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沒有覺得, 他看起來像是想吃我們……”
休息的閒暇時間,季海灃在發呆半小時後一語驚人。
左邊組員被橘色飲品嗆住,右邊幾人大眼瞪小眼, 咀嚼表情定格。
而他端著冷掉的擬造餐食, 一塊像蛋糕切割方正的合成肉,籲了口氣擠出後半句。
“……的午餐?”
組員們紛紛放下心, 隨即像熱水沸騰齊聲譴責。
“季老板你是要嚇死我嗎, 本來陪你通宵就夠嗆了。”
“拜托話彆說一半啊季老大!”
“可親可敬季先生, 你彆是故事看多走火入魔,學那個誰跳下去喂魚。”
眾人七嘴八舌,季海灃單挑出一句接應。
“蘇前輩的落水原因審查會和ARK-1中心至今未查明,你們彆亂揣測。”
因他口吻嚴肅,連續多日通宵後的麵貌略顯陰沉,這話仿佛槍上膛後的第一聲響,激出輕微懼意。
見那幾人麵露歉意, 他才放軟態度,側回身仰望。
在這下沉式的就餐區,抬頭可見海洋之窗, 那像麵巨幅屏幕,播放著奇美生靈的一舉一動。
今早他們正式切換部分外窗,能夠讓人魚也看到他們,為未來的互動做鋪墊。
過程很順利,人魚沒有應激反應, 在新窗口試探一兩次後他似乎迷上了窺探外界,徘徊著不肯離去。
“他幾乎不眨眼,我手臂都起雞皮疙瘩了。如果這是條魚一天到晚盯著我,我完全不會有這種……怪異感。”
旁邊有人感慨發言, 吞下最後的‘肉’眉頭緊鎖。
食物包含蔬菜水果和肉味,凍類膠質的口感不會損傷牙齒和消化道。這種百分百可供人體吸收的擬餐能支撐二十四小時的活動,還不會產出剩餘廢物,即排泄物。
當之無愧最高效的健康飲食。
但越是如此,就越有一種自己是在效仿機器充電的可笑感,難以欣然下咽。
“也許他是在學習呢。”季海灃樂嗬嗬咀嚼著,朝人魚揮手,“抱歉啊,這個你不能吃。不過我們不會讓你餓著的。”
水下會定時釋放營養劑,給這好動生靈充能,比例和投放時間按其前飼主的要求,不曾變過。
前兩天人魚的睡眠時間減少,而他反複遊動的次數時長均有增加,擔心是監|禁所致的刻板動作,會引發自殘行為,他們一大幫人全提心吊膽陪到現在。
謝天謝地,人魚晃來晃去貌似隻是在玩。
像此刻看到季海灃打招呼,人魚努起嘴,目光緊隨他晃動的手和他拿著的包裝袋,左右偏腦袋。
桌旁有人和他一樣專注,屏息凝神,忘卻外界與自身,眼裡隻有他純美無瑕的臉龐。
“吳……喂小吳,小吳你還在嗎,哈嘍?”
呼喚召回新生的魂,吳信德猛一吸氣,噌的一下起立。驚覺自己出糗,他驚慌失措護住水杯,卻不想動作太大,反頂翻了旁邊的文件。
季海灃眼疾手快,展臂阻攔坍塌。
“怎麼了,這兩天魂不守舍的。要是太累就說出來,我們都批準你去休息的。”季海灃笑道。
吳信德羞愧交織,又當場表演了一段雙手打架、直角鞠躬的道歉,他後來隻敢瞄著季海灃的衣擺,那有片淺褐色的汙漬。
“實在抱歉,季博士,我前天晚上還弄臟您的衣服,今天差點又要……”
“這不算什麼。拿去洗一洗就乾淨了。”季海灃態度和昨天同樣,親切地問道,“我拜托你們那組查的舊檔案,有什麼收獲嗎?”
談及任務,吳信德擦擦額角的汗,認真地開始彙報。
雖然塞壬病毒的資料被禁封,但他們另辟蹊徑,找起所有關鍵詞為‘人魚’的過往檔案。
不僅是近代屈指可數的研究資訊,還包括神話軼事、藝術作品,乃至可追溯到二十七年以前,人類還在陸地時的目擊報道。
因為就和塞壬病毒一樣,有關人魚可掌握的一切少之又少,他們不得不把虛言列入考究範圍。
如今可知,過去人類以國劃分界限,不同文化背景描繪下的‘人魚’名稱有彆,且各有各的特色。
或是人身魚尾,或是魚身人麵,有的天性悲憫可泣淚成珠,有的則凶殘暴戾專愛殘害萬物。
當吳信德彙報到一半,提及‘食人魚肉者,可青春永駐不老不死’的傳說,周圍聽眾皆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反感。
“我總覺得這聽起來就像在吃異種魚。”吳信德的小組長捏起鼻子,仿佛聞到了那股腐爛的惡臭,“就算是真能不死不老,我也不敢吃。”
“那邊一位倒是沒腥味哦。你現在要試試嗎?”
