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個年代的學堂與後世不一樣,從三歲到十多歲的孩子都擠在一起,畢竟如今念書講究的就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一個個背書背的是搖頭晃腦,故而年紀大小並不是十分重要。
弘晝看到弘晟麵露笑意,很是不痛快。
對他來說,他他本就對讀書寫字等事不感興趣,坐在哪裡倒無所謂,隻是一轉眼看到弘曆嘴巴一癟,很不高興的樣子,當即就問柳老先生:“先生,我們坐哪裡?”
柳老先生捋著胡須道:“兩位小阿哥自己找位置坐吧。”
弘晟向來是個會來事兒的,早在之前就送了不少好東西給他,要他格外“關照”弘晝。
所以他明知道隻有牆角有兩個位置,也沒多說話。
弘晝瞧見柳老先生這般態度,雖生氣,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先生,那我們坐哪裡都可以嗎?”
柳老先生裝模作樣點點頭:“這是自然。”
弘晝也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也沒打算為難這位已年過六七旬的老人,環顧周遭一圈就徑直走向弘晟處,將自己的書袋往弘晟桌上一放,更是將弘曆的書袋往隔桌上一丟,揚聲道:“你,起來。”
如今被弘晝叫起的乃是弘晟的弟弟弘暹。
弘暹雖是侍妾所出,但他的額娘當年是誠親王福晉的貼身丫鬟,是誠親王福晉為了打壓一眾側福晉、格格,所以才抬舉了自己的貼身丫鬟,這些年,弘暹額娘沒少為誠親王福晉當牛做馬,故而弘晟對這個弟弟也很是照顧。
當即弘晟就站起身,沒好氣道:“弘晝,你這是做什麼?你沒看到這兩個位置有人嗎?難不成這先來後到的規矩,四叔沒教你?”
弘晝搖搖頭,眼神裡透著無辜和真摯:“阿瑪沒教過我這些,阿瑪好像教過我什麼是尊老愛幼,不過我忘記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指了指那牆角那兩個位置,揚聲道:“我和哥哥都沒四歲了,坐在那裡根本看不見。”
“弘晟堂兄,阿瑪時常說你博學多才,你能與我們說說什麼叫尊老愛幼嗎?”
弘晟麵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今日不光有誠親王府上和雍親王府上的一眾阿哥,還有老五,老七的兒子們,老三的確會來事兒,年前就遊說老五和老七這兩個中立的皇子,顯然想將他們拉入到太子陣營。
這一眾小阿哥們加起來約莫有二十來個,方才弘晟已好生展示了自己友愛的一麵,若如今霸著位置不願離開,隻怕方才的話都成了笑話。
弘晟很快就拿著書袋去了後麵,臨走之前還不忘給弘暹使了個眼色,兄弟兩人一起到了牆角。
弘曆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好,有幾分猶豫。
可弘晝卻一把九江弘曆拽著坐了下來,低聲道:“哥哥,先生要講課了,快坐。”
弘曆沒法子,隻能坐了下來。
弘晝就在弘曆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乖乖打開書袋,拿出書本,將書本碼的整整齊齊。
然後,他就趴在書桌上睡覺了。
彆說一眾皇孫們看的目瞪口呆,就連正授課的柳老先生都微微愣了愣。
不過,柳老先生在今日之前得老三提點過的,知道這個叫弘晝的小阿哥乃是雍親王府的混世魔王,更是仗著皇上的寵愛胡作非為,要他對弘晝這小阿哥睜隻眼閉隻眼。
所以,柳老先生在掃了弘晝一眼後,就繼續開始搖頭晃腦授課起來。
坐在牆角的弘晟臉色沉沉。
他聽阿瑪說過四叔親自給弘晝啟蒙,他與四叔雖不親近,卻也知道些的,四叔不說才情出眾,卻也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難不成弘晝得四叔啟蒙後學問出眾,連柳老先生都不放在眼裡?
弘晟這樣想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他可是見識過弘晝的靈敏,隻覺得弘晝也是有幾分小聰明的。
今日柳老先生教授的是成語,也想著借此機會試一試諸位皇孫的學問如何,當柳老先生詢問幾個成語的出處,不到四歲的弘曆對答如流,更讓他覺得四叔親自教導的弘晝定是才學出眾。
柳老先生足足授課一個時辰,弘晝就睡了一個時辰。
一直等到老三過來,眾人齊齊上前給老三請安,被吵醒得弘晝揉著眼睛道:“三伯,您怎麼來了?”
