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裹藏鐵藝屋頂,樹峰由西至東連綿,多色葉片如同光的譜帶。最外層,人造海浪奔赴的方向是至藍瀉湖,因為渡船的靠近,一片如烈火濃豔的音符成群迭起,盤旋上空。
季海灃驚歎於火烈鳥的身姿,與此同時他身後接連傳來吸氣聲。
“這、這裡是仙境嗎?”
他聽出餘助理發問時的顫音,而很罕見的,他點頭應下了。
“是啊。”他麵露懷念之色感歎,“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也以為我掉進愛麗絲的兔子洞,闖進遠古的伊甸園了。”
時至今日,他仍然會有這種感受。
在這看不到聲勢浩大的飛行航艦,沒有光怪陸離的粒子映像,獨屬自然的那份神秘氣息撲麵而來,令人振奮又心悸。
而關著人魚的豢養池就在最高處的白塔。
五分鐘後船安全駛入海口,一座天梯般的升降機載上他們,輕輕鬆鬆運到山頂人工湖。
季海灃領著同僚走上岸,他知道真正的衝擊還在後頭。
一條紫藤蘿花道歪歪扭扭地通向白塔,塔的全貌神聖無比,圓柱形的建築表麵光滑,不留一窗也無一絲汙漬,隻有灰褐色的水鳥停在屋頂梳理羽毛,偶爾對訪客好奇打量,展翅鳴叫。
它們這般靈動,令初來乍到的一夥人難以辨彆真假,紛紛減速觀望。
縱使季海灃已經走得夠慢,後方的隊伍仍跟不上他。
眼沉醉花色,耳癡迷鳥啼,當嗅覺被若隱若現的芳香迷惑,人們終於也失去語言能力。
季海灃小跑幾步,趕到擇明身邊讚歎。
“這裡比我上一次來還要美啊。蘇前輩,多虧有您在。”
“哪裡的話,我隻是遵從家父遺囑,勉勉強強維持好他生前期望的模樣。”
擇明的答複讓季海灃很不滿意,那俊秀五官仿佛擠在一塊,拚成滑稽囧字。
“蘇前輩,你不能總是這樣。像上次海道檢修,工程設計明明是你占大頭,最關鍵的分流功能是你提出的,可是你偏不署名。還有最早,仿生動物的複原計劃也是你一人挑大梁,結果你完工就丟給研究中心冠名了。”
青年語重心長忘記敬語,猶如蒼老了幾十歲,換來擇明的微笑和身後助理的猛然一拽。
他先對擇明抱歉一笑,轉頭小聲問。
“怎麼了,小餘?”
不止助理,其餘跟來的幾人表情十分統一,全都在用震驚臉無聲質問他。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季海灃搔搔後腦,陷入自我懷疑。
“這些我沒跟你們說過嗎?哎?我應該說了啊,肯定是你們沒聽進去。”
聞言餘助理頓時五味雜陳。
可事到如今,再議論這些也無用處,他歎了口氣,推著季海灃的後背繼續走。
“趕緊的,先把要事完成。萬一人家又反悔,到時候有你好受的。”他低聲催促道,談及某人語氣仍舊嫌惡。
“各位不必擔心,已經結束了。”
聲音入耳,餘助理猶如觸電跳開,雙手不知往哪放。
塔前花圃自成一圈警戒線,蘇澤明散著黑發站在其中,刻意遮擋重傷的半邊臉。
真是奇怪,明明他沒展露過多表情,某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卻能清晰傳達。
“我已經修改守門人係統,它會幫我運出裝載箱。所以,也請各位止步於此,不要再進去了。”
“嗯,噢……沒事,我們在這等沒關係。”
因為被那雙眼睛盯著,餘助理下意識回應。這還是他第一次正經的與人對話,尋常得難以置信。
隻不過他剛想再問兩句,對方忽然扭頭,撅嘴模仿鳴叫。
一抹陰影降落,應聲停在男人抬起的右臂。這是隻成年渡鴉,黑羽泛著藍紫色的光,喙部像蹭破了一塊發白。
“羅克!羅克!”
