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謝辭那邊。
一抹烏黑的厚雲自西南山巒而起, 漸漸籠罩半壁夜空,高高矗立巍峨輝煌的紅牆金瓦皇城變得暗夜沉沉,黢黢夜風呼嘯而過, 一片森然無聲的肅殺。
快馬急行疾奔,後半夜抵達城牆之下,陸海德用金令叫開城門, 自最小的門洞悄然而入,兩刻鐘後抵達宮城左近一宅邸,一套禁軍甲胄扔在謝辭麵前,他垂眸,穿戴而上。
陸海德已經換回禦前大總管的服飾,一襲寶藍色的四爪行龍繡銀襴袍, 袍腳海水江崖紋在夜色下銀光閃閃,掃了謝辭一眼, 尖細的聲音道:“走。”
陸海德披上黑色大鬥篷,遮蓋了精致繁複的藍袍, 一行人帶著謝辭自宮牆西側的小門而入, 左繞右繞, 很快抵達內宮。
但出乎意料的是, 謝辭並沒見到皇帝,而是被引入內宮外圍的一座不大的宮室。
靜悄悄的宮牆陰影之下, 三步一崗, 五步一哨,還隱見箭括孔洞的蹤跡,顯然老皇帝對謝辭的情況了如指掌,謝家男兒能打,他知道。
龐淮將謝辭帶進了左側宮室之內, 他回頭看了謝辭一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去了。
“咿呀”一聲,半舊的殿門闔上。
屋內沒有燈火,漆黑一片。
但謝辭一動,腳下卻碰到一丸小小的紙團,他倏地垂眸,俯身將其拾起,打開,裡麵是一行蠅頭小楷——“通過覲見,你想要的,都會有。”
至於沒有通過,會如何?紙上沒說。
也不必說。
幽暗狹窄的宮室內,萬籟俱靜,黑暗中紙條字跡隱隱約約,猶如一條細小的毒蛇,悄然蜿蜒而過。
謝辭下頜繃緊到極點,他慢慢抬起眼瞼,自客店離開之後,他眼底除了陰霾和冰冷之外,再不見一絲其他。
軀體繃緊成一張拉滿的弓。
刹那之間,謝辭已經想明白過來,此刻他正陷於老皇帝、馮坤兩者之間的傾輒和血腥的暗流洶湧之中。
甚至可能還有一個藺國丈。
——藺國丈馮坤權傾朝野把老皇帝脅迫得喘不過氣來,老皇帝一直以來都是借力打力扶持起新的一個權黨去攻殺舊權黨。
帝皇之道,在於平衡駕縱。
謝辭眼瞼動了動,在這個肅殺凜冽的深夜,他竟突然明悟了老皇帝的帝皇權術。
隻是可惜,馮坤和藺國丈比從前每一個權臣都要厲害,尤其是前者,已經逼戕到老皇帝的咽喉了。
老皇帝迫切需要啟動一個新的權臣來打破這個局麵。
鄭守芳事件是一個契機。
甚至很可能,這個鄭守芳原來就是老皇帝欲調進中都的新權臣。
謝辭後脊一冷,一股凜冽的熱駭油然而生刹時化作熱汗出了一身。以老皇帝種種痕跡可窺他對自己的知悉程度,他忽然意識到,倘若當初他沒有及時選擇為馮坤所用的話,很有可能,戰事結束即是他身死,及整個謝家軍和歸夷州真正分崩瓦解之時。
秦顯陳晏等人也絕對不可能幸免於難!
駭然、後怕、後脊發寒,種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情緒,如大鐘金鼓般隆隆在心口滾碾過。
最後卻儘數化作一股憤懣厲慨。
——他做了這麼多,隻是想活下去!
隻是在這個翻手雲覆手雨的帝國巔峰掌權者的帝皇眼中,卻是那樣的不值一提!
可越壓,謝辭一身錚錚鐵骨般的反逆心就越強,你想我死,我就偏偏不死!我甚至還要殺出一條血路來!讓任何人都再也無法輕易決定他的生死!
他不想死!
也不能死!
他身後的人還在等他回去,客店的倉皇的心腹,還有北地翹首的秦顯陳晏乃至山坳小村的謝家人,一大群如銀河散修星零落點點亟待聚攏的人。
還有顧莞。
顧莞也在等他回去!
兩人已在若分若合就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牽手近在遲尺,若是沒能最終看見她點頭同意,他將死不瞑目!
謝辭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種種情緒翻碾到了最後,一股強烈的憤懣不屈在胸臆中迸發!
眼前是一段逼狹如走鋼絲般的險死還生路,後續大約還是,但他也必定要咬著牙關把它走通,一路走到最底!
