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辭一路沿著假山和青石板夾道跑出去, 像乘了風,騰雲駕霧一般,暢快笑聲整個胸腔喜悅滿瀉傾出。
他哪裡能躺下睡得著覺, 聽顧莞的話跑回院子裡, 又跑了出去, 沿著東路西路的夾巷跑到大花園和校場裡, 提氣踩著風一樣放開速度縱掠了好多個圈, 熟悉又陌生的亭台花草不斷映入眼簾,他卻再也沒有那種鬱沉和低落的心緒。
他迎著風, 把整個大宅子都重新逛了一圈,這次沒有回避他父親和兄長的院落了, 在二哥的院門外看到燈光, 他站了一會,悄然而退了出來,又去了大哥的院子, 最後推門進去, 把裡麵的有些淩亂的東西一一按照原來記憶扶正放好起來。
最後他站在正堂裡,抬頭看著那個紅漆戟架,告訴他大哥:“大哥, 我快要有媳婦了。你說得對!莞莞真的很好。”
“等明銘回來以後, 我再帶他來。”
他對他大哥笑了笑,才轉身推開房門出去, 輕輕把房門掩上,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深了,燈火暈黃微醺,他坐在燈下,細細看過那張紙箋, 然後把它小心翼翼折疊好,取下玲瓏扣,打開,把它放在裡麵去。
玲瓏扣裡頭,除了最初荀夫人秦瑛的兩封短信之外,還有那個紅寶戒指,他取出來微笑翻看,剔透的紅寶石戒麵在油燈的暈光下熠熠生輝,謝辭勾唇,他終於有機會把這個戒指送出去了!
不過不急,現在好像早了點。
謝辭也知道自己太興奮出糗了,但沒關係,她肯定不會嫌棄他的!
這輩子,哪怕所有人嫌棄他,唯獨她不會嫌棄他。
謝辭的一顆心,在今夜偎依到了歸宿,就像沙漠的旅人跋涉千裡終於尋找到了屬於他的綠洲,長久以來心的那種焦灼和苦難,像被澆灌了甘露,乾涸終於得到了滋潤的那種感覺。
就像秦瑛當初所想的,有些事情是她這嫂嫂沒法做到的,謝辭不知道什麼是精神皈依和心靈慰藉,但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玲瓏扣不大,擠擠挨挨的,紅寶石戒指精心用白色的絲綢包裹起來,他小心揭開絲綢,把折疊好的小紙條放進去,然後調整一下,塞回玲瓏扣裡。
他這會也不嫌棄顧莞沒有文采了,極珍惜撫挲玲瓏扣片刻,然後小心掛回脖子上。
謝辭在書桌前站了一會,他轉身進了裡間。
那兩道聖旨謝風收起來了,尋了一個長匣子把它們裝起來,就放置在謝辭屋內。
謝辭行至後窗下的長案邊,伸手打開長匣,把那兩卷明黃的聖旨取出來,打開。
他垂眸,目光落在“罪行除赦,前事不究,洗心革麵”這三個詞之上。
尤其最後一個洗心革麵。
這才是謝辭心緒沉鬱的真正的原因,什麼人才需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這幾句話刺眼至極,再度將謝家父子釘在恥辱柱上。
但如今再看,謝辭心境已經不一樣了,他將這道聖旨一闔,扔回匣內,“啪”一聲匣蓋闔上。
一股昂揚心氣驅走陰霾,謝辭把匣子推到一邊,推開窗,銀色的月光落在窗台前和長案上。
其實今夜的天色,好又不好,一邊夜空清澈星月皎潔,另一邊卻卻被厚厚的雲層徹底遮蔽。
一如此刻他的處境和心境。
但謝辭感覺,已經沒什麼困難打倒他了,他還能再戰,一路到最後,永遠不知疲倦。
隻要她在他身邊。
謝辭摘下玲瓏扣,鋥亮的銀色像星星一樣閃爍,他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他感激所有,她終於答應了他!
從今往後,他確實要更加努力才行。
他這一輩子失去的太多,擁有的太少,僅有的幸福留存不易,他更要小心護持。
謝辭發了狠,總有一天,他要誰也奈何不得自己才行!
……
無獨有偶,顧莞也是這麼想的。
同一片星空下,她已經上床睡覺了。
謝辭離開後,她把這個雅致整潔的閨房細細逛了一遍,還彆說,這個不大的屋子布置得很舒適,打掃得也很乾淨,屋宇深深,燈光暈黃,人一下子安逸下來的感覺。
讓她的情緒都變得平和下來。
好了,不想了,就這樣吧!
顧莞脫了外層的紗衣,直接往床上一躺,棉被衾枕有種簇新的味道,不過新打的棉芯都很柔軟,她嗅著新新的味道,很快就睡過去了。
一夜無詞,快天亮的時候,她被謝梓叫醒了,小夥子在外麵急促拍門:“少夫人主子,少夫人主子!馮坤來了!”