“嘎啊羅——克——”
它激動的小步跳,胸脯高高聳起,發出類似名字的呼喊。
接下來的畫麵可謂是魔幻又意料之中,身為人類的蘇澤明無障礙與鳥溝通,時而學著叫幾聲,時而像自言自語嘀咕,他忘我的跟渡鴉爭論,最後威嚇似得一嗬,揚手趕走了它。
“不學乖的調皮家夥,又跑去和鵜鶘一家打架。”
這會兒高聲斥責,他才總算符合傳聞中的描述,疾言厲色,小肚雞腸,揮舞著拳頭。
“後麵幾個月我不常在,要讓我發現你被咬禿了,我可不會理你!”
說完他撫著心口,像疲於應對叛逆兒子的老父親,無奈中透著些許自豪。
“羅克是家裡最早一批渡鴉的直係後代,個性和它父親一樣無法無天,把自己當成領地國王,成天想著征服世界。”
“哈哈!沒想到小東西還有這種上進心。”
仍舊是季海灃熱情捧場,後方人群死寂,不知所措。
而擇明露出促狹的笑,視線久久沒能從空中離開。他仰著頭喃喃。
“現在,它是那窩中僅剩最後一隻。我的繁育,再一次的失敗了……”
繼尷尬的沉默之後,餘助理喉嚨哽住。他始終覺得蘇澤明是另類,可他不得不承認,他被那股憂鬱同化,心底無端湧現哀憐。
流雲飄過上空,溫度亮度驟降,器械輪轉的響動打破當下安寧。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彙集到了升起的大門。
方形水箱,五麵遮光,它僅有朝外的一麵觀察窗透明,像隻巨大魚缸。地麵履帶緩緩將它運出白塔,停在他們跟前。
水質是渾濁的,上下浮動著不明碎屑,黑色擋板無疑加深了幽暗,乍看之下根本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蹤跡。
直到兩顆熒光閃爍的珍珠漂近,一張超出凡人想象的臉龐浮現。
觀賞者包括季海灃在內,不敢呼吸,不敢動彈,唯恐驚嚇到這奇異生靈,顛倒眾生的美物。
一隻與人相似的手按上玻璃,五指間門有蹼連接。如今縮短距離再看,果真難以將它和人類等價。
脖頸兩側的腮片,超過兩米的魚尾,覆蓋腹部的一層甲皮,種種武裝是人類無法想象的奇妙。
它的臉兼具嬰兒的純真和獸類的野性,它的軀體將柔媚與強悍完美結合,在水下每一次的旋身遊曳,都如同最高級彆的舞蹈。
美得不可方物,不可抵擋。
這行走的目光收割機,它貼著觀察窗轉兩圈,滴溜溜轉動眼珠,在眾人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張開雙唇。
類似胸腔共鳴的一種發聲,送來猶如深海吟唱的音節。
不成曲,不著調,純粹的呼號和意義不明的高低聲碰撞。
似尖錐,似磐石,魔鬼的三叉戟刺穿人類脆弱的肉|體靈魂。
其實在第二段季海灃就已回過神,倒不是他定力多好,而是他雙目竟被淚水充盈。
稀裡糊塗用手擦乾,新的熱淚又一擁而上,他無法控製自己去哭泣,就像他忍受不住那仿佛失去摯愛至親的沉痛。
他不是唯一狼狽的人。
左右跟來的同伴,他們掩麵抽噎,失聲痛哭,漲紅的臉與心碎的表情恰似暴雨中的孤舟,搖搖欲墜的哀求。
到底為何會如此悲傷?
到底要怎樣才能終止這種絕望?
答案是歌聲止歇,一切恢複平靜的時候。
季海灃眼睛微腫發燙,哽咽著掏出手絹。因為有多出來的一條,他想當然的遞向身旁。
“蘇前輩,這個你如果不介意——”
青年因抽噎的後勁打著顫,魔怔地失神。
在全員都因人魚之歌失控的糟糕現場,蘇澤明和他的助手毫無變化。
白衣助手沒哭他可以理解,畢竟那是非人造物,可能會有情感表達,但始終不是人類。
可是,為什麼那男人還能微笑著?