謝辭仰頭閉上眼睛,深呼吸,用力睜開眼睛。
隻是在這個陰沉肅殺的龐大宮城內,冷風呼呼如鬼魅,窄小的陳舊宮室黑魆魆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不提日後,現在想要活下去,都並不容易。
謝辭垂眸掃過紙箋兩麵,手指一揩並未發現異常,他將窄小的紙片團成團,遞進薄唇內,無聲咽下去。
然後謝辭很快就發現,隔壁還有人。
他無聲行至分隔兩間宮室的楠木牆,楠木很厚,隻是年久失修,斑駁有些細微的縫隙。
對麵的人聽見隔壁門響,靜了一段時間之後,也往木牆這邊無聲走過來。
謝辭嗅到一種淡淡的熟悉的沉水香味道,他眉心當即一蹙,對麵的人這是也眉梢微動,輕敲了一下木牆,很細微的磁性聲音從隔壁傳來,“謝辭?”
隔壁的赫然竟是李弈!
黑暗裡,在確定彼此的身份的一刹那,兩人心下皆一沉。
——鄭守芳連爛攤子都收拾不了,老皇帝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落在突然殺出來的謝辭和李弈身上。
局勢和皇帝心思,兩人都先後猜中了。
然而這場生存爭奪遊戲,卻比想象中還要凶險殘酷,他們之間,很可能隻有一個人能最後活下來了。
……
偏偏,老皇帝率先傳召的是李弈。
走到今時今日,李弈也不說後悔,他一路都是風高浪急走過來的,既然做了就不說後悔,如果甚麼都想著無驚無險,他現在還在西北吃風沙。
銀紫色紗麵襴袍的宦官在前方引路,沿著足足三丈寬的朱紅廊道往行去,沉沉夜色之下,偌大的大紅宮燈照亮了玉白色的漢白玉台階,禁軍林立,鴉雀無聲,井然肅殺。
從這個方向可以清晰望見矗立在九九八一級階梯的巨大漢白玉台基之上玉泉宮,金瓦在夜色中渲染出奪目光輝,李弈可以清晰地意識到,他此刻踏入的正是掌控天下生殺大權的王朝中樞。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今夜稍有不慎,他將粉身碎骨,身死當場。
李弈垂眸,他一直都在努力往上爬,但從來沒有一刻,距離巔峰權力和死亡這麼接近。
要麼生,一步登天;
要麼死,死無全屍。
甘泉宮之內。
宮牆兩壁的枝形連盞燈儘數點燃,入目明黃金赤的偌大宮殿光如白晝,禁軍宮人無聲垂首立在朱紅的巨大殿門內外,兩幅明黃垂帷懸於兩條精繪騰龍入海紋的描金藍柱之側,金龍盤旋往高高的廡殿頂。
“廢物東西!”
大殿正中的最上首,老皇帝正斜臥於黃底黑麵的禦案之後,他雙腿蓋著明黃色褥子,微帶戾氣的眉目卻極之鋒銳,擺在禦案之上的是剛剛自客店取回的一大摞藍皮賬冊,還有鄭守芳剛剛上的折子。
折子上寫的,是寧州至儒平事件的自述。
鄭守芳不敢推諉,他用了很長篇的篇幅去描述自己的判斷和行動,可以說全無可挑剔之處,他最後將謝辭李弈兩人能這麼快得到他消息的原因歸咎於馮坤。
隻是再怎麼避重就輕,再怎麼強調馮坤的勢大和滲透力度之強,都已經沒什麼太大作用。
老皇帝麵無表情看完,將折子擲到一邊,“調動了這麼人,死傷無數,居然還被人贓並獲!”
老皇帝之所以非撈鄭守芳不可,原因有二。一是鄭守芳從前和目前手裡握著的差事連著老皇帝很多重要人事,要是被馮坤拔出蘿卜帶出泥,他很傷的,所以最後不惜動用了馮茜這個重要眼線。
第二個也是最重要的,馮坤和藺國丈,尤其前者確實已經戕逼至老皇帝的咽喉,去年大病一場之後,被馮藺兩黨一下子突飛猛進,局勢越來越緊繃,老皇帝身體狀態卻很糟糕,他迫切需要啟動一個新的權臣來打破這個局麵。
他斟酌之後,圈中的這個新權臣正是鄭守芳。
要不是西北大戰,老皇帝去年就已經下詔擢任鄭守芳進京並委以重權了。
誰料,鄭守芳讓他大失所望了,幾乎是一得到儒平消息,老皇帝就放棄鄭守芳。
然而,這個撕開鬥敗馮坤和藺國丈的新權臣人選,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迫在眉睫。
如狼似虎將鄭守芳逼迫到這個境地的李弈和謝辭同時進入老皇帝的眼簾。
這才是這一場召見,這一場生存遊戲的根本。
“陛下,蕭山王李弈到了。”
老皇帝沒有動賬冊,掀了掀眼皮子,冷冷:“叫進來。”
李弈一步一步進去大殿,站在香鼎的前方,老皇帝目光沉沉銳利,上下掃視這個頎長沉穩的青年。
李弈的生平,已經擺在老皇帝禦案之上,有些東西不擺在明麵上也就罷,一旦書寫成文成一頁放在麵前,不少隱蔽和草蛇灰線都無所遁形。
久久,落針可聞,偌大的宮殿內致聽見燈芯在吱吱燃燒的微響,入秋的涼夜,李弈後背出了一層熱汗,冰盤一吹,寒意入骨。
終於,上首傳來老皇帝冰冷的聲音:“告訴朕,若朕授你為中書省平章政事兼驃騎大將軍,掌國朝的軍政二事,你會怎麼做?”
