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娘娘瞧見這一片被踩壞的花圃,心疼的不行,低聲道:“皇上,您未免太寵愛弘晝了些……”
說著,她的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
人到了年紀,總會格外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紫禁城中規矩大,貓兒狗兒的到底是畜生,一向謹慎的德妃娘娘並不敢養,隻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這花圃上。
皇上掃了她一眼,淡淡道:“弘晝的性子,朕多少也是知道幾分的,這孩子雖頑劣,卻不是一點分寸沒有,就算一開始真不小心進了花圃,可若不是擔驚受怕,哪裡會一直在花圃中不出來?”
他一貫是知道德妃娘娘偏心的,卻沒想到德妃娘娘能偏心至此,如今看向弘晝的眼神不像看孫兒,倒像是看仇人:“就算是弘晝真傷了你的花圃,不過是些草木而已,要內務府差人過來修繕一番就是,你何必如此大動乾戈?”
說著,他更是淡淡道:“更何況,朕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了午睡的習慣?”
方才德妃娘娘心裡是有幾分不忿的,可聽聞這話,那點不忿就變成了心驚肉跳,連忙解釋道:“皇上,臣妾素日裡的確是沒有午睡的習慣,可昨夜春雨落個不停,臣妾沒有睡好,所以用過午飯後就睡了會兒。”
皇上並沒有接話。
他隻是老了,並不是傻了。
德妃娘娘話中的說辭,他哪裡不知道,就算是昨夜沒有睡好,方才那一個多時辰裡,他不僅看了奏折,還小睡了一會……都到了這般年紀的人,夜裡都睡不踏實,誰白日裡還能一睡一兩個時辰?
德妃娘娘也不敢再多言。
即便她侍奉皇上幾十年,與皇上之間情誼深厚,可許多時候仍摸不透皇上的脾氣。
皇上原打算在永和宮坐一坐喝杯茶的,如今隻上前牽起弘晝的手就往外走。
等著出了永和宮,弘晝這才道:“哎呀,皇瑪法,我今日是來給瑪嬤請安的,方才我忘了請安。”
皇上掃了弘晝一眼,有些心疼這孩子,更知道就算他再怎麼乖覺懂事,德妃娘娘一樣不會喜歡他的。
可有些話,皇上當著孩子們的麵不好說,隻道:“不礙事的,明日你再去永和宮給你瑪嬤請安就是了。”
弘晝重重點點頭,道:“額娘說了,瑪嬤是阿瑪的額娘,我們要孝順敬重瑪嬤才是。”
下一刻,他又道:“隻是皇瑪法,您並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兒,您……您就相信我不是故意踩壞瑪嬤的花圃的?”
皇上含笑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
他瞧見弘晝眼神似還帶著點委屈,便道:“好,那你便將方才的來龍去脈與朕好好說一說。”
弘晝就這樣牽著皇上的手,一五一十將方才的事情都道了出來,最後更是道:“……我聽額娘說過要愛護花草樹木,所以方才我是小心翼翼的,若不是綠波姐姐嚇唬我,我壓根不會不小心踩壞花圃。”
說著,他更是微微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覺得瑪嬤好像不喜歡我,也不喜歡阿瑪。”
這話說的太過於直接。
直接的這一瞬皇上竟不知道如何接話。
可下一刻,皇上就聽到弘晝繼續道:“不過不要緊,瑪嬤不喜歡我和阿瑪也不要緊的,我們除了請安,每日離瑪嬤遠一些就是了。”
“遠香近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皇上原以為他會傷心,沒想到他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隻覺得好笑:“你小小年紀,這些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弘晝再次嘿嘿一笑,沒有接話。
他才不會告訴皇上這話他是天生就會的了。
回去乾清宮之後,他便鄭重將手中的薺菜交到魏珠身上:“魏公公,這是我今日給皇瑪法摘的薺菜,呃,雖然不多,想必也能包幾個餛飩,你要禦膳房明日包了餛飩給皇瑪法吃,記得,麵皮擀的薄薄的,餡料裡還得加上鮮河蝦與皮凍,這樣味道好些……”
魏珠不由對弘晝刮目相看,他和許多人一樣覺得弘晝頑劣的五穀不分,正欲奉承弘晝幾句時,誰知低頭一看,他臉色就變了,低聲道:“五阿哥,這……這好像不是薺菜。”
“啊?這不是薺菜是什麼?”弘晝麵上神色一變,遲疑道:“額娘帶我認過薺菜的。”
魏珠耐著性子解釋道:“五阿哥,這真的不是薺菜,這是苦蒿,長得與薺菜有幾分相似而已。”
說著,他更是忙安慰道:“尋常人經常會將薺菜認錯的,像刺菜,大薊長得都與薺菜十分相似。”
不遠處正看折子的皇上心裡很是受用,甭管這孩子認不認識薺菜,此等孝心就已十分難得。
皇上正感動著了,誰知下一刻就聽到弘晝的聲音:“那魏公公,這苦蒿能吃嗎?能包餛飩嗎?若是能,那就也送去禦膳房包餛飩吧,我摘都摘了,若是不吃,豈不是浪費了我一番苦心,還害得瑪嬤白生氣了?”
