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的電梯,彎曲的走廊,神經質的血色裝潢,處處散發著窒息也逃不開的氛圍。
這裡沒有人類的身影,一些地方連機器都看不見幾隻。
身體浸沒水裡,貼身攜帶的紅色晶片輕蹭胸口,意識難免被一種錯亂分散,思考中擇明聽見自己呼吸聲外的動靜。
遙遠模糊,像在海中傾聽地麵上的人講話。
‘我知道這風險很大,但我必須要和他見一麵,越快越好’
那聲音焦急地在與誰爭辯。
‘沒有時間了,那個人這次已經趁機把他接去,沒有接觸還好,但如果還有下一次,恐怕……’
耳邊水泡騰起,碰撞又破裂,遮蓋部分話語。
‘這和之前不一樣,不是出於我的私心,是事關你我還有大家的未來’
未來一詞的餘音被無限拉長,消散在擇明浮出水麵後的喘息裡,他不知不覺閉氣二十多分鐘,過幾秒又沒事人似得離開浴池。
床上放著的衣服大小正好,偏正裝的常服符合當下受邀做客的情形,意外地符合他的品味。
是他,而不是被人魚襲擊前的‘蘇澤明’。
儘管他們二者的偏好習慣實際相差得極小,他也有意在模仿中緩慢改動,但越是如此細微、旁人難以察覺的差異,才讓現在的區彆對待醒目。
當擇明折好衣袖,扣上最後一顆銀紐扣,房門處傳來了響動。
虛影少年欠身,手揚向左側。
“沒想到時間剛好,請您隨我來,蘇先生。”
亞當恭敬未變,領著他前往一處又一處展館,如同真正的屋主介紹每件物品。
生物標本,文化藏品,在ARK內淘汰下來的各種儀器用具,可以說這集合了人類沉落前後的存在曆史。包括從居民手上沒收的‘違禁品’。
族譜,舊日記,家族相冊,逝去寵物的玩具,學生時代往來的書信……
所有能被寄托情感的物品,所有能記錄往昔的載體,都在沉海那一天永遠封存,取而代之的是整齊高效的記憶芯片,智能檔案。
擇明唯獨停在沒收的名酒行列,像個浪蕩公子輕吹口哨。
“這倒是令我意外,‘美色’在前,那位先生竟能忍住不獨自享用。”
“為了健康,還有一點點形象考量。”亞當笑眯眯解釋,“我主人酒量雖好,但恕我直言,他喝醉後隻有徹底關起來才安全。對所有人而言。”
少年攤手聳肩,不像尼莫引經據典地抖長句,察覺擇明沉默過久又主動提議往下一處走。
四周場景終於擺脫了密閉儲櫃,反而充滿了千奇百怪的移動機器人,它們被分派清掃各地,各自沿規劃路線走來走去。
可總有幾個像行將就木的老頭,動作慢且卡頓,常常發出刺耳的提示音,阻塞其他輕快機器的軌道。
“主人是十分念舊而且怕寂寞的人,他舍不得丟掉自己親手創造的玩伴。要是有一個沒修好,他能哭得像個小嬰兒。”亞當再次用解釋介紹起神秘主人,指向躍層上的座鐘。
“就比如那個敲鐘的‘卡西莫多’,他是主人第一個設計的孩子,當然啦,那時主人還太年輕,知識儲備不及現在,專業性也不夠。”
話音剛落,鐘表旁神似郵箱的鐵人就掄起胳膊,在非整點的時間拚命敲著。
少年哭笑不得,隻得在嘈音中引著擇明離開,二人半天逛過的展覽區才是整座公館的五分之一,各有各的特色,相映成趣。
而最後的用餐地頗具創意,是結合多種故事仿造的糖果花園。
蘑菇矮凳由餅乾和巧克力製成,花園中的積雪散發著糖霜甜味,花和果實則是麵點,綠樹與草坪看不出原材料,大抵是雕刻過的複合物。
亞當招待擇明在紅心花園,四周灌木露著一顆顆動物腦袋。
若非那全是果凍做的,還有意刻畫可愛外型,這景況隻剩驚悚沒有趣意。
“這是主人最喜歡的位置。”
少年說著拍掌,幾個小矮人一股腦鑽出草叢,搬運餐具和晚餐。
這些小家夥用尖尖帽套著整個頭,隻用嘰嘰聲交流,會因為誰撞到誰、踩到誰而停下互相揮舞拳頭,尖聲放狠話。
“嘰!”
