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繼而與四爺道:“這兩個孩子都長得好,遠遠瞧著像雙生子似的,偌大一個親王府,從前我每每過來都覺得寂寥,如今添了兩個孩子想必也能熱鬨不少,真是恭喜四哥了。”
話畢,他就解開身上的玉佩,將玉佩遞給弘曆,又取下手上的扳指遞給弘晝,含笑到:“來,這是十三叔送給你們的見麵禮。”
四爺道:“十三弟,你這是做什麼?”
自十三爺因皇上初次廢除太子納諫後,徹底惹了皇上厭棄,遭到皇上圈禁,如今雖已被放了出來,但皇上對他仍是不喜,平素視若罔聞也就罷了,該有的賞賜是一樣沒有,若非他暗中補貼,隻怕府中上下度日都難。
旁人不知道,他卻是清楚的,十三貝勒這玉佩與扳指已算他身上頂值錢的東西了。
十三爺身上雖帶著淒苦的氣質,可也有書生的儒雅,微微一笑更增幾分俊朗:“四哥,我這個當叔叔的要給侄兒見麵禮,你也要攔著嗎?”
說著,他更是站起身來,一瘸一拐走到了弘曆與弘晝身邊,不由分說將玉佩和扳指塞到了弘曆和弘晝手裡。
弘曆懂事得很,下意識看向四爺,仿佛收不收就看四爺一句話。
但弘晝卻將扳指塞到隨身攜帶的小荷包裡,脆生生道:“謝謝十三叔。”
他知道四爺的意思十三爺都清楚,可作為一個男子,作為一個長輩,既然東西送出去了,哪裡有收回去的道理?在這裡你推我讓的,隻會一次次提醒十三爺如今自己落得何種境地。
頓時,四爺不悅的眼神就落在了弘晝麵上。
十三爺瞧見卻是笑道:“彆理你阿瑪的,好生將東西收起來,長者賜不可辭。”
弘晝嘿嘿一笑,重複道:“對啊,長者賜不可辭。”
十三爺又轉頭看向弘曆道:“你也將十三叔給你的玉佩收起來吧。”
弘曆再次看向四爺,見四爺並未反對,這才乖乖將玉佩收起來。
兩個孩子就被陳福帶了下去。
四爺幽幽歎了口氣,道:“十三弟,你這又是何必?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玉佩是當年我們隨著皇阿瑪南下時買的,還有這扳指,也是你大婚之日皇阿瑪送給你的……你就這樣送給了兩個孩子?”
十三爺笑道:“不過是身外之物罷了。”
“況且你也知道,如今這些東西對我而言也算不得什麼。”
從前他有多敬重皇上愛戴皇上,打從心底裡將龍椅上的那個人當成父親,可如今那個人對他而言隻是皇上罷了。
四爺的謹慎已刻到了骨子裡,便是他與十三爺兩人獨處時有些話也不會深談,隻道:“如今你的腿可好些了?我已與年羹堯說了,要他幫著尋摸幾個名醫。”
對他而言,十三爺就像他的親弟弟一樣,眼見十三爺變成了個瘸子,他心裡自不好受。
十三爺搖搖頭道:“不過是老樣子,每日依舊流膿,太醫也來看過幾次,每次吃的藥和敷的藥開了一大堆,卻總不見好。”
“四哥,你就不必白費力氣了。”
“若你因我的病四處尋醫問藥,傳到有心人耳朵裡,說不準他們又會在皇阿瑪跟前大做文章的。”
這話再次戳了四爺的心窩子。
當年皇上初次廢太子,他與十三爺都是堅定不移的太子黨,麵對著皇上對廢太子的斥責,他勸上幾句後見皇上怒容滿麵,聰明的選擇了閉嘴,但十三爺卻是逆流而上,直言納諫,最後落得一個圈禁的下場。
他道:“他們若要做文章,隻管去做就是了,難不成你就不是皇阿瑪的兒子,不是他們的弟弟了?”
