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就是你開的價格?”他再發問,帶著不一樣的眼神凝望,妄圖再從擇明身上找到蛛絲馬跡。
對方如初見時恭謹,言辭懇切。
“是的。我提前講清楚,對患者我從不做慈善或無償施恩,我隻買賣交易放貸收息。這是在我這人命的價值,不容商榷,望您諒解。”
談話終了,再也無外因阻撓他和尼莫離開。
圓臉青年雙眼發直說不出話,而等賈亦宸拿起紙條一看,隨即爆發出的大笑又在他腦內掀起強烈的不安風潮。
這有什麼好笑的?
麵對茫然的青年,賈亦宸不再多言,他指示對方去照看病人,自己攥著紙條反複追憶。
“什麼人命的價值……真是臭屁又討厭的小鬼。”
良久後再嫌棄嘀咕,他卻將紙折好塞入褲兜,緩緩落座躺椅。
秒針剛走圈,他強撐著疲憊身軀行動,推開那日騰出來的舊倉庫。
場景整潔而有序,空氣彌漫著稀薄幽香,其使用者將筆記稿紙等私人物件隨意擺放,在門旁望去一覽無餘。
它們似乎在等誰來閱讀很久了。
明明自己才是掌管者,是破屋裡最具話語權的指導,踏足這片領域的第一瞬間,賈亦宸如受某種森冷寒意侵襲,頸骨作響。
感應壁燈自動發亮,慘淡白光籠罩全屋,桌上那盞暖色沙漏解救了他,也令他鬼使神差拿起第一本冊子。
隨意翻到某一頁,那字跡過分飄逸,不僅亂還難以讀懂,全然不似收款單上的清雋,但足夠令賈亦宸愕然萬分。
這是仿照他的文體來寫的。
包括編號習慣,縮寫方式,專門為糊弄智能機器或其他偷窺人而自創的變動式暗語。
深呼吸強壓震驚餘波,他匆匆返回前幾頁,往下瀏覽四行翻譯,每一個字都在炮|轟他的鎮定。
【S病毒感染觀察記錄 記錄人:J.S 觀察對象:蘇█明 第十一日 096751】
【症狀記錄:心率每分鐘95跳,血壓100-80,體溫35.5℃-36℃恒定,較低。其餘指標正常,腹腔內持續性絞痛(等級II度),伴隨全身周期性關節陣痛(等級I度),安靜狀態下飲水量仍有增加趨勢,現已至十升左右。此外,患者所需睡眠時間開始縮短,清醒階段精神活躍程度未變(儀器缺乏,暫未展開相關測試),感染部位並未化膿,出現不明晶質體,呈藍色】
【血培養結果依然正常,結合前日病原體檢查數據,初步判斷無寄生蟲感染症狀。基本貼合原定猜測方向:‘S病毒’非生物病毒,非細菌真菌,非寄生蟲,與少數寄生生物存在關聯性】
【綜上所述推斷,S病毒本體為█████,一十七年前經大麵積擴散,融合其他████後演化出多種變體,其中針對██的影響符合██傳染模式。現推斷,經過長期演變,‘S病毒’已最終確定██為最佳宿主,且有一定概率已誕生完全體,潛伏宿主群體內部】
有意塗抹的文字,如同等待解開的趣味謎題,尋寶遊戲的金銀洞窟。
它帶來的到底是驚喜、恐懼還是憎惡,真叫人捉摸不透。
談及此類感受,某號人物必定在尼莫數據裡榜上有名。
返程列車空蕩寂寥,穿梭一片吞噬光線的水域。今日空座有餘,人形機卻選擇坐在擇明斜對麵,左右緊挨提箱水箱。
和來時同樣,那號人物端坐靠角落閱讀詩章,專注堪稱虔誠。
“有什麼想問的嗎?”擇明收起書,抬眸回應那道不知掩飾的目光,“你快把我的臉看穿兩個洞了。”
經過片刻思索,尼莫以保證口吻解釋。
“未達到一定危險級彆,我不會開啟眼部激光武器的。”
擇明掃興歎息,不禁拿書脊輕輕碰著腦門。瞅準他快要發表陰陽怪氣言論的節點,尼莫迅速出擊。
“你向他們收費,蘇先生。”
不像問題的陳述質疑,也就尼莫能說得出口。
“你說,這是在你這人命的價值。”
他居然還能講出第一句。
這下無論多引人入勝的詩篇都難以享受了。如此暗歎,擇明把書擱在一邊,兩手相握置於腿上。比起作答,他這姿態倒像是要洗耳恭聽。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問題的拋接再演,曾被坑過的尼莫今朝萬般小心,他摒除該有的建議和觀點,壓縮回答到極限。
“你冒著被徹底革職的風險,選擇以達成交易的方式幫北區醫生包庇可疑人物,利用錢財撇清關係。這不符合規矩,你應該第一時間上報給總部。”
一開始的沉默讓尼莫以為自己終於問倒了對方,但擇明隨即揚起嘴角,這份錯覺不攻自破。
“然後,就讓一個我能救回來的病人白白等死嗎?”他悠悠然道。
尼莫無法接話。他的搜索引擎比列車的製動係統還賣力,排出數個備選猜測後,他又不懈問道。
“所以你是遵從‘醫者仁心’的道德觀,或出於對同類個體的憐憫心,或稱‘愛’的關懷。”
列舉完畢,他率先從對方反應判斷出錯誤。
那微笑如色彩漸褪,眼神如湖水結冰的變化,可絕不是愛心泛濫的人會有的。
“照你的意思,我是對一位未曾謀麵,身負重傷的美麗少女一見鐘情,然後願意為她奉上身家性命,乃至我擁有的一切?因為我——愛上她了?”