一隻矮人跳上桌,笨手笨腳朝擇明鞠躬,費力拖來餐巾拆開,想要鋪平卻把自己繞了進去。
“嘰、嘰嘰!”
看著這團會動的酒紅餐巾,擇明捧場地一笑,伸手去解救對方。
他撥開布料,捧起暈頭轉向的小矮人,用指尖扶正尖帽。
“辛苦了,順便一提,真是漂亮的小帽子。”
矮人害羞地搓手嘻嘻笑,而桌旁的少年也彎起嘴角,笑意裡浮現某種慶幸,像日夜忐忑的人忽然卸下重擔放下心。
這道遲來的‘午晚餐’中規中矩,擬造美食的風味擇明不敢評判,儘量隻吃剩一半。
“您胃口不好嗎?”亞當彎下腰,靠向他擔心地勸道,“我聽說您在七區醫院住宿,每周隻有一天能申請返回研究所,而不是家裡。”
分明是ARK內全知全能,掌握所有信息的核心智能,卻像一無所知的普通少年向人提問。
但對著這張神情誠懇的臉,很難拋出嚴辭質疑。
“多謝關心,我隻是習慣了某大廚的手藝。請問他狀況如何?”
他第一次問起尼莫。
亞當緩緩直起身,第一次為糾結而麵露難色。
“十分抱歉,監督者的狀況不佳,他很可能今天……要有一段時間都無法跟您見麵了。”少年像怕說錯話,小心翼翼觀察擇明的表情。
擇明放下茶杯,隻歎著氣回道。
“是嗎,我很遺憾聽到這消息。那孩子很喜歡尼莫,而且有他在的話我能輕鬆很多,一些雜事他處理得比我要好。”
這份平靜不含謊言或誇飾,少年如同吃了定心丸,又變成謙謙有禮的侍者。
也是到此刻,他才宣布他的主人,即唐納德·羅賓貝內特無法在入夜前趕回來。
既然東道主不能赴約,賓客也無苦等的必要,亞當這位優秀的代理人領著擇明原路返回,一直送到血紅大廳。
那批清掃機器已經下到這樓,似蜜蜂辛勤地來回穿梭,滿屋充斥著嗡嗡聲。
“來接您的車還要一會兒才能到,若您不介意,就在這與我說話解悶吧。”亞當孩子般地笑著,露出尖尖虎牙,“我很少能遇見您這樣的人,會願意與我聊天,和我說真心話。就像我主人。”
擇明正在立柱前,流連於牆紙比迷宮複雜的花紋。
“我和那位先生很相似嗎?”
他漫不經心地一問,亞當少有地靜默許久。
“如果可以的話……”
少年兩手相握,局促地揉搓幾下。
“……您會願意當我的主人嗎?”
擇明應聲回頭,隻看到亞當垂著腦袋,摳著手指。
那樣的心緒不寧,煩惱又無助。
“十分抱歉。”
他以同樣輕的聲調回答,見少年猛地攥緊手,於是又話帶笑音地解釋。
“很不巧,我現在還處在一段固定主從關係中呢。還是實打實存在契約條款的。”
亞當望向擇明一愣,全程沒眨過眼的他此刻眼皮閉合兩下,更加富有人味了。片刻後他也點點頭說道。
“也是,蘇先生您與監督者還有合同,我主人派他去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一定要忠於職守。他一定很聽自己主人的話。”
擇明微笑不置可否,重新專注牆上的‘迷宮’。
他像把自己摘出場景,不去理會身後逐漸明顯的異動。
起初是他腳邊的銅色機器調頭,緊接著身後那不規律的嗡鳴一瞬同化,機器們移動的聲響就如士兵的列隊,因為明顯而強勢的指向,服從著統一離去。
霎時間,血紅圓廳靜得像墓穴,隻能聽那亡魂幽怨低語,白骨簌簌發顫。
“我不得不說。”
擇明依然麵朝牆壁,但卻換上一種至今不曾展露的損人腔調。
“作為幫手,你的兩次‘英雄救美’都是勉勉強強,實在不夠看啊……”他於沉吟的間隙回身望去,竊笑道,“你覺得呢,Z。”
白衣少年佇立原地,由光影粒子投映而成的他就像電影銀幕的畫麵撕裂,臉龐在鼻尖以上錯位,定格著拆解成一條條線。
但是他的嘴中依然發出了聲音。
異常平淡,不含情緒的深沉聲線。
“好久不見,主人,很高興看到你安然無恙。”
擇明佯裝驚訝,挑起一邊的眉毛。