老三雖是一肚子壞水,可麵上瞧著卻是一片和煦,對著一眾子侄道:“都起來吧。”
說著,他的眼神直勾勾落在弘晝麵上,摸著弘晝的小腦袋瓜子道:“柳老先生正在給你們授課,你怎麼在睡覺?難不成柳老先生教的東西你都會了?”
“不會啊!”弘晝搖搖頭,眼神要多真誠就有多真誠:“老先生講課講的很好,我幾次睡醒了瞧見哥哥眼睛都聽直了,可惜,這等內容對我來說太深奧,我聽不懂。”
說著,他更是強調道:“我還隻是個沒到四歲的小娃娃了。”
老三看著弘晝這張圓嘟嘟的小臉,就算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弘晝是一眾孩子中長得最好看的,唇紅齒白,眼睛大大的,圓圓的,像山間的清泉,像晨間的朝露……原先他一直覺得長子弘晟容貌出挑,可如今彆說比上弘晝,就連弘曆也差一大截。
想及此,老三麵上的笑容微微淡了些:“怎會如此?柳老先生的學問乃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由淺入深,所教內容並不算晦澀難懂。”
“你小小年紀莫不是和你阿瑪一樣,學會了藏拙?”
弘晝心裡一個咯噔,覺得這個三伯還有兩下子的,竟知道他在藏拙?
他再次擺擺頭:“我沒有藏拙,我是真拙。”
老三卻是不相信的。
他拿起弘晝桌上的宣紙看了看,上麵畫著小貓小狗小兔子小烏龜,反正和學問相關的是半個字都沒有。
老三決定將這事兒先放一放,含笑與諸位子侄說今日誠親王府中午設小宴。
弘晝一聽說有好吃的,當即就是眼冒精光,一掃方才疲態,拽著弘曆走在最前頭。
在弘晝的千呼萬盼中,小宴總算是開始了。
小宴設在花廳,老三坐在上首,一眾皇孫們坐於他的下首,兩兩而坐,弘晝自是與弘曆坐在一塊的。
隨著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擺上來,弘晝吃的是滿嘴流油,開心極了。
老三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漫不經心吃著飯,眼神落在下頭的一眾子侄中。
最後,他的眼神落在了正專心啃雞腿的弘晝麵上,是含笑開口:“弘晝,我聽柳老先生說今日給你們講的是成語,你學會了幾個成語?”
正品嘗美味雞腿的弘晝突然被點名,略有些不高興,在他看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可長輩問話,他也沒有不答話的道理:“三伯,今日柳老先生講課我睡著了,柳老先生講課講的挺好的,隻是聲音拉的長長的,嗯,有點像額娘給我唱的催眠曲……”
他這話一出,弘暹當即就笑出聲來,弘暹也是個不愛學習的,對他這話是深有感觸。
弘暹一笑,手中的筷子一抖,魚丸順勢滾落下來,差點就要濺到弘晟衣服上。
弘晟察覺不對,下意識就要避開。
弘晝見狀,指著弘晟與弘暹到:“三伯,我記得,方才柳老先生教過的,這就叫‘雞飛狗跳’。”
一屋子人是哄堂大笑。
弘晟麵上掛不住,站起身指著弘晝道:“你這個小崽子,你在說什麼?”
老三不悅掃了弘晟一眼,揚聲道:“你乃兄長,哪裡有半點當兄長的樣子?弘晝今年幾歲,你又幾歲?”
弘晟麵上雖憤憤不平,卻還是低聲道:“是,兒子知道了。”
弘晝再次開口:“三伯,這個成語今日柳老先生也教過。”
老三看著他,以為他會說什麼“父慈子孝”之類的成語,誰知道弘晝歪著頭想了會,揚聲開口:“對牛彈琴。”
一屋子人又是放聲大笑。
這下彆說弘晟,就連老三麵上都有些掛不住,道:“弘晝,這個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弘晝卻正色道:“三伯,這個成語怎麼不是這樣用的?方才我雖在睡覺,可迷迷糊糊也聽柳老先生說了,說戰國時代有個叫公孫儀的人彈琴很好聽,有一天他對著一頭牛彈琴,可牛根本不理他,他以為自己這首曲子不好聽,所以又換了一首,可牛還是不理他。”
他掃了眼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弘晟,道:“三伯,您看弘晟堂兄麵上的表情,這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麼?若是他真的知道錯了,聽懂您的話了,臉上哪裡還是這樣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這下,一屋子人礙於老三與弘晟的麵子,不好再放聲大笑,可一個個皆憋著笑,臉都漲紅了。
這等模樣,還不如放聲大笑了。
弘晟冷冷看向弘晝,隻覺得這小崽子真如弘時所說的那樣,真是叫人厭棄至極。
偏偏老三卻還強撐著笑道:“你弘晟堂兄不是這樣的人……”
“弘晟堂兄不是這樣的人?那是哪樣的人?難不成是弘晟堂兄生性不愛笑嗎?”弘晝可是一點麵子都沒給弘晟留,隻覺得這位三伯看著也不是什麼好人,當即就正色道:“我看每次弘晟堂兄和我三哥在一起的時候笑的可開心啦,也就每次對著我,板著一張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弘晟堂兄幾萬兩銀子了!”
