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溫柔似水,嗓音也圓潤甜美,可說出來的話卻如細密玻璃碴,紮得賈亦宸深深鎖眉,臉上掠過一陣不自然的頹喪。
他知道對方愛自己的孩子,比誰都重視那少年。可有什麼地方完全錯了。
更無奈的是,他並非第一次遇見這類家庭。
賈亦宸終於歎道。
“我明白了……我儘量,現在要給他檢查,所以還先暫停進食吧,如果嗆到就麻煩了。”
這下餘夫人欣然點頭,款步走去。
“天麒,媽媽給你找的醫生來了,先不吃了啊。”
一如既往的,少年沒有理會,他戴著的蜜蜂微微閃光,這能解釋他為何突然咯咯笑或喃喃自語。
他的母親習以為常,兀自關停儀器,伸手抽走他嘴邊的導管。
進食停止,管道消失,那傻笑的無害少年也如書頁翻篇,麵貌驟然猙獰。
“還給我!”
少年沒到變聲期,一旦拔高音量聲線就異常尖銳。
“給、我、給我給我給我!”
尖叫似指甲摳劃玻璃,刺得人耳朵生疼。
婦人一時反應不及,愣愣看少年狂嚎撲來。
他的嘴唇沒有閉合過,唯獨牙齒因咀嚼的動作反複咬合,呼出的氣息散發濃濃腥臭,有如野獸嘴角掛下涎水。
他的目標很明確,是母親白皙纖細的脖頸。
女人意識到了這點,可恐懼和錯愕按住她的身體,隻許她用閉眼來自欺欺人地防禦。
大腦因受驚遲鈍,等待下一次衝擊的時間會變得無限漫長,而在少年發出的噝噝聲裡,兩個發懵的人不約而同緩過神。
賈亦宸坐倒在地,手按著右腿褲管,他看到女人也一樣癱坐著,發絲淩亂裙擺起皺。
他倆像被野狗嚇呆的雞崽,躲在看護者即擇明攏出的安全領域裡喘息。
從手法來看,擇明這次製止得並不溫柔,他束住少年雙手,膝蓋壓上對方的脊背與後頸,用力之大連他自己手背也凸起青筋,微笑的雙唇緊緊繃著。
但不可否認,效果立竿見影。
少年臉頰貼地吼了一陣,口鼻粗重地呼吸,嘴裡漸漸剩下咕嚕聲。
屋內無人說話,唯有識彆擇明為襲擊者的機器鳴叫。
“夫人,那聲音會刺激到令郎,能否請您讓它們安靜。”他平靜地要求,轉而看向賈亦宸,“醫生,該您出麵了。我下手沒輕沒重,唯恐傷了這小患者。”
賈亦宸的手像彈簧縮回離了褲腿,他攙起驚魂未定的女人,以緊急檢查為理由送她出門,不準打擾。
遊戲屋麵屏幕牆,飛閃的碩大笑臉擾得他心煩意亂。
他很少有這樣無所適從的時候,再麵對患者,他先聽見助理繼續那念詩般的口吻道出建議。
“下一次狂暴前最好讓他冷靜下來。我沒記錯的話,這版型的公寓裡會有室內泳池。”
男人像手腳牽了線,木木地摸索著,還真找到開關。
地板分開下陷,露出圓形的幽藍水池,潔白的防滑階梯。
他想用外衣捆住餘天麒,既是防範少年再發狂,也能固定住防止溺亡。可再一次的,助理在他耳邊篡改他的行動指令。
“直接放他下去吧。”
他與對方架起無神的少年,讓水沒過那雙腿,沒過過分莊重的禮服與領結,沒過表情僵滯的臉。
二人眼前展開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繪卷。
當水完全浸潤發絲,少年如胎兒感應到母體,眼珠轉動著搖擺四肢,他主動潛入水下,靜靜貼著池底洄遊。他眨眼對岸上微笑,那樣的靈黠而純真。
危機看似解除,可賈亦宸的腦子更亂了。
餘天麒入水已滿十五分鐘,他神色輕鬆,完全沒有窒息的緊張感。可他的體檢報告從沒表明他具有這種驚人的閉氣絕技。
擇明沉吟片刻,坐在池邊撥弄著水感慨。
“看起來,這又是新的一種分支了。”
明知此時此地不宜追問,賈亦宸仍脫口道。
“你什麼意思?”
“您有讀過我父親早年間的著作麼?”
賈亦宸隻是皺眉,不作回答。
“好吧,那可值得一讀了,你不會想錯過的。”
聽擇明這不正經的口吻,賈亦宸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地彆過臉。
房間進入冰河時期,寂靜如霜凍肉眼可見地蔓延,擇明見男人沒開竅,於是指尖點點水麵,在光潔地板上描摹。
從最低端一點起步,向上分裂兩股,而分支之上又延展無數道細線,就像樹的枝乾。
這棵樹沒有葉芽,一味地岔開枝丫生長,仿佛沒有極限和儘頭。
瞥著這幅簡筆兒童畫,賈亦宸的臉呈現豐富精彩的轉變,但因他有意克製,最終正視擇明時才得以窺見他眼中的浪濤。
這是演化樹。
親緣遠近,進化先後,生物間或深或淺無法分割的關係,皆在樹狀分線上展示。
畫家心照不宣收起手,對他讚許道。
“您是睿智與品德兼備的良人。像隻勞碌牧羊犬,幼時愛闖禍,也常常碰壁的那種。所以等歲數漸長,經曆漸多,在最後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裡,您會自願套上項圈賣命。”
這哪是誇獎?
