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RK-5的白晝公館發生的重大意外事故, 隻二十分鐘就傳遍了整個五區。
得益於海塔和蜜蜂共建的強大信息網,兩小時後連七區北院的小小黑晶電視上都出現了緊急報道。
黑晶是尼莫之前修好的接收器,隻能收看ARK內的重要動態,因為十多年間生活安定, 報道內容也變得不痛不癢, 還沒插播廣告精彩。
但今天卻不是。
建築坍塌,智能機失靈, 無辜人員受傷, 每一個字眼從神情嚴肅的主持人口中說出, 無一不在刺激人們的神經。
平和穩定的海底封閉城裡, 太久沒有這樣衝擊性的報道了。
此時,躺椅王者賈亦宸把播報當催眠曲聽,困倦地翻看記錄本。
他仰麵朝天,手舉在臉上方, 如蛛網鬆散的意識隨時會令他鬆開手, 讓冊子痛擊鼻梁。
“啊!這不是、不是那個——”
一聲呐喊遣散困意,男人怒火頓起,猛甩手裡的書。
“不是讓你安靜點看嗎?什麼芝麻點大的事都要叫嚷!”
馮背對著賈亦宸, 沒閃沒躲, 呆立著挨了這一下。對他來說, 現在有更嚴重的打擊。
他再三確認, 眼睛幾乎要粘上晶體屏幕。
“醫生、是蘇先生他們出事了,剛剛報道裡有幸存者的信息, ‘原屬ARK-1特級人員與一名孩童, 隨行一個型號不明智能仿人’,那肯定是他們!”
馮一口氣喊完,又麵露狐疑道:“咦……但是, 怎麼會有小孩?蘇先生的親戚嗎?”
與動搖的馮不同,賈亦宸此刻已百分百確定幸存者身份,瞬時的震驚令他彈起坐直。
看不見播報,他下地大跨兩步,一把撥開礙手礙腳的青年。
畫麵是巡邏浮遊機拍攝的現場,廢墟殘塊飄散煙塵,裸|露的地基冒著火星,近處不自然地倒著一批報廢機器,它們被毀壞得四分五裂,有些切口齊整,有的卻像被高溫燒融,金屬軟化變紅。
因為這些人偶外殼的死物,慘烈現場乍看之下就像積木的倒塌殘局,微妙的怪誕。
如今公館封鎖整座花園,發出通知禁止遊客和員工靠近,而在浮遊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幸存者一號擇明已清理好傷口,二號蘇羅枕在他腿上昏睡,與他一起等待‘專業人士’的到來。
麵前安神茶沁香撲鼻,身下的深藍沙發椅比床還舒適,地墊絨毛沒過腳踝,柔軟似雲朵。這間候客室雖小,但滿屋掛畫收藏都是真品,任一一件拿到正規平台拍賣,起碼要刷完擇明的一半財產。
擇明正估價打發時間,房門被敲響兩下。
來者卻不等他回應,徑自推門而入。
布裡奇·霍克,當今人類中的最強戰士,有著一雙如鷹隼犀利的藍眼,冰冷目光仿佛能凍結弱者靈魂,任其摧殘。
“許久不見,先生。”擇明點頭問候,一邊輕輕撫摸男孩的頭發,“請原諒我不能起身迎接您給您倒茶,您請自便。”
對方不屑與他客套,進屋用腳推開另張椅子,正麵定在他跟前。
“看來無論走到哪,你惹火上身的本事都一樣出類拔萃。”霍克居高臨下地說道,“不僅被重大意外卷入,還這麼巧的讓‘一級監督者’出現嚴重故障,不得不停用返修。”
“您謬讚了。其實有時不是我主動招惹麻煩,是那‘禍’非要與我糾纏不清,難舍難分呢。”
他答複也意有所指,霍克眼裡的冷意更深一層,但對方隻以響指召來門外的浮遊機,按流程辦正事。
有兩件事今天必須要審出結果。
一是兩小時前的連環事故,即雙子塔坍塌、機器人偶襲擊遊客、一級監督智能‘尼莫’故障。
意外發生,首先要查清原因,這在ARK內不是難題。
然而白晝公館第一時間交出的調查結果顯示,日月雙子塔的倒塌原因竟是‘偶然’。
兩塔外觀雖然彆無二致,但月塔是兩年前為補位加建的,原本它的位置應該是一座雕塑園,奈何設計師重病離世,此事無疾而終。
月塔完工後半年,公館引入了人偶樂團,它們每一次啟動都會從樂庫的五千首歌中隨機挑選演奏,謝幕後還能與遊客熱情互動,此地便成為公館的著名景點。