頓了頓,他又道:“先前皇阿瑪也問過我你的病情如何了,我如實回答,皇阿瑪縱然沒說什麼,可我看他神色也是擔心你的。”
“紫禁城的太醫們一個個是捧高踩低,跟紅頂白,若不是皇阿瑪暗中叮囑過他們,他們哪裡會去給你看病?”
“我們與皇阿瑪是父子,也是君臣,先有父再有子,先有君再有臣,你與皇阿瑪慪氣做什麼?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從前皇阿瑪總說你性子仁善溫和,可我看啊,你性子最是執拗不過,撞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
十三爺隻淡淡笑了笑,從前他也是皇上疼愛的兒子,一朝從雲端跌入泥中,其中苦楚唯有自己知曉。
但他是個認死理的人,認準了的事就不會回頭:“四哥既知道我是什麼性子,又何必勸我?”
說著,他站起身就要走,“如今皇阿瑪依舊對我不喜,我不便多留,免得落人話柄,惹得皇阿瑪對你也忌憚起來。”
四爺還想要留他,可哪裡留得住,隻能一瘸一拐見著他離開。
四爺心裡很不舒服。
從前宛如一母同胞親兄弟的兩人,到了如今想要痛痛快快說幾句話,吃頓飯都難,可便是十三弟落得這般境地,也還記得馬上要至中秋,前來給他這個當兄長的問安送節禮。
也正是如此,所以四爺那顆力爭上遊的心越發洶湧澎湃,唯有上位者,才能掌握著所有人的生殺大權,才能將那些曾踐踏過他們的人狠狠踩在腳底下。
人人都知道十三弟腿上生了頑疾,可好端端的人怎會患上這樣的怪病,不是他們在其中搗鬼造成的還能是什麼?
***
離開外院書房的弘晝與弘曆正討論著十三爺,弘曆低聲道:“……十三叔的腿怎麼就成了那樣子?難道宮中的太醫醫不好嗎?”
弘晝想著曆史上的十三爺很是唏噓,可他相信,隨著四爺登上那位置,十三爺會苦儘甘來的。
他道:“應該是看不好了,若不然,阿瑪定會治好十三叔的腿的。”
說著,他更是道:“哥哥,你彆擔心,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他向來是個樂天派,覺得天塌下來也有個子高的頂著,為十三爺惋惜過後,很快又開心起來。
等著他回到緩福軒的時候,鈕祜祿格格已經走了。
因生辰的緣故,耿格格今日穿著身石榴紅緙絲暗紋褙子,襯的她麵容有幾分豔麗嬌俏。
她坐在炕上等著弘晝已有一會兒了,笑眯眯道:“說吧,咱們弘晝有什麼禮物要送給額娘?”
弘晝轉身就回屋,好一會才拿出一張紙來,上麵畫的是亂七八糟的,與今日弘曆寫的那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耿格格一愣,遲疑道:“這是……”
弘晝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滿滿皆是“額娘真笨”的意思,繼而正色解釋道:“喏,額娘,您看,這個是我,這個是您,這個是阿瑪,你們牽著我的手。”
他又指了指遠些的人兒,不,他所指的地方叫墨團應該更合適些:“這個是橘子,這個是哥哥,這個是鈕祜祿額娘,這個是星德哥哥……我們都在一起。”
“我想要我們永遠都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在一起,額娘,您說好不好?”
耿格格一愣。
從前弘晝從未在她跟前說過類似的話,在她看來,定是因她大病一場,所以才叫這孩子有如此感悟,心裡一陣酸楚。
但弘晝沒告訴她,這是他胎穿之後最大的願望,旁人倒是其次,耿格格一定要好好的。
故而弘晝看到耿格格眼眶紅了,很是不解,手忙腳亂替她擦眼淚:“額娘,您怎麼了?”
“沒什麼。”耿格格笑中帶淚,哽咽道:“額娘這是高興了,額娘也巴不得咱們永永遠遠都在一起。”
“弘晝放心,額娘定身體健康,活到九十九。”
曆史上的耿格格的確是個長壽之人,雖沒有活到九十九歲,卻也是難得長壽之人。
四爺走進來時正好瞧著耿格格在抹眼淚,本就心情不好的他當即就皺眉道:“弘晝,今日你額娘生辰,你怎麼又惹她生氣了?”
