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賈醫生,您一如既往地精神飽滿,活力充沛呢。”
擇明站在平房門外, 用對老朋友的腔調問候。
若忽略他這個厭煩的人, 忽略他牽著的男孩,賈亦宸此刻不會臉頰肌肉微微抽動, 徘徊在怒火暴走的邊緣。
“出去。”賈亦宸臉色陰沉得可怕, 食指用力戳著空氣, “你這瘟神禍精,彆再把晦氣帶進我的地盤,害得我——”
“真叫人傷心啊,先生,我明明視您如至交至親, 決定未來與您患難與共, 怎會有意謀害您?”
擇明一臉泫然欲泣, 捂著心口搶話, 假惺惺的示弱徹底點燃對方的爆炸引線。
滿腹粗話如槍上膛蓄勢待發,賈亦宸卻被一道稚嫩聲音攔截。
“啊!這個就是會躺床漂移的大叔嗎,醜得好厲害啊!胡子也臟得好厲害啊!”蘇羅指著男人, 語氣崇拜。
看著他亮閃閃的烏黑大眼, 賈亦宸一時分不清他是在假笑譏諷還是在認真誇, 瞬間收斂怒氣。見他如此, 屋裡蠢蠢欲動的兩人才敢迎出來。
“天啊蘇先生!昨天報道的那場意外, 幸存者真的是您啊?那個鐵人呢?他怎麼沒一起回來?”馮憋不住地倒話, 將擇明上下左右打量一通。
“尼莫還在他的製作者那檢修,要過段時間才回來吧。”
“這麼說是他救了您,呼——那真的太可怕了, 房子居然會倒。”
青年心有餘悸拍胸脯,仿佛是他經曆了那一場生死浩劫,擇明看著他好笑地接話。
“房屋是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當然還會有從有歸零的返程循環。人,乃至生命也是一樣。”
話聽著是對,但馮吞吞吐吐,在反對讚同之間搖擺。
趁他陷入糾結,擇明得空望向後方的少女。
零不知何故躊躇著不敢上前,她低頭兩眼亂瞟,再次習慣地以發遮麵。
這與她素來的羞赧不同,內斂下隱約流動著忌憚和退怯,說是膽小幼貓見生人也不為過。
而像一種滑稽的映照,方才敢直麵賈亦宸的蘇羅忽然閃身一躲,半個人藏進擇明身後。
“怎麼了?是害怕了嗎?”擇明問著男孩,也是對莫名瑟縮的少女。
“這裡好破哦,又那麼小,還有臟東西。”蘇羅沒底氣地指指點點。
“但是……但是我都有學尼莫先生打掃的,裡麵、裡麵還是很乾淨的!”
零焦急辯解,聲音漸響,秀氣臉龐浮現緋色。
雖然她語氣不衝也無惡意,男孩卻如掐滅的火苗一點點退開,直至完全隱藏自己,杜絕與任何人接觸。
他氣焰下去,輪到另個人上場接班了。
“你準備把他帶在身邊多久,那群人沒追著你索要證明,把你一審再審嗎?”賈亦宸渾身散發冷氣地質問。
作為知情者之一,他能保證男孩的身份偽造萬無一失,但那僅限於應付各種卡口和探頭的掃描監視,限於資料調取時毫無缺漏的檔案。
若是有誰,尤其是審查組那種疑人疑鬼,拿著倍鏡深究的家夥細查起來,發覺古怪隻是時間問題。
擇明答道:“其實阻礙是有的,保育司對我的原話是——未過新月期、未辦理手續的遺孤必須送往機構培養,經過個月的審檢才能交給新監護人。但俗話說,出門在外靠朋友,幸虧我有一位朋友送來'及時雨',解我燃眉之急。”
“誰?詹玉榮嗎?”賈亦宸不以為然,“他被踢出去後反倒有這本事了?”
“不,是亞當。”
“你說誰?”
賈亦宸臉色驟變,他仿佛受誰找茬揍了一拳,連聲音也應激得透露殺意。
同一時刻,躲藏的蘇羅探出腦袋,可他被擇明用手掌輕輕蓋住,動彈不得。
“和您猜想的一樣,是那位‘亞當’。不過他僅僅是幫我美言幾句,讓我不用跟這孩子分開,必要的流程仍舊要辦理。我們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何況我還是戴罪之身呢,對麼?”