建設前期的測試與勘察完美通過,這兩座塔能屹立百年不倒,偏偏今天樂隊挑了一首曲子,中間段的頻率與雙塔固有頻率相同,這時又有光圈飛輪穿過主路,它自身的磁場又像流|彈殺入不穩定的雙塔中央。
同時波及到的還有人偶樂手,它們一部分感應器連接地麵,雙塔|崩裂的異常波動自然混淆了它們的訊息判斷,引發攻擊行為。
這場事故,是由每一個偶然疊加而成的意外,缺一個環節都不可能成。
簡直離譜得難以置信。
懷著這種心理,鐵鉤霍克接連對擇明提問,小到吃了什麼,路過哪裡,碰過什麼東西都要刨根問到底。
他其實早有第一手情報,掌握了對方昨天的所有行程,當下是通過施壓辨彆其中真偽,抓取疑點。
可一通問答下來,他竟徹底撲空。
嫌犯的敘述沒有漏洞,情感表達毫無破綻。
蘇澤明真就隻是心血來潮玩了一天,恰巧奪得獎品,為不虧待自己挑選最高檔的旅店過夜,最後又散步到知名景點,僅此而已。
從始至終充滿著他本人不可控的因素,哪怕他再深謀遠慮,也不可能算準樂隊的選曲,算準雙塔塌毀後的生還幾率。
但此事絕對與此人脫不了乾係。
暫且收起強烈的直覺,霍克又將視線轉向那名男孩。
烏黑頭發鵝蛋臉,單眼皮厚嘴唇,肉嘟嘟的鼻頭因為受傷而泛紅。十分普通甚至能說存在感極其稀薄的長相。
這正是今日要查清的第二件事,男孩與蘇澤明到底是何種關係。
“這孩子玩一天已經很累了,剛才又受到驚嚇。儘管他沒受重傷,但請您準許他再多睡會兒。”擇明誠懇請求,保證道,“接下來無論要怎麼處罰我,我都無異議。”
同樣的路數在醫院領教過,霍克輕嗤一聲,轉而命令錄像的浮遊機。
“第一頻道聯線,接通蘇澤明代理監護者,公民C-A146。”
圓碟型的黑色儀器投射映像,等待中的綠色波紋迅速切成詹玉榮的實時人像。
對在例行會議上的詹玉榮來說,這是一通惡意十足的強製來電,周圍坐著他的同僚下屬,更有驚愕不已的院長。
他們都知曉他的為人,絕不會如此出格無禮。
隻怪來電者能使用權限最高的信號線,任誰都反抗也回避不了。
“原來詹醫生還在工作,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我們長話短說。你的前監護對象,蘇澤明先生現在正接受以我為代表的審查組的調查。請問你對此人是否有印象。”
霍克毫無感情地道歉,二話不說又傳輸男孩的相貌圖,沒有任何附帶信息。
“抱歉,我並不認識。您說蘇澤明在被調查,請問原因是什麼。”詹玉榮皺著眉道。
“現在是我在提問。”鐵鉤霍克冷笑,低聲又問,“今日之前你是否知情,蘇澤明身邊跟著一個八區的劣等遺孤。”
此話一出,四周嘩然,詹玉榮被克製著的竊竊私語包圍,不禁暗罵霍克用心險惡。
除了故意強製連線,不限製他單人聽看,他還能猜到對方肯定是當著蘇澤明的麵審他,為的就是製造不安定局麵,加劇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壓力。
能否從他這問出什麼是次要,觀察他的言行舉止,以便給他安上子虛烏有的嫌疑才是真正意圖。
“很遺憾,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他帶著一個孩子?是在那邊醫院認識的患者嗎?”他硬著頭皮又答。
即使不是麵對麵,霍克如狼狠戾的兩眼也瞪得人渾身不適,詹玉榮不甘示弱地回瞪,一字一句道。
“我要求與我的監護對象交談,您監視與否無所謂。”
灰發男人退開兩步,似是默許了,待儀器自調完角度和聚焦,詹玉榮總算見到那不省心的世侄。
笑眯眯的惹事精,疑似掛彩端坐沙發當中,真有個陌生的男孩和他一起。
“不好意思了,伯父。”擇明從容打招呼,“我本來想過段時間正式跟您談談的,沒想到竟以這種方式‘先斬後奏’。”
“先斬後奏?”