這話一出,就連老三都不知道該如何替自己兒子打圓場。
恰逢這時候丫鬟們端著甜品上前來,他便道:“弘晝,不說這些了,你嘗嘗看這道竹蔗茅根水,很是清甜。”
一有好吃的,弘晝就顧不上彆的了,當即就埋頭喝起甜水來。
接下來的時間,弘晟臉色可謂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用過午飯,弘晝一乾人等再次回去念書。
下午授課的是另一位先生,他看起來比柳老先生年輕許多,不過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看起來很是嚴肅的模樣。
這位先生姓方,擅八股文,比起上午循序漸進,通俗易懂的課程來,方先生則是單刀直入,抑揚頓挫,根本不給人打瞌睡的機會。
奈何弘晝卻是一點聽不懂。
偏偏上午他又睡夠了,便隔一會兒去找弘曆說說話,弘曆不搭理他,沒關係,他會一直巴巴看著弘曆,衝弘曆擠眉弄眼的。
方先生在京城也是頗有名氣,他有一身傲骨,平素在京城裡很得人擁戴,尋常人聽他一堂課不僅是聚精會神,甚至還會默書他授課內容,回去勤學苦背。
故而他對上弘晝這等漫不經心的學子很是不悅,但他也不是個傻的,不敢隨意懲罰這些王孫貴胄,再一次見著弘晝將書頁撕下來揉成小紙團砸弘曆時,書本重重往案幾上一放,冷聲道:“我方某人不願強求於人,若有誰不願聽課,隻管出去就是。”
這等話可謂老師授課時必備話術之人,無非是嚇唬恐嚇學生。
弘晝卻將這話當真了,旋即就站起身道:“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說著,他更是抬腳走了出去,走到門口還像想起什麼似的,衝弘曆揮揮手:“哥哥,我就先出去玩了,待會兒你下學了要小豆子來找我,咱們一塊回去。”
這下,方先生的臉色沉沉如鍋底。
弘曆一個勁兒衝弘晝使眼色,可弘晝卻已瀟灑轉身,跑去玩了。
這是弘晝第一次來誠親王府,但比起雍親王府來,兩個王府雖皆占地麵積寬廣,可若仔細觀摩則會發現大不一樣,因四爺那精益求精的性子,所以雍親王府一草一木都大有講究,處處透著雅致和精致。
但誠親王府卻不一樣,隨處可見富貴。
弘晝邊觀賞邊咂舌,想著他這位三伯想必是極得榮妃娘娘喜歡的,就這樣一個院,隻怕要砸進去不少銀子,榮妃娘娘定是貼補不少。
他甚至還看到後花園有一方角落養了兩隻孔雀,隻是這兩隻孔雀被籬笆圍著,隔著遠遠的,他看的並不真切。
對於自己感興趣的事,弘晝向來抱著一顆求知之心,索性就鑽入籬笆裡去了。
一進去,他更是發現這兩隻孔雀待遇還是挺不錯的嘛,籬笆圍欄裡還挺大,更是專心致誌研究起食槽裡裝的都是些什麼。
正當他撅起屁股看的正專心時,隻聽見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老四這幾日都在做什麼?我這個弟弟,我是知道的,他看著是與世無爭,實則是心機深沉,若不然,也養不出那樣的兒子來。”
弘晝仔細一聽,這不是他那三伯的聲音嗎?
