動力核。
‘一小時後來叫我吧。’
按蘇澤明睡前命令的,他剛才上去敲門,提醒無果才進入屋中。原以為會看到賴床畫麵,誰料被褥早已疊好,床鋪空無一人。
根據痕跡分析, 對方早就起床跑去遊泳館了。而他則拿來床頭的衣物。
尺寸顯然不是蘇澤明的, 疊放有意露出口袋那半邊, 指向性強到他難以忽視的地步。
不知用意的掃描結束,尼莫低頭掏口袋,亮出掌心一枚金色圓片。
金幣純度百分之九十六,一麵為符號,一麵為圖畫, 殘存的劃痕和表麵氧化物證明它的曆史悠久。它大概率是從某艘沉船上找到的,古老生物的形象較為罕見,匹配不到資料。
“克呂墨涅蛾。”
尼莫尚在搜羅分析階段,聽到聲音捧著金幣轉身。
樓梯上慢步走來人影,正用毛巾擦拭頭發。
“白色的雙翼合攏,就是一尊莊嚴肅穆的黑十字,引人跪拜懺悔。”擇明笑眼瞥著鏡前人,經過躺椅時將濕毛巾一扔。
“這是我數據庫沒有的內容,我會記下的。”
尼莫說著立即將東西揣回兜裡,馬不停蹄收拾。
手離毛巾差一臂距離,他忽然被人攔下,不得不挺背站直。
“錯了。”
擇明擋在跟前,解開男人兩顆袖扣,又將領帶扯鬆幾分。完成一切改動,他退開半步欣賞。
剪裁服帖的西裝取代乏味的隔塵衣,完美比例的身材彰顯無遺,棱形網格的金領帶拯救死板格調,同那對灰眸一樣能在光下熠熠生輝。
隻要不細究男人有彆常人的神態,誰會想得到他是一個無限接近於人的假體。
“剛剛我是在說你。漂亮的克呂墨涅蛾先生。”擇明滿意點評。
“我叫尼莫。”
猶如固定台詞的反駁,引得擇明搖頭歎氣,但他轉眼被散著熱氣的煎餅奪走注意。
坐下開吃沒有過多點評,他一邊收看早間門新聞,還有閒情逸致撥弄夾心奶油,完全不像今天要返崗的喪家之犬。
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刻意偽裝的淡然,這點有待商榷,不過觀察他一天一夜,尼莫已掌握他多變的行事作風。
“九點到ARK-1中心院的車,現在已經在門口了。”尼莫瞥著玄關提醒。
女播報員正念著一樁大案,ARK-3的幾盞連線路燈近日遭到未知人士破壞,治安警|察已派出專門小組調查。
“噓——他們正要放現場采訪。我們可不能錯過這個。”擇明示意噤聲,專心致誌的模樣令尼莫啞然。
古董時鐘滴答滴答走,尼莫一瞄再瞄,忍不住上前兩步。
“如果現在不上車,就要錯過你約好的時間門了,公民A1010。走海內道至少要花費一個半小時。”
海內道是城邦間門相接的海底通道,設有公私兩條分路,一般民眾能搭乘公共列車往返,全天都有但是每隔一小時才有班次。
私車道的優勢就是無需等待,隻需有車和駕駛證,隨人來去自如,今天的車是ARK-1派來的,高檔舒適的全自動駕駛型號。
“不急。”擇明撐著臉調響新聞聲音,無賴般地發笑,“此行可是要我把東西拱手相讓的,你覺得我會樂意去嗎?”