“嗯,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在八區收養的孩子,蘇羅,我未來的第一繼承人。但說來慚愧,我實在不及他,各方各麵都是。哪天他聲名大噪,我隻有沾他光的分……”
笑容遊刃有餘,談吐優雅得體,觀望擇明毫無壓力瞞騙所有人乃至最高審查會的鐵腕人物,角落裡的譚琰再現魔怔呆樣。
他記性不及天才的過目不忘,可記住一個魔童綽綽有餘。
畫麵裡的黑發男孩,從頭到腳都與小惡魔不同,但他隻可能是小惡魔。
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這一刻,譚琰忘卻規矩和法條,純粹的求知欲傾軋理智,讓他隻想起身走進畫麵,走向仿佛也在凝望他的男人,一探究竟。
各見證者麵麵相覷,他們尚未從蘇澤明領養子嗣一事裡緩過,那男孩就有了動靜。
蘇羅揉著眼坐起,迷迷糊糊掃視兩圈,當與凶神惡煞的霍克對上目光,他立刻扭頭撲進擇明懷裡。
“好可怕!爸爸,這有吃人妖精!快叫尼莫打跑他,嗚……”
男孩抽抽搭搭,把臉埋進父親的頸間,雙手攥著對方的衣襟,身體顫得厲害。
詹玉榮來不及求證這到底哪裡有‘聲名大噪’的潛力,就見擇明摟著人溫聲安慰。
“沒事的,這位先生不是吃人怪,是爸爸認識的人。而且,尼莫暫時回不來了,他為救我們受傷,已經被送去治療。”
像是遭受極大的打擊,蘇羅愣住片刻後抽噎得更厲害了,哭著鬨著要去找尼莫。如果通訊時間再久一點,他坐地板撒潑的樣子將會在三區人儘皆知。
哭聲聒噪刺耳,難以忍受,鐵鉤霍克最終不耐煩地退場,亦同意將事故定性為意外,不再追究擇明。
而在乘專車離去前,他又給擇明下達一條死令。
“小孩先留在這,你要和那具待檢修的廢物一起回去。”
具體回哪霍克沒直說,無外乎是某處研究所或區域中心,但飛車於ARK-1的第六卡口上升,直達九千米處。到這已否決了大部分猜測。
最終降落地幾乎是白晝公館的翻版,航行的巨大空中城,六片反光的寬闊尾麵,區彆是這裡的建築群落全為紅色,庭院華美卻空無一人,了無生氣。
來迎接他的也非人類,是紅色的三角錐飛盒,整隻不過拳頭大。
三角錐倒懸著飄浮,一麵轉向他,張開狀似眼睛的投映口。
從赤|裸的光潔雙腳開始,一道人影由密集顆粒漸漸拚合,如沙畫般奇妙的過程,最後成品是位褐發少年。
少年身穿白衣白褲,神態卻像資深的迎賓門童,穩重與靈動的占比拿捏得恰到好處。
“久等了,蘇先生。這裡是羅賓貝內特工作室的總館,抱歉我主人無法親自接待,還請您隨我到裡屋。”他說著展露討喜的笑容,一顆虎牙的出現才讓他看起來更貼近相貌的稚氣,“對了,先生您是第一次見我,容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亞當。”
“……那,麻煩你了。”
擇明回應略慢數秒,就如所有初見亞當人形擬態的訪客,為其超脫智能的人性化愕然。
但他內心玩味的點比彆人多了一項。
亞當的相貌,完全是以男孩蘇羅的真正麵容為模版構建的,二者外表上的差彆隻在年齡和眸色發色。