此時正好孔雀正在開屏,將他擋住,他便貓著腰躲到了假山後頭,透過假山的縫隙正好能看到老三正捧著食盒在喂孔雀,老三身邊更是站著兩個人,一看便是老三身邊的謀士。
其中一位謀士道:“王爺何必擔心?雍親王就算心機深沉,可不得聖心,一切都是白談。”
說著,他為小心起見,環顧周遭一圈,見無人在場,這才放心大膽道:“前些日子皇上送了兩個宮女去鹹安宮,而後又送了補品去進去,三日之前,皇上更是親自去鹹安宮一趟,奴才覺得皇上仍顧念父子之情,恐怕心裡還想再複立太子。”
端著食盒的老三沉吟好一會,才道:“先生與我所想是不謀而合,當日皇阿瑪訓斥二哥,話裡話外之意皆是厭棄了二哥,所有人都覺得二哥一輩子都要被關在鹹安宮,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可不過一兩年的光景,皇阿瑪又複立太子。”
“如今皇阿瑪老了,心腸也軟了,對著我們這些當兒子的都仁善不少,更不必說對上他一直疼惜的二哥。”
說著,他似下定決心:“皇阿瑪既有心如此,我這個當兒子總得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免得又要這等好事落在老四頭上。”
想當年老二被廢時,所有人對老二是唯恐避之不及,唯有老四對老二噓寒問暖,更是屢次在皇阿瑪跟前替老二美言幾句,當時他們所有人都覺得定是老四的腦袋被驢踢了,可後來卻發現腦袋被驢踢了的卻是他們。
這一次,他一定要搶先而行,來日若老二繼承大統,定不會忘了他這好弟弟的。
老三說起這事兒時是豪情壯誌,似乎下一刻就要帶著整個誠親王府更上一層樓,與謀士邊商量邊走遠了。
弘晝見他們走遠了,這才從假山後鑽了出來,搖搖頭道:“我看我這個三伯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眾皇子為了儲君之位爭的是頭破血流,隻怕無多少人察覺皇上近來的不對勁,更猜不到皇上正在將水攪渾,就是為了看看到底誰有異心。
若換成四爺或十三爺,弘晝定是要提點他們幾句的,可對上老三,他巴不得這人倒黴。
想及此,弘晝是心情大好,大搖大擺走回了學堂。
這時正逢下學時,三兩個阿哥結伴出了學堂。
弘晝走進去一看,卻壓根沒看到弘曆的影子。
弘晝覺得有些不對,連忙找到小福子道:“小福子,我哥哥呢?”
就連皇子們當年在上書房念書時,冬不可用碳夏不可用冰,皇上就怕一眾皇子們養成驕奢淫逸的壞習慣,所以到了誠親王府,這個規矩也一直沿用,像小豆子這些小太監們雖跟著阿哥們來誠親王府,卻並不能進學堂伺候。
一直守在院子門口的小福子是一問三不知:“啊?咱們主子不在裡麵嗎?奴才,奴才沒見到他出來啊?”
弘晝隻覺不對,連忙帶著小豆子等人重新折了進去,恰逢弘時還沒走,正與弘晟商量著待會兒去哪個酒樓用晚點:“……上次我聽弘晟堂兄你說京城新開了天香樓,味道很是不錯,就是價格不菲,這不算什麼的,今日我請你們下館子。”
弘晝顧不上被當作冤大頭的弘時,上前就道:“三哥,你有沒有看見我哥哥?”
弘時沒搭理他。
倒是弘晟皮笑肉不笑道:“弘晝,你問的是哪個哥哥?今日在學堂念書的,可都是你的哥哥。”
弘晝揚聲道:“我哥哥,弘曆。”
弘晟拉長聲調“噢”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我可沒看到弘曆堂弟,是不是他貪玩跑去哪裡去玩了……”
弘晝懶得搭理弘晟,隻看向弘時。
對他而言,弘晟隻是堂兄,但弘時卻是他們的親哥哥,即便弘時不喜歡頑劣的他,但弘曆一向乖巧懂事,對弘時尊敬有加,弘時想必不會記恨弘曆的。
弘時被他這眼神看的心裡發毛,沒好氣道:“你看著我乾什麼?我又不是弘曆身邊的老嬤嬤,難道還要整日盯著他?”
說著,他更是往院子角門一指,道:“小福子他們一直守在門口,若小福子他們沒看見弘曆,你就順著這條路找找看,興許他跑到哪裡玩去了。”
弘晝知道弘時大概是在騙自己,一向乖巧的弘曆是斷然做不出這等事來的,可他還是擔心弘曆,一麵命小福子等人去四處找找看,自己則順著角門那條路去找了。
留在學堂裡的弘晟與弘時不由偷偷交換了個眼神,弘晟更是滿臉笑意,低聲到:“弘時堂弟,叫我說對付這樣的小崽子得講究方式方法,不必與他們硬碰硬,他就算再得皇瑪法喜歡,再得四叔疼愛,卻也隻是個毛娃娃,多嚇唬他幾次,他自然就老實了。”
弘時一想到自己那摔碎的瓷碗,仍是心痛不已,如今重重點頭道:“弘晟堂兄你說的是,以後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