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幽幽灑在人間, 從來未曾改變。
在這個寂靜的長夜,謝辭終於前所未有地認清世途險惡和真相的殘酷。
他盯著帳外照進地麵的那一小片銀白色,是那麼地清冷, 它從未有過任何溫度。
謝辭情緒宣泄到了最後, 他斂了痛哭, 回頭對顧莞說:“你彆擔心, 我沒事。”
悲慟到了最後,變成一種淩然的決絕, 謝辭啞聲道:“他們死了, 可我不能再死。”
嘶啞的聲音不高,在這個冰冷無聲的黑暗帳內,平靜卻很清晰。
“藺國丈,鄭守芳, ”甚至……他緊緊摩挲片刻,打開手掌, 盯著那條小小的黑黃色銅信筒, 心中竟生出一抹隱晦的嗜血恨意,一閃而逝。
他說:“趙恒的悲劇不能再上演了!”
無論如何,他得保住父兄沒有保住的一切!
顧莞說得大忠大義和小忠小義,陌生但確實慰藉了他,但謝辭很快就沒有繼續去想了,因為現在不管大忠小忠大忠小義,都和他沒有關係了!
謝辭無比清晰地知道, 他不能死!
他父兄死了, 他不能再死!
謝辭抬眼看眼前側坐在行軍床邊緣的顧莞,月色微微,她赭色軟甲半舊, 白皙柔美的麵龐除了關切還有淡淡的倦怠。
他再抬眼,室外燈火點點,謝雲和張青等人忠心耿耿守在帳篷外,還有其他人,遠方大帳小帳的聲息隱約又清晰。
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一個人!
謝家衛,謝家軍,歸夷州,還有這場血戰中千千萬萬追隨他衝鋒戰死或沒戰死的普通兵士。
秦顯陳晏中毒之後,一直都未能徹底好透,陳晏喝了半杯毒酒還好些,秦顯卻是保住性命後半邊身體不能動彈,現在連馬背都上不了,不管軍醫還是郎中都說他需要一個漫長的恢複期。
可秦顯是靈朔大都護,掌一地軍民政,且接下來防範北戎的再度入侵將是各邊州和關隘的頭等任務。
秦顯這個狀態倘若無人伸手庇護,必然要卸下職務退居二線。
秦顯對父親對他對謝家忠心耿耿,為他謝辭至此,謝辭豈能讓他落得如此收場?
還有靈雲宿定謝家軍上上下下,以及不顧生死奮身追隨他的歸夷州賀元等胡兵胡民。
後者本就是歸降異族後裔,謝辭若護不住他們,等待他們的就是死。
還有顧莞。
另外還有決戰時他承諾過的,要撫恤傷亡兵士,以及照應他們的家人老少!
他謝辭豈能言而無言?!
所以謝辭不能死,他更不想死!
謝辭早已經知曉權勢的重要性,但從來沒有一刻,變得像今日那樣迫在眉睫。
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身處懸崖之上的最邊緣,看似如臂指使,實際卻危如累卵。要麼狠心一步奮身泥潭,拋卻所謂的忠義顛覆自己然後去拚著獲得足夠的權勢去保住自己保住身後的所有人和事。
要麼一起去死。
要知道,謝辭如今還沒有一個能擺在明麵上的身份。但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之後,知道他見過他的人卻是非常之多。
他沒有退路,一旦拐不過這個彎,將馬上粉身碎骨。
連同他身後的所有人,都即將七零八落。
但謝辭不想死,也不能死。
謝辭閉上眼睛。
為此,他可以拋卻從前堅持的所有一切!