觀表情,窺眼神,尼莫很肯定且自然地回答。
“你很高興。”
昨天發生一切曆曆在目,他有意避開‘期待’一詞說道。
“而且你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要過去了。”
播報應聲關閉,黑屏短暫映出擇明笑容無奈的臉。
“您對我可真是火眼金睛呢,顯微鏡先生。”
“請叫我尼莫。”
相似的對話才發生過,這一次擇明給出不同反應。他起身穿上米色外套,背著手踱到男人跟前。
因為有意一步一停,尼莫看不穿他又在謀劃什麼,繼續原地立定。
“你好像很在意我沒用你的名字稱呼你。”
麵對質疑,尼莫從不掩飾,毫無保留地解釋。
“準確的說,‘尼莫’並非我的名字,隻是獨件型的特指代號。為了完善智能而賦予機體的主語——”
他的喋喋不休被貼上雙唇的食指封印。
“我明白了,難怪你也一直那樣叫我。”擇明伸著手,若有所思停了片刻,“雖然主體隻有一個,但‘你’、‘我’在現實裡能同時以不同方式存在,對麼。”
誰的兒子,兄弟,結發丈夫。
誰的恩師,弟子,多年同窗。
因為人與人之間門的聯結,個人的身份不再單一,所飾演的角色亦五花八門。
理解這說辭不難,可尼莫不懂對方專門挑這一點的用意,靜立卡機。
“你被送來暫時服務於我,雖然任務也涵蓋監督我的部分,但總體上還是以我為侍奉中心,而我是你的持有人。前提是,我沒再犯錯逾矩,導致你成為臨時審判官。”
尼莫點了點頭。
“因此,按照我們人類的認知,今後你該改口給我換一個稱呼。不然誰都知道我是A1010蘇澤明了,這對我不利。尤其是在七區。”
仿佛能看到尼莫大腦內的零件風暴運轉,擇明又露出樂趣無窮的笑。
“你該喊我為——主人。”
霎那間門,尼莫抿唇皺眉,糾結卻又無法反駁的表情精彩極了。
看夠他的變臉,擇明大發慈悲給人指出後路。
“不過在外麵聽到這種名稱,難免會產生誤會。何況你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的?哦,你不具備性|愛服務功能。”擇明微笑著露出幾顆白牙,“那自然,你也沒有相關的情趣建立機製。所以,老師或者蘇先生,在人前時你從兩個裡麵選一個吧。個人原因,我相當討厭‘博士’這個代稱。”
尼莫因憂愁靜止,剛張嘴卻架不住擇明掐著點轉身。
“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時間門會剛剛好。”
跟著上車,一路安靜同行,九點整站在中心研究所的一號大門,尼莫不再懷疑擇明的判斷力。而他跟在對方右後側,沿途閱覽行人的各式神態。
存有中心研究所大致地圖,他知道蘇澤明有兩處研究室。
一個是教學為主的基地,在西北方向。另一處即蘇家宅邸,位於最偏遠的東南角。
與傳統意義上的研究所迥然,ARK-1這片集結一萬餘頂尖人才的中心,建築如同美麗群島分散在平靜的海麵各處。
這裡是全ARK唯一保留海底原貌的地方,也是海塔和各種線路的總源頭,每一座研究室都是獨立的基地,出行除了走主乾道,還可以選擇天纜和海艇。
坐落在主道前端的六棟建築,應對六道關卡的防守,哪怕是自己的科研人員進出都要經過層層檢查。
就算來的是一個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仍舊要按規矩行事。
蘇澤明是否是大人物,這點大概眾口不一,但其知名度和影響力,尼莫深刻體會到了。
隻不過走了三道門,他能辨析到的議論聲就已覆蓋半徑兩公裡。諸如‘該死’、‘混蛋’、‘垃圾’之類的同義詞,他檢索到不下五十次。
他們所到之處,眾人無一不是竊竊私語,暗使眼色。
穿行這氛圍有如淌過泥淖山洪,渾濁的河水裡夾滿了砂石與斷枝,可輕易割破腳底,劃傷肌膚。而正在逆流上行的人,他衣裝休閒,神色自如,雙手插在兜裡慢悠悠地走。
“記得跟牢我,尼莫。”擇明在第四道安檢門抽空回頭,那認真勁頭好比母雞帶崽,看不得雛鳥離開自己的視線一秒。
尼莫剛想解釋自己具備跟隨能力,又受他的下一句堵嘴。
“我現在可是全院公敵,風口浪尖上的小小遺孤。更不巧我體弱還不善口舌之爭,你可千萬得保護好我。”
男人張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語塞。
就他所知,蘇澤明的體能均在優秀線以上,以保證能潛海出遊和支撐高強度工作。而在二十幾歲的婚姻階段,他更是憑著一張嘴震退所有安排來的相親對象,男女都有。
甚至還有傳聞記載,蘇澤明僅用了十分鐘就把一位條件優渥的精英追求者說到嚎啕大哭,接連幾天躲房間門。
但不管怎樣,尼莫都會及時給出答複。
“我時刻在你左右,任你差遣,蘇先生。”
擇明笑吟吟慢下一步,與人並肩共速。
“另外,彆太搶風頭。你會讓我招人嫉妒的。”
識彆儀器的燈光在閃爍,尼莫腦袋微微一偏,盯著擇明不知所謂。
他在解析著這段話裡的深意,第六卡口的門大敞,門後正是季海灃的團隊。
按港口設計的中轉站人頭攢動,季海灃位於整齊人牆前頭,好一位帶兵出征,英勇無畏的賢王。
“蘇前輩,好久不見。”他語氣熱切地招呼,最先迎上前伸手表態,“麻煩您今天專程跑一趟了,有什麼需要和要求,稍後您儘管提。”
“多謝。”
與擇明握完手,季海灃看著他身旁的人一臉驚訝。
“這位是?”