“你這麼殷勤,我都要害怕了。”說罷他又點點額角,早上的擦傷早治療好了,但藥皮的縫合口還賴在這,“何況我好不好,你不是全都清楚?一級監督者Nemo。”
“嚴格來說,他並不是我,隻是摻入我分支的程式。第一天您失去意識,我啟用了緊急避險方案,與您交接二十五秒,代價是此後必須進入準許我依附的存在點,而如您所見,我實際能乾涉的範圍十分受限,還請您單獨行動時務必慎重。”
聽完那標誌性的長篇大論,擇明肯定地點點頭,合掌一拍。
“果然是啊。這種一言難儘的滋味,獨你一家所有。”
“主人。”
熟悉的意為無奈的呼喚,叫停擇明的玩笑,他輕輕撥了撥頭發,正視著割裂的人像。
“好吧,把你想告訴我的都說出來吧。趁你我現在都還有時間。”
係統能說無非也是‘蘇澤明’這人的一生。
曇花一現,短暫得可悲。
因為在他跌落人魚池的那一刻,他的死亡就已如約而至。
平日裡本就缺少與外界的聯係,後來又屏退助理學生,他墜落後就這樣在豢養池裡被一點點吃乾淨,從皮肉到骨頭,沒有半塊殘留,都進入他寶貴的人魚腹中。
後來的ARK-1肯定是當他失蹤,重新把人魚安排給季海灃研究。
從結果上看,現在形勢是與原來相合的,然而從過程開始細究,一切都如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因我與您連接斷開,處於遊離狀態,抱歉無法為您開通任何權限。”Z道著歉,語氣令人想起冰塊,好在下一句提示又足夠有誠意。
“據我目前整合情報,建議您今後儘量避免再與監督者Nemo接觸。必要的話,儘快予以特殊手段將其破壞,然後切斷與ARK-1尤其是智能體亞當的聯係。”
思忖間忽然聽這一句,擇明摩挲著下巴笑得玩味。
“為什麼?你就那麼討厭另一個能活蹦亂跳,任我使喚的自己嗎?嗯——換句話說,你羨慕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僅是考慮到您的安全問題。他是被設計來消滅‘災害禍端’的。”
Z微微一停,選了一種折中的表述。
“任何一種會危及到ARK內的和諧循環,引發動蕩的因子,不論什麼身份地位和存在方式,都會被列入抹殺名單。隻需一個明顯的信號觸發開關,他就會追殺目標哪怕到閘口外的深海,甚至是已無法生存的地麵上。”
“噢——那我可真擔心啊。”
“……主人。”
對話仿佛又跳回剛才,以係統的無可奈何收尾,擇明哧哧笑兩聲,終於決定不再逗弄了。
“雖然你把我當成那麼惹人嫌的危險分子我很難過,但鑒於你透露我那麼多,幫我佐證了猜想,我還是勉為其難感謝下你吧。”
他背著手往前踱兩步,與虛影相隔半米時用前傾再次縮短距離,並悠悠問道。
“所以……你想我什麼時候來接你?”
Z的聲音消失了好一會兒,隨後不緩不急地答複。
“如我所告知您的,我必須進入準許我依附的存在點,直至結束。另外,我能與您對話的時間還剩半分鐘。”
“行吧。”
擇明像興趣缺缺挺背轉身,一步步回歸原位。
可他卻如燈光下的舞台劇主角,揮臂揚聲道。
“那我就省去矯揉造作的傾吐,跳過畫蛇添足的保證,直截了當地奉告你——這個‘方舟瓶’裡的事件終了之前,在這等著我。”
恰好是他語畢站定,亞當清越的少年聲線重新於耳際響起。
“啊,蘇先生,抱歉問了你那麼唐突的問題。您不會生氣吧?”
像遺忘剛才的秘密交談,擇明再度回頭,順滑地接上話。
“哪裡,能讓你對我遞來橄欖枝,是我莫大的榮幸。”
亞當安心呼氣,忽然又奇怪地瞅著他的表情。
少年奇怪於他和之前不同的微笑。
宛如再會了一位闊彆多年的舊友,待到分彆後互相目送遠去,各自隱入洶湧人潮,卻仍舊頻頻回首,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