他如活體雕像靜靜凝望,背著雙手,身姿挺拔,找不到絲毫強撐偽裝的痕跡。
那隻人魚大概也一樣困惑,歪著頭擺尾,忽然向上遊去。
箱中閃過鱗片幽光,察覺不妙的季海灃連忙後退。
“啊、小心!蘇前輩快躲開!”
一股強勁水流被魚尾卷出了通風口,他堪堪躲開,以手遮著頭。
緩過神再看離水箱最近的兩人,季海灃頓時啞然。
澆成落湯雞的隻有尼莫,在那分秒之間門他脫下外套,剛好擋在擇明頭頂。
“抱歉,蘇先生。”尼莫一如既往,用缺乏亦揚頓挫的嗓音道歉。原因是水滲透布料,打濕了擇明的發尾。
“無妨。畢竟這是它的好意,它又想和我玩遊戲了。”
站在一片蔭蔽下,擇明輕笑連打兩次響指。
水箱的觀察窗最終被遮蓋,通風口也徹底閉合,完成這些他拂開男人製造的雨棚,轉向呆愣的季海灃。
“季先生,日後就麻煩您替我照看了。我隻有一個要求,請您和各位務必遵守。”
“前輩您說。”季海灃馬上恢複神色,他已意識到這項交接工作的嚴肅性,鄭重點頭,“我一定照辦,不辜負您的信任。”
“除了調配好的營養食劑,不要給他吃任何東西。哪怕他變得虛弱無力,躁動不安,哪怕他對著你祈求,都不要給。”
這番話始料未及,季海灃發懵接不了茬,可他迅速調整過來點頭答應,又趁氣溫沒升高指揮隊員回到船上。
他的人都渾渾噩噩,幾乎還沉浸在那首哀歌之中,需要儘快休整。
作為唯二安然無恙的人,尼莫陪擇明留在島上,他通過調節體溫烘乾自己,卻還是被人以換衣為由叫進塔裡。
察覺擇明聲音裡的躍躍欲試,他便知道這邀請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他被帶進原來安置人魚的豢養池。
池水已被排空,清理後的空間門猶如一座深井,隻能爬扶梯下到底部。
因不知擇明用意,尼莫照常立定等待。他看著對方繞圈踱步,撫摸鋼鐵牆壁,最後停在被破壞的,巨大的洞口處下方。
“沉溺者就是從這逃生出來。”
擇明背對男人感歎,漫不經心似得一問。
“你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真知眼,你能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麼嗎?”
把提問轉為指令,尼莫很快有了動作。
他雙眼發亮,跟隨肢體的移動逐一查探周遭,不消數秒得出答案。
“上方開口要輸口令才打開,有人操作後跳下來,自然沉降到這。”他指向十米刻度的位置,接著繞到對麵。
“有東西撞擊到他,速度很快,擦著牆壁留下很多印記。”
多次掃描那些肉眼不可見的微痕,尼莫能還原出當時慘烈而危急的畫麵。
撞擊,啃咬,血腥的撕扯,發生在捕食者與獵物間門的糾纏赫然在目。
可戲劇化的轉折也就此出現。
“但是,到十五米就不一樣了。他昏過去幾秒,然後……”由於還原的劇情太古怪,尼莫猶豫是否要現在吐露。
身後傳來一聲悠長嗬氣,繼而是誰窸窸窣窣,坐下躺平的動靜。
如棺槨中長眠的蒼白死屍,擇明雙手交疊至於腹部,像昨晚橫躺著,聲如囈語。
“然後,他擊退了殘暴饑餓的獵食者,再次潛下五米,在極限的二十米以撞斷右手為代價衝破安全閘。”
池中無水,尼莫也無需救援這位溺水者,他隻站直點明道。
“這是你。”
是蘇澤明落水遇襲,再到爆發極限自救的全過程。
鐵麵無私的偵探又不作修改的闡述道。
“你故意隱瞞了人魚想要吃你的事實。”
“錯了。”
地上的人側過頭,露出早上為他整理衣裝時的笑容。
在尼莫眼裡,這抹笑和下一句回答,是比人魚之歌還神秘莫測的謎題。
“應該說,我隱瞞了是我讓人魚變得想吃掉我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