——當初謝雲叫她少夫人,她感覺彆扭,於是讓他們改了,謝風謝雲他們就改成少主子,不過謝梓幾個很年輕,還不滿二十,活潑一些,自創了一個少夫人主子的稱呼,顧莞又沒啥架子,經常和他們一起笑罵扯皮。
顧莞霍地坐起來了,顧不上糾正謝梓,她立馬精神起來,一抹臉,一個鯉魚打挺就坐起來,跳下床穿鞋束發。
媽的,終於來了。
謝辭那種心態她也有,主要先前那種被人掌控生殺大權一點都無能為力的感覺簡直糟糕透了。
這操蛋的經曆,連她生出幾分迫不及待來,快來吧!來戰,寧願入局周旋危機四伏也不願無頭蒼蠅似的等待。
早晚把這群人全部乾翻,他媽的!
……
馮坤的到來,就像秋日田野裡成熟的麥子,意料和情理之中。
不來才不正常呢。
他這般運籌帷幄一路推動,肯定不是光為了送謝辭上位的。
現在謝辭正名成功,正式登上中都這個血腥大舞台,那馮坤接下來又打算做什麼?他又有什麼鉗製謝辭和李弈的手段呢?
毫無疑問,這將會是今天這場會麵的主題。
顧莞隨手束了條馬尾,反手一綰,漱口洗臉一氣嗬成,一分鐘跑出房門,問謝梓:“馮坤是怎麼來的?”
現在的前忠勇公府現今的大將軍府,必然是中都注目的焦點來著,暗夜進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謝梓壓低聲音說:“西路第二進大院裡,角房突然有動靜,馮坤是從地道出來的。”
這忠勇公府已經塵封了這麼久,立即驚動了隔壁院子的秦瑛,她立即提劍過來看,一下子連附近居住的陳珞徐氏母子等人也驚動了。
等馮坤一行出來之後,值夜的謝平立即帶人進去看,隻見半舊的矮榻榻麵修成翻板,底下是一個地道。
“回頭再使人進去看看,看通往哪裡的,再仔細檢查一下,看還有沒有這種地道之類的東西。”
也不算很意外吧,顧莞立即說。
謝梓應了一聲是:“主子也是這麼吩咐的。”
謝梓嘴裡的主子,當然就是謝辭,顧莞換了一身深紫色的紮袖勁裝,一條同色頭巾紮的長馬尾,夜色裡快步而行,利落又颯颯如風,襯得膚白如玉,睫毛如蝶振翅,杏眸明亮又朦朧。
她一步跨上長廊,就和謝辭迎麵碰上,他匆匆整理,但衣衫顏色是極襯他的黑藍色箭袖武士服,器宇軒昂,目光如電,脊梁挺得筆直,非常之俊美逼人。
他劍眉星目,自帶一種清正攝人的氣度,五官線條又精致,麵色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紅潤,那種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覺鋪麵而來。
我艸,這估計不出明天,這個府裡上下沒一個不知道他談上戀愛了。
謝辭一見顧莞,眼前一亮,立馬三步並作兩步躍上回來,“莞莞。”
顧莞趕緊瞪了他一眼,“你低調點啊!”
她壓身聲音說,又做賊心虛回頭瞄了謝雲謝梓等人一眼,謝雲謝梓幾個在五步外,個個目不斜視,十分嚴肅往前急步走著。
顧莞:“……”
她有點急眼了,謝辭不敢再嗶嗶,趕緊收斂了一點神態,“這樣行不行?”
顧莞斜瞟了他一眼,勉勉強強滿意,“行吧,保持住哈。”
謝辭往前走了一段,小聲說:“我會努力的!”
顧莞瞅了他一眼,燈籠的暈光灑下,他格外認真,那雙漂亮的墨色眼眸也格外明亮有神。
她說:“我們一起努力。”
爭取下一次擺脫無頭蒼蠅狀態!