擇明注視著對方眼睛,反問時的表情耐人尋味。
賈亦宸也看著這雙黑眸,最終撇過頭認命了。
“我話先說在前麵,這裡可不額外負責小鬼的飲食起居。你自己照顧他,出了什麼事也彆想我挑擔子。”
有他這一句,男孩順利入住,平房裡的另兩名房客表麵上無異議,但不代表他們沒有顧慮。
耿直青年馮怕的是男孩懵懂無知,與他和零接觸後再到外麵說漏嘴,因此比以往謹慎一百倍,口封嚴不多話。
至於零,她古怪的畏縮引起兩名醫生的注意。
與男孩相見開始,她便有意無意保持距離,縮在門後,定在角落,哪怕被搭話也不肯抬頭。
似乎蘇羅再靠近些,她就能拔足狂奔破牆逃命。
要解釋少女的反常,賈亦宸最具話語權,然而今日他毫無頭緒,坐在桌前直犯嘀咕。
“隻不過是一個屁點大的小鬼,怎麼這麼怕?”
再看零畏懼的對象,即蘇羅,他乖乖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右手高舉一隻水瓶。
瓶身旋轉,經陽光折射散出耀眼光帶,像古董相機的閃光乍現。
他看得如此著迷,惹得旁人忍不住討教。
“請問,這裡麵是什麼啊?”
馮不禁走近些,男孩飛快把水瓶收進懷裡,警惕地瞪著。
“你要乾嗎,這可是我爸爸送我的禮物。”
“沒、呃,我就是問問,絕對沒想搶也不碰,也不會向蘇先生要。”
謝天謝地,馮總算懂得謹慎措辭說中要點,蘇羅換上得意寬容的神情,同意賜予解釋。
“這裡麵可是‘世界’。”他倨傲地下巴一挑,“是送給我一個人的小世界。”
透明器皿並不新奇,渾濁的水看不出名堂,馮對男孩的說法表示高度懷疑。可再一想前些日禍從口出的教訓,想起昆蟲棋局的連敗,他痛心疾首閉嘴。
而且,他總有種莫名的感覺。
不是由男孩主導,而是他不知好歹上前接觸,那接下來勢必會發生大事。
大概率還是壞事。
是如滅頂之災的狂潮,無法測算後果,無法預想體驗。因為在迎見的第一眼就已被吞沒湮滅,那威懾之可怖,超乎人之想象。
為這沒由來的壓迫感,零在昏暗的內屋拚命控製呼吸,她手心發冷,可身體異常地燙,狂跳的心臟仿佛是顆太陽,由內到外灼燒著她。
她雙手不得不貼著前襟,宛如祈禱般地合掌而握。
這令她惶恐的狀態持續到晌午,全員圍坐在餐桌旁為止。
矩形金屬長桌,少女與擇明各坐兩端麵對麵,旁側位置其實很空,馮非要和賈亦宸挨在一起,與那對同樣緊貼著的父子隔得老遠。
馮已下定決心要沉默到結束,然而低頭一看,他立馬被精致燴飯觸動了話嘮神經。
“蘇先生,這是您親手做的嗎?看起來好好吃啊,您手藝比那鐵人還要棒!”他說著迫不及待舀起滿滿的一勺,幸福地送進嘴裡。
擇明帶尼莫返家休假的一天,他吃什麼都覺得沒味道,今天總算大飽口福了。
鐵勺輕碰齒尖,發出微弱嚓聲,以此預兆著味蕾的重創。
食物觸及舌頭,青年驚愕瞪大眼,他狐疑地咀嚼一會兒,臉色轉白又轉青,手抖得像要隨時倒地跳霹靂舞。
有他以身試毒,賈亦宸默默放下勺子裝不餓,蘇羅趴在桌沿用指頭戳飯,表情好奇。
隻有零擔憂地跑前跑後,為他倒水又拍背。
“嗚、嗚嗚!”
“馮你是噎住了嗎?快試試喝水,就一口能咽下去最好了。”
少女拚命幫人順氣,殊不知是好心辦壞事,讓青年喉嚨一咽,頓時臉色漲紅,眼淚鼻涕如瀑流。
“對不起、我離開一下,我———不好,要吐了我要死了、我中毒了嗚……”
青年到底是悲慘失守,哀嚎著狂奔而去,用身體撞進洗浴室大門。
金屬材質隔音,但沒關嚴的門縫裡依舊飄來他的痛苦獨唱,門外餐桌旁,氣氛一時為之凍結。
零杵在原地,兩眼不知所措地掃來掃去。
“蘇先生,那個……”
擇明兩手相握撐著下巴,一言不發,和悅笑顏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看到馮剛才的樣子,蘇先生好像覺得很有趣?