男人哭笑不得,默默計算著時間。
兩小時後少年在水底沉沉睡去,他們倆閒人合力撈起他,幫人換上乾淨衣物。
經他勸說,餘夫人同意以後每天去他院區治療一次,好時刻關注病情。
“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可能是壓力太大勞神了,我會參考過往的病例想辦法幫他舒緩神經。”
他以此安慰婦人,心不在焉回應感謝,婉拒對方送他的提議。
“您知道的,我一直適應不來那些新奇東西。這點距離,我和我助理走路回去足夠了。”
說那些話時他覺得自己臉都快笑僵了,他初次意識到欺騙不是一種天賦。至少他不具備。
他與那技藝精湛的騙子高手一起離開房區,沉入鉛色陰沉的市景。地下管道與地麵運車轟響,而他在轉角處雙唇微動。
“什麼時候想到的。”
“嗯,碰巧而已。”
男人問得沒頭沒尾,擇明也答得不清不楚,下一處拐口主路轉進分層隧道。底層是二十年前的老設計,現在已不適合新的交通工具使用。
橋洞昏暗,人跡罕至,似乎隻要一個分神就要跌進黑暗深淵,迷失其中。
沐浴著虛弱白光,賈亦宸漸漸卸下重壓,走到中段抓住擇明手臂拐向左牆。
這裡原來還有一條兩米寬的岔路,藏在生鏽的閉合門後。
“走這隻用半小時就到出口,和原來相比有二十分鐘的餘裕。也沒有監視、監聽探頭。”
“哇哦。”擇明語氣平淡地表示驚訝,“您選的幽會地點還是那麼的彆出心裁,真讓我意外。”
對方無心與他耍嘴皮子,挑了隻舊鐵箱坐下。
“上回去五區灰燼樂園,不是你隨便定的吧。”賈亦宸盯著他問。
“嗯,那邊的風俗人情我早有耳聞,這次親身領略,果然收獲頗多。”
賈亦宸嗤笑一聲道:“還跟我打啞謎?你那天隻差沒把‘我去找黑工坊’的字條貼腦門上了,幸虧你夠會騙。嗯,主要功勞還是那小孩吧,否則你哪來的理由到處逛。”
擇明不置可否,笑眯眯辯解。
“為人父母,當然要體量子女的獨特個性和探索欲,逼得太緊雙方都會出事的。”
兩次直拳式的打探撲空,賈亦宸也沒喪氣,話鋒一轉問道。
“那你現在感受如何?看你剛才製服人倒是有兩手,我還以為再見你時你連走路都要成難題。”他終究沒冷血嘲弄,不帶情緒地闡述道,“疼痛不再周期性出現,而是持續在關節,尤其是脊椎內加強,尾骨骶骨周邊會有撕裂痛。”
說完他輕輕搖頭否認了自己。
如果一切按蘇澤明所推斷的,現在塞壬病毒引發的症狀早與二十七年前不同了。
“隻要目的即本質不變,那應對的部分症狀也不會改變。”
擇明突然提示,男人應聲抬頭,表情像極了課堂上舉手求問的學生。
於是他又笑道。
“解釋生物行為其實並不複雜,‘為什麼要做’,抓住這一點逐個代入設想回推,答案可能比預想中簡單。不過嘛,這是流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用爛的手法,難登大雅之堂。”
“那我倒是想問,為什麼你要用我的名義寫那份觀察報告。”說出一直悶在心裡的困惑,賈亦宸不禁連聲質疑,“零手術那次的交易結束,另外銷毀那機器的份也清算了,你還想賴在我這做什麼。”
“我隻是無家可歸,為生計儘力討好上司。另外,您好像記錯了。”擇明搖搖頭,笑得純良無害,“我沒說尼莫不回來了啊。”
賈亦宸沉默好一會兒,衣兜裡的手攥已成拳頭,而當擇明手指勾出衣領下的紅色雪片,他用手掌蓋住自己惱怒的臉。
哪裡是討好了?