弘晝嘴巴一癟,滿臉不高興看著四爺。
耿格格忙道:“王爺冤枉五阿哥了,妾身是太高興了。”
說著,她就拿起弘晝送給他的生辰禮物給四爺看,更是細細解釋起來:“這個是您。”
若是耿格格不解釋,四爺真的很難將這人身上穿著大紅衣裳,頭上長著三根毛的人認成自己,不,應該說很難將畫中這東西認成人。
不過他再仔細一看,見著這臉,姑且叫臉的東西上嘴角向下,一看就很是不高興的樣子,隻問弘晝道:“你這畫的是什麼?畫的我不高興嗎?”
弘晝煞有其事點了點頭:“對啊,您老是不高興,板著一張臉,三哥和哥哥都怕您。”
他看了看畫上的四爺,再看了看四爺,再一次被自己精湛的畫藝所折服,這兩個人簡直是一模一樣:“就像方才,阿瑪一進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氣衝衝問我為什麼惹額娘生氣了,可額娘分明是高興了才哭的……”
四爺沉默片刻,道:“是,是阿瑪弄錯了。”
認錯這種事情嘛,萬事開頭難,但凡有了第一次,接下來就容易了許多。
弘晝寬宏大量道:“那我就看在今日額娘生辰的份上,原諒您好了。”
四爺:……
偌大一個雍親王府,也就隻有弘晝敢這樣與四爺說話了。
四爺人來了,禮也來了,今日他送給耿格格的是一支海棠形金累絲鑲寶石掩簪,上頭的寶石顆顆有小指甲蓋大小,光潤亮澤,一看就非凡品,簪頭以金花絲平填,做工精益,華美得很。
耿格格看到這簪子時愣了愣。
雍王府中每個女人生辰,四爺送的都是首飾,從前耿格格收到的多是玉鐲,金簪或金鐲子之類的生辰禮物,但沒有哪一次比今日這簪子更華美精致,好看的讓她說不出話來。
弘晝更是連聲道:“阿瑪送給額娘的生辰禮物真好看。”
說著,他更是抬起頭看向四爺:“阿瑪,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四爺選擇無視他的話,看向耿格格道:“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定不願收下這簪子,還會說太貴重了些,雖說今年給你的生辰禮比給旁人的貴重些,卻是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你就收下吧。”
“你衣裳首飾一貫素淨,難得有這樣華麗的簪子,就比如今日,你生辰穿著這樣一件紅褙子,頭上插著一支金素釵就有些不合適,若換成這樣一支金簪就好看了許多。”
這話說完,四爺更是難得替耿格格將簪子插在耿格格頭上。
弘晝更是連聲道:“額娘真好看!”
四爺也點點頭道:“的確是比那支金素釵好看許多。”
耿格格麵上也露出幾分笑意來:“那妾身就將這簪子插著吧。”
就連遲鈍如她都敏銳的發現四爺對她比從前好了許多,也知道其中弘晝是功不可沒,更覺得老話說的沒錯,內宅中的女人啊,若有個孩子傍身日子就能好過許多。
就比如李側福晉,她雖不知道李側福晉犯了什麼錯,可看四爺的樣子,她也知道四爺惱了李側福晉,卻看在三阿哥與懷恪郡主的份上並未在吃穿用度上苛責過李側福晉。
一時間,她看向弘晝的眼神更是慈愛,覺得若不是有這孩子,她這輩子隻怕再沒什麼意思。
等著用完了飯,瓜爾佳嬤嬤就很有眼力見的將弘晝抱走了。
弘晝也沒鬨騰,想著若能趁此機會叫耿格格給自己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就好了。
翌日一早,弘晝剛起身就聽小豆子說了個好消息,說納喇·星德答應帶他們兄弟兩人中秋節出去玩了,就等四爺點頭就行了。
弘晝趁著四爺正好在緩福軒,與四爺說起了這事兒。
若換成平日裡,四爺定不會答應的,畢竟大過節的叫納喇·星德帶著他兩個兒子出去玩,實在不合適。
可他對上弘晝那眼巴巴的眼神,想著這孩子前些日子在年側福晉院子裡過的又憋屈,想了想,就答應下來:“到了中秋這一日索性就將星德一家請到府中吃飯吧,他們家人口簡單,咱們王府人也不多,湊在一起熱鬨些。”
“等著吃完飯就要星德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那一日你若是敢頑皮胡鬨,下次就不能再出府了,記下了嗎?”