謙和嗓音滲著莫名冷意,被大箱小箱包圍的男人好像吃了敗仗的兵,腦袋微垂不吱聲。
細碎笑聲突然傳進他耳朵。
“有這個可能哦。”
這一刹那,尼莫產生的震驚不亞於目睹小波給自己八條腿打麻花結,抬頭兩眼圓睜。
就這樣,他迎來第一波無形侵襲。
“但是,我這樣對那位小姐,真的是因為‘愛’嗎?”未等人形機檢索,擇明展開槍林彈雨的追擊,“像父母偏愛偏袒子女,像情人互相迷戀依賴,寵物隻會對飼主撒嬌甩尾俯首稱臣,導師會選擇看重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子,崇拜者願意相信追捧的偶像如同古人信奉星辰日月,偉大聖者無條件憐憫眾生寬恕極惡極罪。這些……都是愛嗎?”
腦中貯存豐富而全麵的資料,這瞬間卻宛如廢墟貧瘠,迷失解析的方向,尼莫陷入停機式的石化,唯剩輸入功能堅守崗位。
他的耳仍舊在聽。
“當然,現世無論是常倫還是哲理,慣來都把這些指代為寬泛的愛。友情愛情親情恩情……人們擁有超乎自身想象的自|慰能力,這是善良而溫暖的矯飾,防止他們自毀。可這不適用於另一套理解邏輯。你的邏輯,尼莫。”
他聽到了自己,於是眼睛重新運作,卻見對方不知何時站起。
“這絕非社會泛指的道德,因為它其實並不公正。也絕非人之常情的感知,因為它多數來源於自身也無法解釋的衝動。而這衝動甚至還受外界的人事物支配,可銳化可淡化。”
擇明如課堂上的溫良導師,不厭其煩地鋪張,引出始料未及的答案。
“這是差彆對待,尼莫。是天平兩端比較的重力。稱量物沒有變過,隻是畫下刻度的是你,擺上砝碼比較是你,讓指針擺動也是你。”
衡器左右托盤承重,指針隨一端升降偏離標尺中心。
那人影一步一頓走近的過程,正無限與這番畫麵靠攏。
“當我朝你走來。”人影低語,步伐輕緩,“我讓指針朝你偏移。我不追求兩端平齊,因為我隻想知道的,你在我這分量有多沉?我在你的天平上,又是輕是重,是否可有可無?”
能給出砝碼終究有限,已失衡的局麵無法挽回,亦使那稱重者也走向一端,站在被稱者的身前。
可是天平存在限製,重量一旦過載,底座就要鬼哭神嚎,瀕臨散架。
走完五米距離,擇明已於人形機前站定,俯身之慢猶如太陽徐徐沉落,臉龐搶占人眼視野。
“如此一來……”
他話帶笑音,落地比羽毛還輕。
“會一起墜落的哦。”
人形機維持坐姿不變,體內的協調中樞卻反饋身下有細微顛簸,聽覺係統報告,宣稱捕捉到荒原海崖邊才有的怪聲。
風嘯低吼,地裂轟鳴。
宛如疾速下墜的情形,引得牙齒打顫,肌肉哀嚎。
“已經到站了,還不走嗎?”
受擇明的催促驚醒,尼莫深深吸氣不自知,拎上大包小包一路沉默雙眉緊蹙,但離彆墅還有百米,他突然攔下對方。
“蘇先生,門口有一個人。”他定睛掃描,肯定道,“身高179,體重72KG,並未攜帶武器。”
“那是我熟人,一位朋友。”擇明沒有猶豫地回應,倒逼出尼莫的質疑。
“淩晨四點在你家門前的草叢蹲守的朋友?”
因這終於標準的疑問語氣,擇明欣慰挽過對方手臂,將人往前帶。
事實如他所說,那蹲草叢的人是前段時間見過的‘老相識’了。
譚琰常服披在製服外,靠著仿真樹昏昏欲睡,當擇明搖醒他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對這位更半夜的意外訪客,擇明招待無誤,專程讓尼莫進後廚準備茶點。
一人就坐小圓桌,擇明正式問候。
“好久不見,譚琰先生。”
譚琰興致不高,悶聲不響點點頭,隨後幾句交談也是簡單敷衍,一臉的心事重重。
於是,仿佛為宣告無用乏味的談話到此結束,擇明放低聲音問。
“我想,您該不會那麼料事如神,知道我帶了小波回來所以特地登門吧?”
受他變相戳破,譚琰張開嘴,卻忌憚於廚房忙碌的人影,改為拿出那枚耳環通訊器。
經過授意,擇明默默戴上,而裡麵立馬傳出譚琰不安的聲音。
‘那個男孩,叫我來找你’
‘他說他姐姐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