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由於實在氣憤,男人不得不中斷第二次密談,等氣呼呼回到平房,他躺在椅中手臂擋眼。
裝睡中一陣空虛感忽然襲向他,與那悔意聯手給了他一套組合拳。
後悔部分源於過去的遺留,更多是對白天的置氣懊惱。
他錯失機會,沒完成一項彆人委托他的重任。
任務自然和他助理有關,對方正和養子在門外依偎著說悄悄話,歡聲笑語不斷,劃出一片幸福小天地。
男人左思右想,心一橫坐起道。
“明天早上要去八區,東西你提前備好。”
擇明張嘴已做出‘好’的口型,可卻驀地收住。他低頭,與趴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對視。
蘇羅早等著他了,視線相接便飛快眨下眼。
“先生,既然那位病人要每天來,最近出外勤不妥吧。”擇明改口道。
“什麼妥不妥,這裡你是醫生還是——”
賈亦宸瞬間啞然,原因是那一大一小都轉過頭看他,還真有種詭異的警示感。
而他看得清楚,蘇澤明覰了一眼旁邊空地,收回後望著他,目光深幽。
“隨時有外麵的病人到訪,要是他們兩個一起來,不就是我們怠慢了?所以先生,你我再去其他地區,不妥。”
同樣的話再說一遍,夾藏的訊號終於被男人讀取。
周圍有監視者。
不是機器,而是人類。
還不止一名,可能在兩個以上。
儘管震驚的地方太多,賈亦宸仍迅速收拾好情緒,鄙夷一哼道。
“嘖,隨你的便吧,反正也不是我要積攢病例和服務時長。”
薄毯下,賈亦宸並不知道擇明和蘇羅玩著拍手遊戲,暗地裡接洽了好幾輪。
名監視者,兩個在平房近處,一個在遠處大概某棟高樓頂層。此為他們共同得出的信息。
在服務類機器當道的海底城,那人都是屈指可數的‘專家’,精通的不是學術或創造,而是埋伏狩獵,沒準還有處理獵物。
拍手遊戲過半,蘇羅揉著眼睛嚷嚷著不玩了。
“爸爸,這個遊戲我膩了,什麼時候才能去外麵啊。”他嘟起嘴,抱怨著央求,“讓我去嘛,好嘛好嘛!我可想交新朋友了!”
“等工作結束,我一定帶你去。”
擇明無奈摟了摟對方,宣布睡覺時間到。
男孩小腦袋擱在他肩頭,吸了幾口氣,發出厭惡的假吐聲。
“好臭……”
“嗯,是的呢。”擇明小聲應著,抱著男孩側過身。
二人無需再辨彆臭味來源,路口的燈下,一道身影正朝著他們逼近。
拄著鑲鑽手杖,揚著臉趾高氣昂,金色的胡子與發絲梳理得油光發亮,他人還沒到,那浮誇腔調就衝過正門界線。
“晚上好,諸位。”
維克·道森站定朝多個方位鞠躬,最後彎腰向著擇明。
“又見麵了,我親愛的蘇先生。我這次來,是特地為我上次的無禮致歉的。近期我會在這籌備公演,您可否賞臉出席呢?所有費用包括入場所需的著裝我都會提供,您若想帶朋友來我也照出不誤。”
他刻意降低聲調,那雙眼睛比以往要情感充沛,強烈的自傲似乎擰成一股,有如舌尖舔舐著麵前人的每一處。
這該有條美妙的標注——是他滿意的每一處
黑發散亂披瀉到肩頭,縫合線與人造皮拆解麵容,身邊沒有礙眼的機器騎士,就剩個蠢頭蠢腦的廢物小孩。
維克·道森快抑製不住湧到喉嚨的笑聲了。
“愛哭鬼!”
維克噎住笑與問候,低頭就對上指著他的男孩。
“比尿床的小寶寶哭得還大聲的醜不拉幾愛哭鬼!”
蘇羅一口氣喊完長句沒過癮,他邁開小腿湊到維克跟前,咬著食指裝懵懂。
“為什麼愛哭鬼爺爺你要拿著棍子啊,你是腿斷了嗎?哪條腿啊?彆擔心,我爸爸和那個躺椅醫生會治好你的。”他頓了頓,瞄向對方矚目的襠||部。
這隻孔雀喜好古典衣裝,連褲帶裝飾都要還原當時流行的剪裁,實現可笑的凸顯。
蘇羅有模有樣歎氣,最後惋惜道。
“但如果你的腿腿壞死或者沒用的話,那就隻能切掉,扔進回收中心燒乾淨啦。”
裡屋傳來吭哧一聲,是裝睡的賈亦宸憋不住的笑。
而受到彆致且似曾相識的侮辱,維克做不出即刻的反應,令擇明得逞先抱起蘇羅。
擇明對男孩的無禮之言滿不在乎,笑吟吟接話。
“我差點以為您是為上次漏掉的頭部檢查而來,好在您沒事。至於公演,我自然會去,能受到您的青睞和提攜,我高興都來不及。”
未等對方開口,他環視一圈又問。
“您好像不怎麼帶保鏢型機器呢?”
維克堪堪回神,掩著不屑道:“蘇先生啊蘇先生,您難道看不出來嗎?那種拚合物站在我身邊,隻會讓我掉價的。”
“我想,您應該帶一個的。”擇明再現區醫院那會兒的笑臉,隻是聲音不及當初溫柔,滲著森森冷意。
他又重複道。
“您會想帶一個的。尤其是在這,在我的助理缺席,無法替我處理身邊廢棄物的時候。那就隻能由我親自動手了。”
維克:“……”
在沉寂支配的一段時間裡,某人忍笑和某人忍哭的能力同時經受著挑戰。
而很遺憾,扭頭走遠氣瘋大哭的維克·道森,以及滑下躺椅狂笑不止的賈亦宸,他們毫無懸念地挑戰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