不過謝辭卻自行腦補了另一重意思,她要和我一起努力耶,他一下子變得很開心。
薄唇一勾,嘴角就翹起來了。
……
不過這種種的私下的竊竊私語和情緒,在抵達東路第二進院的花廳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
西路第二進大跨院一明兩暗兩角四廂的建築規格,前後還有抱廈和花廳,如今在左邊抄手遊廊進去的小花廳已經燈火通明了。
這個院子曾經是謝三郎謝辨居住的,他最是細致講究的一個人,花廳旁邊就是一個小花園子,幾叢細竹,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坐落在小池塘裡,有魚,這池塘是活水,幾尾紅色的金魚兒還活著,一叢薔薇橫生野長,已經長出花壇搭上小花廳臨池的紅漆圍欄上。
馮坤正站在圍欄邊緣,端著一罐子不知打哪來的魚食,撚起輕彈,在喂魚。
他今天沒有穿大紅的麒麟袍和金絲翼善冠,一襲青竹紋的圓領長衫,頭戴同色襆頭,披了一襲深青色的素紋鬥篷,他五官陰柔俊美,這樣的打扮看起來少了幾分侵略性,雅致清幽,仿佛一個文弱的青年文士,但不疾不徐的氣勢又讓他側看像一個雅俠。
當然,上述全部都是一種錯覺,眼前這個是讓中都許多人聞風喪膽的權宦馮坤。
謝辭和顧莞緩步進了小花廳,馮坤把魚食罐子遞給黃辛,黃辛接過,無聲退到一邊,馮坤轉身,看向謝辭兩人,不禁挑眉:“士彆三日,刮目相待。”
謝辭早已儘數收斂與顧莞之間的私人情緒,他高大軒昂,氣勢如他身上黑藍色的緊身武士服一般幽深,沙場殺出來的人,通身自帶一股攝人威勢,和他眉目的銳利相得益彰,如今沒有再壓製,自然流瀉而出。
馮坤勾唇,笑了下:“難怪讓秦顯之流的謝家軍將誓死追隨。”
馮坤今天顯然心情不錯,不過他笑一下和這兩句話謝辭可不敢等閒視之,謝辭抱了抱拳,十分謹慎道:“馮相謬讚。”
三人在圓桌兩邊坐下,徐氏小心翼翼端著茶盤來,給上了三盞熱茶。
家裡如今沒有仆役,女人更是沒幾個,徐氏也不乾等著吃閒飯,自動接過洗洗刷刷沏茶端水的活。
秋風穿竹沙沙,天際已經泛出一抹魚肚白了,馮坤也不廢話了,淡笑一收,回頭瞥一眼黃辛,喝住小心上完茶正輕手輕腳退下的徐氏,“你留下。”
黃辛呈上一個卷宗袋子,馮坤隨手擲在圓桌上。
徐氏非常錯愕,顧莞和謝辭也是,兩人心裡一跳,徐氏吃驚回過身,她拿著茶盤,驚愕和顧莞對視了一眼,“……”
馮坤微笑:“你是前太原府牧徐襄及永嘉縣主之女,前嘉州刺史顧衍之的夫人吧?”
這三個名字一出,徐氏心裡閃電般想到什麼,她臉色一下子煞白了。
顧莞已經伸手把卷宗袋子拿過來,飛快打開,裡麵的東西一倒出來,大大小小,都是備份,她和謝辭飛速看過,顧莞不禁愣了。
她驀回頭看徐氏,徐氏哆嗦著唇,臉上大急又慌,與她對視又刹那噙住淚花。
——顧莞其實不是沒想過,徐氏是深愛的女兒的,為何當初說改嫁就改嫁,並且明麵上都不怎麼管不肯跟她改嫁的前夫女兒,嫁人生子,一副拋下過去和女兒熱戀投奔新生活的樣子。
連原主都深信不疑的程度。
今天終於有了答案。
馮坤不疾不徐道:“隆慶三十二年,你改嫁藺國丈一黨的吏部侍郎閔文斌。隆慶三十四年八月,你將自閔文斌書房抄錄的一份重要證據匿名交予都察院左都禦史陳永徽,當年,大理寺卿袁文廣下馬被問斬流放;隆慶三十五年九月,你又將同樣自閔文斌書房得到的重要證據匿名交予陳永徽,右威衛中郎將高濂全家問斬流放,眷童沒入宮禁及教坊司;”
“及到隆慶三十七年冬,你又以同樣的方法讓吏部司勳司郎中姚廣孝滿門下獄流放。”
這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涉及當年糜良之亂,前太原府牧徐襄和永嘉縣主、前嘉州刺史顧衍之案的構陷者之一。
徐氏嘴唇哆嗦起來,原來她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替父母夫婿全家複仇,為此不惜嫁與藺國丈的一個較核心的人物為妻,甚至生下兒子,最終有過一段恩愛信任的時期,前後共盜出了三份證據,將其交予以剛正不阿聞名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陳永徽。
怪不得!
原來如此
難怪顧莞一直都感覺徐氏對閔沛遠不及對她的愛,對小男孩有種很複雜的感覺,不是不照顧不儘母親之責,隻是,和對她這種全身心的母愛差彆還是有點明顯的。
——原主年少失怙,但記憶中父親青衫廣袖,溫柔俊美,和母親舉案齊眉,極之恩愛。
所以她才會對後來的反差反應這麼快,死活不願意跟著嫁去閔府,而徐氏很快就同意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徐氏一刹淚盈於睫,她看著顧莞,淚水滾滾而下,她驚慌失措,她從來沒想到會被人知道這件事,更沒想到會在此地被馮坤所揭開。
“彆慌,彆慌!”
顧莞一時百感交集,她吐了口氣,趕緊握住徐氏的手,柔聲道:“你沒錯,你彆急!把這件事交給我,我會處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