門口傳來幽幽風涼話,外派任務的餘助理再次亮相。察覺他微表情裡的不悅,季海灃立即轉身敬禮。
“辛苦了,餘助理!有什麼好消息嗎?”
餘助理搖搖頭,“好消息沒,壞消息倒是有一個。那個維克·道森來找你了,在一層等著呢。八成沒好事。”
季海灃:“啊?怎麼會是他?”
此名一出,季海灃才終於露出要跟死敵碰麵的愁苦,他抱頭蹲地想理由拒絕,卻被助理和組員聯合架出門。
你不去的話,他就要進來禍害我們了——此乃全員造反時心裡給出的一致理由。
寡不敵眾還被指名見麵,季海灃彆無選擇,隻得下樓。
事情就像他助理所料想的那樣,維克·道森與他皮笑肉不笑的寒暄,照舊明褒暗貶點評他寒磣的研究室一通,接著問到他養父工作室的狀況。
對方話裡話外都在打探有關‘人型智能’的虛實,季海灃心下猜了個大概。
而在裝傻充愣這一方麵,季海灃可謂是名大師,他耐心聽完,最後煩惱地撓撓頭。
“實在抱歉,閣下,我和羅賓貝內特先生實際上在我進入ARK-1後就沒怎麼往來了,他的業務也是機密,我並不知曉。您不是與他要好麼?”
他不提還行,一提這茬花孔雀徹底跳腳了。
“唐納德那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竟敢掐了我的聯絡專線,拒絕我進入他的駐地,未來他再想跟我合作,門都沒有!”
“這……先生他或許在忙,他專注時不喜歡被打擾,還請您諒解。”季海灃極力安撫著,希望儘快勸走麻煩人物。
“哼,他是該忙起來了。最近五區有人開始賣一種自製的‘珍珠果’,聽說頗受歡迎,而且貨源極少,渠道不明。但亞當的安防係統沒報警,肯定也是我們中間哪個精明人暗地裡和他搶生意吧。”
維克道出意料之外的消息,見季海灃愣住,他怪異的自尊心得償,整整衣領又恢複矜貴作派。
“對了,我聽說你接手了一個奇妙試驗品?”他問道。
“啊,是的。”季海灃迅速切換笑臉,“但參觀的話隻能等改天了哦,他暫時處於不穩定狀態。”
“是麼,那可真掃興。”
嘴上說著遺憾,金發男人卻神色冷淡,他輕扯兩撇油光發亮的胡須,雙眼也因算計而閃爍精光。
“季博士,我能否跟您商量些事?最好是單獨的?”
聞言一旁的餘助理識趣退下,在通道的密閉門後等待。
二十分鐘剛滿,門感應一開一合,而進來的隻有季海灃。
青年沉默時的臉好似一潭死水,水麵漣漪未起,難以解讀。
“怎麼樣?”
助理發問,季海灃過了許久才呼氣,示意一起到研究所外。
維克已乘豪華飛艦離開,這座白色建築猶如孤單海塔,兀立浩渺水波當中。氣壓中控製造的風在吹拂,氣溫濕度雖是最適,但無法喚來一陣能讓人心神蕩漾,雞皮疙瘩起滿身的愜意。
二人走到草坪邊,季海灃一屁股坐下,隨性伸長兩腿毫無形象可言。好像忍耐多天的疲憊搶占了上風,他悠長歎息。
“維克·道森說,他想要我幫他找證據,查明和人魚直接接觸的蘇前輩感染了塞壬病毒。這樣他就把手頭藏著的一份機密文件交給我。是蘇玥博士的。”
一句話埋了數枚炸|彈,餘助理訝異幾秒,肯定道。
“如果那人沒感染,他也想讓你‘證據確鑿,人贓並獲’吧。”
季海灃不語,算是默認了。
餘助理繼續分析道:“這樣一來就是蘇澤明知情不報,有故意散播病毒危害ARK內全體人類的嫌疑,罪大莫及。觀察期作廢,而審查會有權回收他持有的閘門密碼,交付下個繼任人。但是蘇澤明沒有親屬,也沒成家。”
“那麼,下一人選就會在ARK-1內,重新由‘亞當’挑選。”季海灃緩緩說出結論。
“這不挺好的麼。你,霍克,唐納德·羅賓貝內特,你們三人是目前最有希望被選中的。”
一個是未來可期的新星智者,一個擁有超越戰鬥機的強悍肉|體,堪稱人型武器。還有一個是ARK內名副其實的救世主,人類存亡史上的‘牧羊人’。
瞥見季海灃的苦笑,餘助理心知肚明,聳聳肩又道。
“好吧,就算你沒那想法,另外兩人可不保證。何況他們應該是同一陣營的,再者,有類似想法的全ARK不止他們。”發覺對方有反駁苗頭,他立馬加快語速,“行了,我也知道你不會弄小動作針對蘇澤明,哪怕真查到什麼,你最先想的肯定也是如何救人。”
季海灃會心一笑,招來助理鄙夷的白眼。
“他是救了你的命啊?還是你和那花孔雀一樣神經錯亂?”