紅三角錐飛動,亞當走在擇明半步之外,說話時特地側過身。
“分派給您的督導員‘Nemo’已送去掃描,我們要先確認他的損毀度和損毀病灶、成因、是否能修複。在此之前,請您在主人為您準備的客室等待。”亞當刻意湊近一小步,也有意降低音量道,“但主人他其實不在家,您要是覺得悶,我能帶您到處逛一逛,就是千萬彆打我小報告啦。”
“你放心,我同你是一丘之貉,告密不就是自討苦吃嗎?”擇明失笑道。
少年爽朗地哈哈大笑,聲音並不刺耳令人煩,可隨著笑聲踏入兩扇門後,擇明還是微微皺起眉。
一處圓形廳堂,入目是紅色的地板、牆壁、窗簾及地毯,到處如潑滿了血觸目驚心,而所有物品色度上的細微差異又令整個空間充斥著不協調感。
見擇明停下腳步,少年也止步,麵帶歉意道。
“嚇一跳了嗎?主人的品味這麼怪,我想說服他改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惜……”
“不,我隻是覺得如果太陽中心能住人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擇明收起環顧的目光,回以一個微笑。
“咦?為什麼您會這麼說?”
亞當追問,可擇明搖搖頭一笑帶過,示意繼續往前。
這的布局和白晝公館的主樓類似,圓廳左右設有側門,各自接著一段環形走廊,然後才抵達電梯。
電梯沒有操作麵板,合上門就是個密閉方盒,亞當待他站定後忽然好奇道。
“我聽說,您要領養孩子了。是哪個小家夥那麼幸運?”
“走運的人應該是我。我雖與他沒有血緣關係,但與他相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們是相似的。”擇明似自嘲地笑笑,“偏偏那麼巧,我因塞壬病毒失去父母,他也為此無依無靠。他的雙親是病毒最猖狂的時期出生的一代,體質非常弱,無力也無心撫養好他,前個月接連離世。”
聆聽男孩的遭遇,亞當同情哀歎,他沒有實體的手往擇明右臂上一搭。
“我明白了,兩位是幸運地邂逅彼此。您一家未來必定會幸福美滿,彌補曾經不幸的缺口。”
他的安慰不像身形,是有分量的溫暖觸感,聲音有如晨露,滋潤乾涸心靈。
再一次的,擇明莞爾沉默。
二人對話結束,雙門剛好敞開,外麵同樣是一片紅豔豔的圓廳,但乳|色的天花板和通透的玻璃牆得以讓人喘息。
此處層數未知,但就窗外風景來看少說是在三十層以上,往下已經看不清地麵了。
亞當說的客室位於圓廳左側,屋內布局倒是正常,典雅的簡約風格像在紅色領域中苟延殘喘,放鬆來者一路被迫緊繃的神經。
“換洗衣物是全新的,這裡所有東西您都可以使用。等您休息好了,我再來接您。那麼,我先告辭。”少年紳士地鞠躬後退,房門應聲關起上鎖。
聽音辨彆著門鎖數量和種類,擇明輕笑一聲。
“原來如此,這是貴賓的……高級牢房嗎?”
但感慨僅限於此,他大方地占領房間,首先使用了浴室。
熱水是提前放好的,水溫恰到好處,氤氳熱氣充盈視野,擇明坐在偌大浴池角落,半眯著眼回想進入大樓前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