……
痛悲慘然到最後,謝辭卻奇跡般的很快就振作起來了。
和顧莞一起吃了晚飯之後,他服下了最後一碗藥,之後兩人分開在內外帳睡下。
外帳支了一張行軍床,顧莞不想打擾彆人休息,索性就在這裡睡下了。
謝辭讓她睡裡麵,但顧莞沒肯,說外麵有風,堅持讓他回去睡。
這個晚上,也不知謝辭有沒有睡著,但次日清晨,他一大早就起來了。
通身氣質沉下去了,短短一夜徹底成熟,一絲蒼白病態俱不見,他脊梁挺得筆直,沉沉如淵,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輕易窺見他的喜和怒,沉甸甸的鎧甲一件接一件穿戴上身,腳踏黑色軍靴,沉沉無聲,嶽峙淵渟。
他抱著頭盔,出了內帳,對顧莞說:“我先出去一趟。”
一步踏出帳門,淡淡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手上,他卻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謝辭閉了閉眼睛。
一夜時間,剝筋剔骨。
他向他的父兄告了罪,但從今往後,他就要走上另一條他曾經為止痛恨不恥的不歸路了!
但他無悔矣。
李弈已經接到他的口訊,帶人騎著馬剛剛來到,不遠處路口勒停等著。
謝辭睜開眼睛,翻身上馬,一夾馬腹。
兩人很快並騎。
往中軍最後方的西北行軍大總督兼監軍特使行轅而去。
……
今天有風,幾天的雨水也衝去了大部分的血腥和焦油的味道,東北風越過山嶺,帶來的草木和水汽的氣息。
謝辭的變化,李弈也看在眼裡,很多事情李弈都沒說,但他知道謝辭明白的。
這個一身玄黑甲胄,氣質矜貴如朗日入懷的英武青年男子,他眺望遠處青山如黛,平靜地感慨:“是這樣的了,和光同塵,逆水行舟是沒有好下場的。”
李弈早已在特使行轅進出多時了,他這次是來帶謝辭去拜見馮坤的。
踏入行轅大門一步,就意味著,正式效命於權宦馮坤之手下了。
謝辭垂了垂眼瞼,抬起之後,琉璃冷色的黑眸已不見一絲情緒,他淡淡說:“你說的,我都知道。”
……
快步行至中軍最後的行轅之前,兩人翻身下馬。
持刀禁軍林立,李弈與門禁的禁軍校尉互相抱拳,抱拳微笑:“我與謝四來拜見馮相。”
門後不遠站了一名藍衣小太監,李弈也客氣微一抱拳,小太監轉身往裡麵去了。
行轅內鋪了厚厚的猩猩絨紅地毯,腳步落地無聲,鎏金鶴嘴香爐裡徐徐吐出香息,驅走了僅剩的戰場汙穢味道。
馮坤昨夜睡得晚,正端坐上首太師椅在假寐,小太監輕手輕腳入內,等待片刻,才輕聲稟報。
馮坤一襲赤紅麒麟袍,腳踏描金皂底黑靴,緩緩睜開一雙丹鳳眼,眼尾斜挑備顯淩厲,五官卻極白皙陰柔,他淡淡挑眉:“哦,謝辭來了?”
他接過青花茶盞,挑了挑唇:“叫進來罷。”
肅肅風過,呼嘯淩然,帳篷禁軍,眼前的這一切,是那樣的既熟悉又陌生。
小太監沒多久就回來並引路。
謝辭抬起眼睫,一步一步往裡走,入目是猩紅的絨麵地毯,他的渾身血液,不可自控地往上衝。
他抬起眼睛,最終行至行轅大帳之前,帳簾掀起通風,裡麵偌大又亮堂,布置一如中都的華麗屋宇,徐徐香息自帳門溢散而出。
謝辭原該辨得出這是什麼香,他曾經甚了解這些,但那些閒逸的年少時光早已經距他一輩子那麼遠,謝辭根本沒有思緒分辨這是什麼香。
他靜靜站著。
行轅大帳之內,牡丹紅地毯的儘頭,兩把檀木太師椅的右側上首,端坐著火紅麒麟袍目帶審視的掌印權宦馮坤。
謝辭一步一步走進去,終於來馮坤的麵前。
眼前一刹閃過很多很多的東西,最終謝辭沒有任何遲疑,一撩鎧甲,“啪”一聲單膝跪在地上,抱拳,暗啞鏗聲:“謝辭見過馮相!”
“很好。”
馮坤點點頭。
他尚算滿意,沒有猶豫遲疑,沒有那些所謂的氣節和被羞辱的扭捏,馮坤抬眉:“你果然比你的父兄要識相多了。”
謝辭心內一絞,一刹捏緊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