他用的是“你”,而非“你們”,顯然就是對弘晝一個人不放心。
開心的弘晝卻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連連點頭:“阿瑪,我記下了。”
就連四爺都點了頭,鈕祜祿格格自不會再多言,也是叮囑了弘曆幾句就繼續忙活起來。
中秋雖比不得除夕、正旦,卻也是佳節,鈕祜祿格格等人要忙著給奴仆們賞錢,給娘家送節禮,四爺也得給紫禁城中的德妃娘娘送節禮。
這一日,四爺的節禮如往年一般送到了永和宮,德妃娘娘從前雖是包衣出身,如今卻位居四妃之一,什麼好東西都見過,四爺送進宮的節禮,也唯有那鹹蛋黃蓮蓉月餅她多吃了兩塊。
德妃娘娘對下人並不嚴苛,甚至因為她是宮女出身的緣故,很能體恤下麵宮女太監的苦楚,略吃了幾塊鹹蛋黃月餅,就對著身邊宮女綠波道:“……本宮覺得老四這次送進宮的月餅不錯,比禦膳房的手藝都要強,本宮年紀大了,不好多吃甜的,你就將剩下的月餅拿下去給大家分一分吧。”
鬆佳姨娘早就將自己日夜不輟做鹹鴨蛋一事送進宮告訴了綠波,想當初她在德妃娘娘身邊伺候時名字叫翠娥,與綠波都屬“綠”字輩的,兩人一同進宮,共同伺候德妃娘娘十多年,感情很好。
綠波含著淚應是:“多謝娘娘。”
德妃掃了她一眼,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這大過節的,你怎麼瞧著不高興的樣子?”
綠波就等著德妃年娘娘發問了,當即她就跪了下來,眼淚珠子也一同掉了下來:“娘娘,求求您給翠娥做主啊!”
這話說的德妃娘娘愈發狐疑:“翠娥?翠娥不是賜給老四了嗎?你要本宮給她做什麼主?”
在她的印象中,從前的翠娥,如今的鬆佳姨娘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興許當初也是真老實吧,可隨著鬆佳姨娘到了雍親王府,就變得不那麼老實。
可在德妃娘娘的記憶中,這人還是一如當初的,若不然,當初她也不會從大宮女中選中了鬆佳姨娘賜給四爺,知子莫若母,她雖沒親自養大四爺,卻也是知道四爺不喜歡那等伶俐好強之人的。
綠波跪在地下噙著淚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在她的描述中,鬆佳姨娘成了最最無辜的那個人,鬆佳姨娘見著耿格格生病一日日做了雲片糕過去,更不知因何事惹得小霸王弘晝不高興,小霸王弘晝與四爺告狀了幾句,所以四爺就罰鬆佳姨娘做鹹鴨蛋去了。
說到最後,綠波已是泣不成聲:“……翠娥在娘娘身邊時雖是奴才,可也就娘娘想吃雲片糕時她會親自下廚,如今成了主子,卻過的連奴才都不如,翠娥還叮囑奴才莫要將這事兒告訴娘娘,說免得惹得娘娘您不高興,可耿格格與五阿哥怎麼就沒想過此舉會惹得娘娘您不高興?”
“有道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就算看在您的麵子上,耿格格與五阿哥也不該這樣作賤翠娥啊!”
德妃娘娘雖是個好性子的,但身在紫禁城後宮,卻也不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她聽聞這話隻微微歎了口氣,眼神落在她用了幾塊的鹹蛋黃蓮蓉月餅上,方才覺得合胃口的月餅,如今瞧著卻覺得刺眼的很:“老四這不是對翠娥不滿,這是對本宮不滿啊!難不成偌大一個雍親王府,就選不出一個擅做鹹鴨蛋的奴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