少女的頭腦第一時間推出猜測,但嘴巴支支吾吾,擠不出什麼字。
擇明不動聲色握住蘇羅要抓飯的手,突然開口道。
“說起來,前次那個故事,我好像還沒講完。不如在等馮回來的這段時間把它說完吧。”
他不待眾人回應,徑自講述下去。
遭受鼠災的荒|淫國度,神秘吹笛手與失信的國王及臣民。
上回的劇情停在笛手驅走鼠群,自己亦被趕出皇宮的節點。
他沒得到國王承諾的一半寶庫財產,更沒得到應受的尊重待遇。
身為所有居民,乃至整座城的恩人,他穿行街巷被人人喊打,唾罵與譏諷時刻跟隨。人們甚至咬牙切齒地猜測,稱最初的鼠群就是他引來的。
笛手對非議一概不理,緘默著走出城門,他這才發現身後跟著的不止汙言穢語。
一名使女身披黑色長袍,不施粉黛卻容顏昳麗,身姿柔媚恍若迎春花蕾。
她在笛手離開皇宮那一刻起就悄悄追來,趁四下無人揭去麵紗,表明身份與心跡。
在國王擄掠的所有美物美人裡,她是最光彩奪目也最受寵愛的一個舞女。她聽聞了國王的諾言,也見證笛手的神奇事跡,本來已做好成為‘獎賞’被贈出的準備。
‘若您不當我是你的犒賞,可還願準我同行’
使女小心翼翼求問。
‘若您不視我為您的新主,可還願伴我漂泊’
笛手以深沉且同樣鄭重的聲音回問。
兩人並未回答對方,隻心照不宣地前行,並肩走過了幽靜密林,淌過清澈小溪,在山中洞穴同住,與溫順羚羊為伍。
白天,二人漫步森林,是尋覓食物也是遊玩嬉戲。他不再吹奏魔笛,為她揀選結實光滑的樹枝做成禮杖,她不再跳著豔舞,為他采摘嬌豔欲滴的鮮花製成花冠。
當太陽落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二人互相交換禮物依偎而坐,以擁抱感受彼此體溫。
敘述到此,聽眾之一的賈亦宸已有不妙的預感,他會不像馮動輒大呼小叫,隻閉眼裝睡,暗暗思索。
以他過來人的經驗判斷,段式的故事馬上要迎來激烈下滑。
果然,國王發現了侍妾的出逃,他多次派出使者,帶著一次比一次繁多的金銀珠寶誘勸,結果都是被拒絕被避開,要麼被林中動物捉弄恐嚇,灰溜溜地逃回城裡。
終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率領全城追殺而去。
士兵放火圍堵森林,任大火燒乾了河床,燒毀整片森林,棲息於此的群獸四處奔逃,最終被斬於刀劍之下,被烈焰啃食殆儘。
看著自己親手打造的一片灰燼,人們痛快無比,像鼠群剛走的那天大肆慶祝,在城裡飲酒狂歡至深夜。
“這是據後來幸存的幼子們言說,又經各路聽眾口口相傳的描述。所有縱情享樂,饜足而眠的人都在深夜聽見奇妙笛聲,他們穿起衣服推開門,一個接一個自願排起長隊,從來沒有這樣純淨而乖順……”
擇明以目光巡視一圈,看著位不同程度出神的聽眾,最終撫上男孩的頭頂。
“帶領他們的人,那曾被認為燒死的笛手,他頭戴乾枯變形的花環,為逝去的愛人又一次吹響魔笛。
在那城邦裡懶惰,貪婪,無情,醜陋的人,他們就像那一天著魔的老鼠,成群結隊跳進同一片海域,無一生還。
新日黎明下,笛手最終也縱身躍入海麵,沒有再浮起來。”
結局是意料之中,賈亦宸不做評判,聽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少女已然陷入其中,紅著眼深思良久。
“……為什麼呢?”她喃喃道。
蘇羅也揚起腦袋,一臉不快地問。
“對啊,爸爸,為什麼那笛子這麼厲害啊?那要是他早點用就沒那麼多事了,真是蠢。”
擇明輕聲笑了笑。
“因為他是吹笛子的人啊。”
為這廢話似得回答,男孩倒胃口地吐舌,但擇明很快又補全了後話。
“吹奏笛子的人,是沒有呼風喚雨的魔力和資質的。真正能奴役靈魂,操縱心神的,從始至終就隻有笛子本身。沒錯……那正是‘魔笛’,沒有人之欲念喚醒就不會成魔,沒有人之靈性填補就絕不罷休,真正的以人殺人,褻瀆神造物的覆滅魔器。”
蘇羅聽著晃了晃腦袋,興趣缺缺地撥弄米飯。
長桌那端,少女垂眼沉默不再探詢,可她的困惑顯然和男孩不是同一個。
她感到輕微昏眩,心緒雜亂。
為什麼那些老鼠會出現,會瘋狂地與人搶奪?