李弈始終跪地一動不動,連眉峰都沒有動一下,眼神沒變過,他的心智和心理素質一關終於過了。
李弈繃緊的心弦陡然一鬆,他毫不猶豫沉聲道:“全力以赴,以江南糧城案稽查不逮為由,力奏改製中書省、兵部、禮部、工部、都察院,掀起藺國丈與馮坤之矛盾,借力打力,全力攻擊此二人及其下黨羽!”
中書省兵部禮部工部都察院這些都是馮坤藺國丈勢力重區,尤其前者,正是老皇帝病重昏迷之際才被趁機篡奪的,老皇帝清醒後立即反擊,但可惜馮坤藺國丈二人因此徹底失去鉗製了。
這個答案,老皇帝非常滿意,“很好,記住你今日所說的!”
“陸海德,讓人把他帶送宮。”
偌大的宮殿內,玉階頂端終於傳來蒼老的聲音,李弈繃緊的心弦,陡然一鬆。
……
出了玉泉宮,已經快天亮了。
夜風一吹,他方覺內衫全部濕透,冷冰冰的。
李弈這才察覺秋意漸濃,快到中秋了,銀紫色紗麵襴袍的宦官上前,用尖細的聲音道:“蕭山王,請罷。”
這就出宮去了。
李弈心念急轉,他道:“我需回去取些東西。”
紫衣太監帶路,重新回到那個舊宮室。
李弈的匕首暗弩等物悉數取下來放在那個宮室,一點多餘的東西也不能帶,他的王印也在其中。
紫衣宦官吩咐人開門,李弈踏上台階,他不著痕跡,瞥了隔壁一眼。
進房之後,李弈不緊不慢往裡走,他很想給謝辭遞個信,他已經過關了,皇帝甚至可能不會再見謝辭了,後續他不知道,但這件事其實兩個人也可以的,他還是想竭力爭取一下。
能爭取一點是一點。
一念之間,千轉百回,李弈最後決定嘗試給謝辭傳信,他想以指甲在楠木牆板上慢慢畫一柄刀的軌跡,謝辭能聽聲辨音。
可他沒有這個機會,紫衣宦官全程盯著,一直跟他到內室,李弈無奈,隻能把靠牆壁放的東西全部配好,轉身跟著紫衣太監出了舊宮室。
隔壁。
從院子一進人,謝辭就睜開了眼睛。
黑暗中,他靜靜聽著李弈收拾好東西離去。
心倏地一沉。
急轉直下。
冰冷的肅殺之意有如實質,刹那沉沉籠罩在這個逼狹的鬥室。
……
秋風已涼,颯颯掠過了山嶺和黃土驛道。
上午下了一點雨,地麵濕漉漉的。
李弈出宮之後,他想了片刻,吩咐人南下去接虞嫚貞等人,而後,他並未回去,而是沿著官道一路尋過去。
顧莞一行已經沒有刻意掩飾行蹤了,沒多久李弈的人就傳回了訊報。
他一路快馬,在申時抵達農家客店。
李弈沒有進去,他翻身下馬,顧莞坐在門前,她立即站起來,他沉默片刻,對她說了昨夜與今早之事。
“有可能,陛下會再召見他,但可能性已經很小的。”
結盟走到今時今日,李弈亦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對眼前站在最前頭一身半舊短褐風塵仆仆手執長劍的眉目姣好又帶疲憊的長挑少女道:“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但我想,我應該和你們說一聲。”
說完之後,站了片刻,李弈道:“若……以後有什麼難事,你們隻管來找我。”
安慰並沒有用,沉默片刻,李弈翻身上馬,最終離去了。
遝遝的馬蹄踏翻泥濘,一行人輕車簡從,很快消失在官道的轉彎處。
一行人怔怔的,秦瑛等人也急忙迎出,她淚盈於睫:“……我,我們要怎麼做?我們要救小四!我們進中都,我們這就進中都——”
謝雲謝風賀元秦關等人目眥儘裂,連行李都不要了,掉頭就去牽馬。
顧莞霍地轉身:“都不許動!!”
她心往下墜,像灌了鉛似的冰冷沉甸甸的,席卷全身四肢百骸,但她竭儘全力控製住自己,她厲聲喊:“我們進中都!能乾什麼?”
劫囚嗎?
找馮坤,沒有用的!
誰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二選一嗎?還二選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