“不,我隻是因為尊敬蘇前輩。”青年眼如碧天澄澈,他篤定道,“而且我相信,就像前輩珍視他雙親的其他成果,他絕不會放任塞壬病毒不管的,他現在一定和曾經的兩位蘇博士一樣,也在竭儘全力找尋真相。”
圓桌旁邊曬太陽,喝著午茶下棋玩。這便是季海灃口中‘竭儘全力’的蘇澤明。
與他對弈的棋手是馮,此時青年抓耳撓腮,怎麼也下不去手。
桌麵不見棋盤,隻有六邊形的黑白棋子相接,拚成無邊際的圖形,而每顆棋上都有個昆蟲符號。
蜂後,兵蟻,蜘蛛,蚱蜢,甲殼蟲,簡筆圖形用不同顏色繪製,靈巧又可愛。
這是一種名為‘昆蟲棋’的遊戲,判斷雙方輸贏的方式隻有一個——看誰先包圍對方的蜂後。
瞅了半天,馮眼睛忽然一亮,他指腹摁著兵蟻挪到左上角的空缺。
“贏了!我包圍成功!終於——”
他歡呼未畢,裁判尼莫無情否決。
“白方移動不成立,兵蟻不可平麵滑動到‘眼’位置。判定違規,撤至臨近一格。”
馮如風中淩亂的小樹苗,不可置信哀嚎,他這一聲還沒到底,擇明就執起蚱蜢橫跨半個戰場。
綠蚱蜢恰好補在白蜂後的斜對角,被撤退的兵蟻身邊,完美構成圖形閉環。
圍剿成功,擇明不忘溫柔補刀。
“多謝了,馮。你的搭橋很及時,救我於萬難之中呢。”
“判定,黑方勝利。恭喜蘇先生,這是你贏他的第九十九局。”尼莫第一時間祝賀,儘管語調平坦缺乏情緒。
連續的慘敗給馮造成不小打擊,他像條鼻涕蟲,沒有骨頭的身體慢慢下滑。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覺得我穩贏的。”青年失落咕噥。
“正是因為你太想贏,所以破綻很明顯哦,馮。”擇明溫聲指點,邊收拾自製的棋子,“如果學不會掩藏的話,下一次連勝你的就是零了。她進步很快。”
安靜觀棋的少女臉頰頓紅,她結結巴巴道。
“是、是先生您教得好,而且您好厲害啊,賈醫生都贏不了您!”她兩手激動比出錯誤的手勢,“八十回呢!他就跟您平局三次!”
冷不防被拉出作比較,男人先是在躺椅上坐直,隨後習慣般地強壓怒火,倒下毛毯蓋頭。
“哼,一群玩物喪誌的家夥。”
午後悠閒時光,高溫催人昏睡,聽著歡聲笑語,賈亦宸眼皮下的兩顆眼珠卻不聽話地亂動。
零已痊愈,按理說他該早點送走她繼續藏匿,讓馮也回到安全據點。可外麵仍危機四伏,而他也動用手段偽造了一個新身份,留下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況且……
未能繼續的心音,正好被毛毯外的人聲接上。
“尼莫,和以前一樣,零小姐的房間不要打掃了。先幫我調整後門的培養箱,四小時光照時間到了,要換一麵,看住時間。”
“好的,蘇先生。”
在ARK-8消毒艙的密談之後,蘇澤明和他都裝作無事發生,但對方多少聽進了點告誡,回來就一直避免人形機與零接觸。也算是變相掩護。
聽人形機和馮、零二人接連離開,他毛毯往下扯幾分,一張笑臉正好映入眼中。
“先生,您也想再來一局,一洗前恥麼?鑒於和您下棋更驚險刺激,隻要贏一次我就給您獎勵哦。”擇明兩手相疊撐著腦袋,忽地降低音量,“但請千萬要對馮保密,否則他太可憐了,我還欠著他上次故事的後半段呢。”
“你以為我是小鬼麼,被你三言兩語騙昏頭。”男人譏笑起身,趿著拖鞋走來入坐,“然後不知不覺間……什麼都跟你交代了。你真沒白費你審查會的位置。”
“瞧您說的,我現在是待審罪人,哪來的權利審問彆人?”
擇明雷打不動微笑臉,賈亦宸也見怪不怪了,他執白子先走,說話的同時放出一枚兵蟻。
“有這時間玩過家家遊戲,你不如先想好怎麼應付下一次檢查。詹玉榮這人偶爾犯糊塗,但不至於眼瞎。”
“您聽起來……似乎對詹伯父有所不滿。您難不成真是他舊識。”擇明應話,送出蚱蜢黑棋。
賈亦宸利落擺上蜂後,他抬頭覷一眼,臉已蒙上層森冷敵意。
“你夠有耐心的,還惦記著查我底細。”
“更正一下,我不過是想確認您的姓名,方便結交罷了。”
看對方也請出黑蜂後,賈亦宸默然陷入深思。
這真是糟糕。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