為什麼笛手會存活而使女葬身火海?
為什麼會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充斥她全身,令她躁動不安,幾欲哽咽。
若說是被笛手與使女無疾而終的悲戀觸動,她自己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長桌對麵,擇明起身離開男孩,零見此情景深吸氣想把握良機求問。不料她還在組織語言,賈亦宸就換好衣服,麵貌清爽地出現。
“你一個跟我出去。”賈亦宸示意擇明道,“有病人,要外勤,不用帶多少東西。”
指令簡單粗暴,男人也不說患者是誰,擇明放心地將蘇羅留在平房,兩手空空隨對方登上前來接應的飛車。
他們進入中區最高的大廈頂層,這棟天梯似的純白建築開啟一道門,像正方形的嘴巴將他們吞入。
五十平米的候客室,和外部一樣慘白得能引起眩暈,物品全為淺色係,齊整且無多餘裝飾,令人想起電路板那一絲不苟的定製品,充滿冷冰冰的機械感。空氣裡甚至還能嗅出金屬味,那是消毒氛氣。
全屋唯一具有色彩的成員,是占據整麵嵌壁的屏幕,它播放著逗趣視頻和各種廣告和ARK內的宣傳短片,裡麵的男男女女笑得如同假人。
眼瞼的開合度,唇角揚起的弧度,全是互相複製來的模版,沒有瑕疵差異。
擇明自覺跟賈亦宸坐下,等來那陣急促的腳步聲。
從感應門出來的婦人衣著複古華麗,她手絹揩淚,嗚嗚咽咽地求助。
病患原來還是上次叫餘天麒的少年,他檢查後安穩了幾天,昨天半夜突然又嚎叫滿床打滾,疼得直用頭撞地。
“可是、可是家裡的健康監測係統卻說天麒他沒有生病,也沒給他治療,我真的不知道、我可憐的孩子,他太可憐了,偏偏在這時候……”
餘夫人泣不成聲,一邊又根據隨行的錐形機器管家整理儀容,同時保持著優雅和崩潰。
賈亦宸察覺到他的助理抬手作拳掩在唇前。
他猜不透對方,可他敢打包票,這家夥百分百不是共情落淚。
但看病要緊,賈亦宸無暇追究,他立即隨婦人穿過兩座廳堂,在遊戲屋見到那名少年。
餘天麒身穿精致小西服,沒坐輪椅而是另一張懸浮椅,他兩眼放空靠著水墊,愜意地咬著根管子。
吸管連著儲存桶,存滿橙色的溶液。這可不是果汁,是濃縮十倍的營養液,按上了‘百變口味’的噱頭。
賈亦宸進屋起眉頭就沒鬆開過,他的苛責目光投向婦人。
“你讓他一天都在喝這個?”他語氣不再恭敬。
“天麒吵著說餓,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在長身體,吃得多很正常的,而且馬上弦月期了,我想他長得快些精神好,省下時間每天多吸收知識——”
“荒唐!”
男人厲聲一喝,震得桌上水杠波紋蕩漾。
寂靜片刻,他又捏著眉心,飽含歉意地解釋。
“這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的攝入量了,再喝下去彆說是胃,他所有器官都會被‘撐死’,夫人,我知道您在意第二次才能考核,可您不能輕重倒置,孩子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前途是其次。”
“怎麼能說不重要呢?醫生,天麒可是注定要去ARK-1的,他和他哥哥一樣,有那種優秀的基因,這是計算過的,絕對沒錯。您千萬要治好他,彆讓他給這些身體上的小毛病耽誤人生,影響下個月的考核。”
她緊緊握住賈亦宸的手,施加力道傳達她的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