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外鬆內緊,嚴陣以待,在這幾天裡,蘇楨除了垂淚訴說當年的悔恨事,下意識提起謝信衷舊年恩義回神又立即閉嘴,他還細細給謝辭說了如今北軍的種種關係和個人見解,以及對幕後主使者的推測,在這方麵,他很認同秦顯的判斷。
謝辭出入蘇楨的外書房,蘇楨還把宿州的兵力部署及備戰情況等等軍事機密一一講解給謝辭知道,他還推測三月化凍就是北戎大軍集結南下展開大戰之時了。
毫無保留,一股腦隻嫌說不夠。
但如果說蘇楨是簡單模式,接下來梁尚和袁紹寅就要複雜一些了。
從前的話,大家關係都很好,但蘇楨和秦顯趙恒的關係要更好一些,而陳晏和寇文韶的關係則要偏好一些。
謝辭在宿州待了幾天,蘇楨知道他事情怕是還有許多,也不敢久留他,謝辭離開的時候,他親自遠送,還命獨子蘇維與謝辭一起前往雲州。
長空高遠,冰雪皚皚,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雲州城。
陳晏也等在彆莊之中,翹首以待,不斷踱步,終於聽見那馬蹄聲拐入莊門,他頓了頓,最終快步迎了出去。
“四公子!”
秦顯和蘇楨的信他都收到了,他當然知道蘇楨命兒子在軍務繁急之時親自和謝辭一同過來是什麼意思。蘇維從前的鬱沉一掃而空,急切地為兩人互相引見,並道:“我父親說,四公子果然極肖其父,我們同心協力,必能將這幕後之人拿住,為謝伯伯鳴冤昭雪!”
“見過四公子!”
千頭萬緒在腦海翻湧而過,但陳晏還是單膝跪地,拱手見了一禮!
但蘇維這話,卻一下子有點戳中他心病了。
和蘇楨不一樣,他和寇文韶卻是真真切切犯了錯的,他貪瀆,一開始是幾個兒侄不爭氣,當年輪值在京欠下大筆賭債,中都水深,他不得不挪用公款先行保住幾個孩子。
但事情有一就有二,為了填補缺口,他收受了商人賄賂,而人有兩麵,有一很容易生二,他真生過貪心,貪瀆和收受過大量賄賂。
雖然事發之後,他後悔難當,蘇楨寇文韶一起合力,他把家底掏出來,把貪瀆都給填回去了。
但陳晏是有名的謀將,雲州乃連接南北東西的要害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分量極重,他在謝信衷去世又和那邊的人翻臉之後還穩穩坐穩雲州,可見其能耐。
他想過很多,其實此時此刻雖跪地回歸,但心裡卻仍存著遲疑猶豫的。
可就在這時。
謝辭看得一清二楚,心念電轉,他沒有伸手扶陳晏,垂眸對他說:“有過當罰,又功即賞!”
謝辭舉起右手指天:“我以父兄之名在此起誓!將來功過清算,汝若再立功勳,將功過相抵!”
頃刻之間,無人相教,謝辭卻毫不遲疑,以父兄之名,乾脆利落立下一誓。
陳晏心中大震。
他抬頭望去,正好與那雙琉璃般的漆黑瞳仁相對視,頎長的少年男子肩寬背直,身姿如標槍般佇立在陽光之下,他的眉目神色,刹那之間,竟與他父親驚人相像!
陳晏一刹之間,心潮起伏無以複加,若是其他,他可能不信,但謝辭父兄之名起的誓,他卻絕對不可能違背!
陳晏少年時期,就追隨在謝信衷身畔,這一刻這個鏗鏘少年男子,和謝信衷是那麼地相類。
一樣的一語千鈞,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傲然佇立於世!
他一刹之間,眼淚奪眶而出。
陳晏哽咽啞聲:“是!標下必定再立功勳!將功折罪!!”
“標下必定再立功勳!將功折罪!!”
他淚流滿麵。
……
謝辭在雲州待了三天,陳晏親自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又遣了兩個兒子,和蘇維一起,與謝辭一起前往定州。
最終順利收複寇文韶。
……
正月十七,謝辭自定州東歸。
出了定州之後,謝辭一直緊緊壓著的情緒終於釋放出來了。
夤夜策馬,連連揚鞭,寒風呼嘯撲麵而至,他想放聲長嘯,但他死死壓住了。
眼眶潮熱,兩行熱淚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情況下,最終流淌了下來。
謝辭有再多的決心,再覺得這個坎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身臨其境,他親身出麵去原諒這幾個他曾經深惡痛背叛他父兄讓他們陷進死亡深淵、害謝家滿門傾覆的人,個中滋味如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謝辭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父兄在世時,也曾教過他,兵書上策,權衡利弊,摒小害而就大功。
人生在世,焉能事事完美。
但謝辭難受也是真難受,一路飛奔,冰霜雨雪,他疾衝而過。
唯有呼嘯凜冽的寒風,讓他的心稍稍舒暢一點。
“公子,前麵有客舍,咱們要投宿嗎?”
張青鄭應大抵知道他的難受,有些小心翼翼的。
此時已經飛馳過了靈州界碑,謝辭微微點了點頭。
正月二十已經過了,雪已經不下了,一點點細微的雨絲落在他們的鬥笠雨披上。
夜幕降臨,謝辭沉沉的臉色揚鞭打馬,前方的蔽舊的客舍越來越近,無意中一抬頭,他卻愣了。
隻見客舍二樓的夾閣小窗微微推開,一張微微帶笑的熟悉麵龐出現在半啟的窗扉之後。
颯颯紫衣,柳眉姣美,明麗灑脫顧盼神飛 。
一點暈黃的燈光投注在她的側顏,為那流星驚鴻的眉目染上一抹暖暖的暈光。
她微微一笑,衝他眨了眨眼睛。
——顧莞還不知道張青鄭應的投忠,便是謝辭,也不可能一下子泄露家人的任何信息。
謝辭翻身下馬,張青已經提前驅馬上前,開好客房了。
他上樓,洗漱,吃飯,躺下。
張青二人在他隔壁的客房已經睡下了。
夜深人靜之後,謝辭悄然起身,他沒有挑亮燈火,在黑暗中穿戴妥當,無聲沿著木樓梯下了一樓。
客舍小二撐在桌上打盹。
他慢慢沿著大堂和連接後院回廊,一路走進寂靜的庭院。
驟然,一抹暈黃暖光躍入眼簾。
他心有所感,快步沿著甬道走至最後麵的一個小小客院。
忽然之間,滿目燈火。
他看見一張張的笑臉,熟悉而陌生。
“小四回來了!”
這一聲如銀瓶乍破,驟然衝開了所有陰寒的憤慨和孤寂,暖黃的燈光覆蓋了小院所有地方,謝辭甚至看見了一顆頑強冒頭的小草,一抹最鮮嫩的綠色。
但他已經顧不上了 ,謝辭手足無措,他驚呼:“娘!大嫂二嫂三嫂,五郎,還有明銘柔娘你們,怎麼都來了——”
一家人,大大小小,在暖黃燈光下,露出大大笑臉。
他聽見謝二嫂笑著說:“咱們是一家人,當然是要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