“我的新助手,尼莫。有史以來最優秀,最深得我心的一個。”
一陣騷動如漣漪擴散,星點波紋也衝擊到了季海灃,讓他直瞪著尼莫,好似對方是什麼珍奇動物。
得到蘇澤明的最高評價,此等殊榮他們想都不敢想。各種層麵上的。
就這樣,緘口不言的尼莫成功收割所有目光,但這場麵他有所預料。他望向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麵無波瀾。
仿佛從這古板臉上看出譴責,擇明飛速撇過頭,他藏起笑容對季海灃示意。
“走吧,我得在中午前把那孩子交托給你。如果天太熱就不好了。”
再一次的,擇明的措辭將他口中的人抬上萬眾矚目的高度。
從來沒有哪一回,研究室的冷血標杆將實驗對象親切的稱作‘孩子’。
好奇,疑惑,忌憚,種種情緒醞釀在淺藍色的航船上,是海風也吹不開的霧靄。控製室內,季海灃正與助手商量事宜,話說到一半,對方兩眼轉動,不滿地嘖嘴。
“季博士,他們從會客廳出來了。”
季海灃順著指示看去,兩道人影在欄杆前,不知在眺望何處。
“虧他還能這樣大搖大擺的進來,做出那些事後也不嫌丟臉。他邊上那個新助理,長得人模人樣,實際看起來跟他一樣怪。”
“那應該是羅賓內特工作室配給的,最新型的人形智能。連我也沒接觸過。”季海灃思考時不複微笑,片刻後著急忙慌指著助理,“等等,小餘你小子可彆亂說,蘇前輩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
辯解尚未出口,助理連翻白眼,雙手一撐將他推出控製室。
“行了,百年奇才季海灃,你的眼光是我們有目共睹的爛,趕緊拿上你的名片去自討苦吃吧。馬上靠岸了。”
“哎、等下等下!”季海灃雙手扒拉著門框,小孩似得朝屋內呼救,“我還沒說完呢!喂你們——”
“待會見,季博士。”
“辛苦你去招待怪咖了,博士。”
“記得等會兒幫我帶一塊海岩,我想研究這邊地形很久了,拜托啦小季。”
“一路順風,小海子!”
……
一群人無視他的掙紮,眼睜睜看他被助理送出去。私下能毫無壓力做出這些行為,他們年齡都比季海灃大是次要原因,而對方實在天真爛漫,完全沒架子是主要。
聰穎有時卻又愚鈍,關鍵時可靠但偶爾會犯傻,他們這位小領導自帶一種親和魔力,比起尊者倒更像個鄰家弟弟,讓人既想嗬護又想逗弄。
這點再加上他唐納德·羅賓內特的養子身份,可謂賺足人心與名望。
時年四十九的唐納德·羅賓內特,他的原名未知,但其所在的羅賓內特家族曾是地上享譽國際的名門。
靠售賣冰淇淋發家,以天使投資人的角色立足百強企業身後,他們漸漸成為最富有的人,也成功在末世消亡前保下ARK計劃,保下一批幸存的人類。
如今人們的吃穿用度全是羅賓內特工作室的手筆,他們推出的擬類食物更是一舉取代濃縮營養液,成為風靡全城的桌上餐。
可是,這隻不過是沒得選罷了。
季海灃心中哀歎,轉過廊道拐彎。他不急於和甲板上的人彙合,駐足露台眺望前方。
他的眼前,出現一片神話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