皇上:???
他頓時看折子的心情全無,便留心弘晝與魏珠那邊的動靜。
魏珠也萬萬沒想到弘晝居然敢當著皇上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遲疑片刻笑道:“五阿哥,這苦菜雖能吃,但味道不佳,拿來包餛飩更會有點苦……”
弘晝卻正色道:“苦口良藥,這菜苦了想必也對身子有好處。”
他覺得自己這解釋很說的過去,更是道:“況且我也嘗過禦廚們的手藝,很是不錯,苦菜到他們手上也能變成美味的。”
說白了,就是不想浪費自己的勞動。
這……魏珠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等事兒,下意識朝皇上看了一眼,隻見皇上衝他微微頷首,他便應了一聲下去了。
翌日一早,弘晝就用上了苦菜餛飩。
白胖的餛飩盛在蜜色甜白釉的瓷碗中,雞湯汁兒中漂浮著蝦皮,紫菜與乾豆腐皮兒,且不說聞起來就叫人食欲大開,光是看上去就覺得賞心悅目。
弘晝拿起調羹就嘗了一口餛飩。
他原以為會很美味,沒想到卻還是高估了那苦菜的味道,嗯,苦苦的,就算有鮮蝦與禦廚都拯救不了它。
他囫圇咽了下去,再瞧了瞧碗中的餛飩,靈機一動便將餛飩都撥到了皇上碗裡,更是故作關心道:“皇瑪法,昨日您不是說想吃餛飩嗎?您嘗嘗看,我覺得這味道……也,也不差。”
一旁的魏珠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敢情五阿哥這是把自己吃剩的東西給皇上吃?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誰知皇上並未拒絕弘晝,吃了一口餛飩,故作驚愕道:“這餛飩怎麼苦苦的,味道有些不對。”
弘晝撓撓頭,笑著道:“因為我昨天將苦菜認成了芥菜。”
“不過不要緊啦,我問過魏公公,苦菜也是可以吃的。”
“瓜爾佳嬤嬤教過我,不可浪費糧食,既然苦菜可以吃,那也就能做成餛飩了。”
說著,他更是催促道:“皇瑪法,您快吃吧,若是餛飩涼了就不能吃了。”
魏珠:???
皇上:???
他笑了笑,無奈搖搖頭:“難怪你阿瑪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他卻在其中體會到了天倫之色,他還記得當初他剛與孝懿皇後成婚不久,那時候索尼進宮探望孝懿皇後,因並無外人在場,所以三人同桌而食,桌上有一道翡翠玉瓜,用的是苦瓜與青瓜做的,當時孝懿皇後嘗了一口,便將碗中的翡翠玉瓜都夾到了索尼碗裡,直說太苦了。
皇上仍記得當初看到這一幕時十分震驚,索尼卻笑眯眯與他解釋說尋常百姓家的爺孫都是如此相處的。
皇上如今膝下孫兒已過百,加上孫女更是不計其數,卻無人敢將不愛吃的菜夾到他碗裡,甚至因他是天子的緣故,不敢給他夾菜。
這一瞬間,皇上隻覺得好像還挺幸福的。
弘晝可不知道皇上內心戲這樣多,瞧見桌上有他愛吃的蟹粉酥,不免多用了兩塊,再瞧見有蒸的糯糯的栗子糕,也用了兩塊,又看見皇上在喝著鹹肉排骨粥,也感興趣嘗了嘗……到了最後,他的肚子就像西瓜似的鼓了起來。
皇上見狀,不免道:“都說用飯用到七分飽就夠了,朕看你這已到了十二分飽。”
“你這樣可不行,出去轉一轉吧,當心吃多了積食。”
弘晝也正有此意,便點點頭道:“好,皇瑪法,那我去給瑪嬤請安了。”
皇上點頭稱好:“你去吧。”
他相信有他昨日對德妃娘娘的提點,即便德妃娘娘對弘晝不算親厚,卻也不會怠慢弘晝。
吃的飽飽的弘晝很快就哼著小曲兒去了永和宮。
相較於昨日的冷淡,今日的弘晝可謂受到了禮遇,一到永和宮門口,綠波就含笑迎了出來:“五阿哥來了?正巧內務府剛送來了新鮮的枇杷,五阿哥快進來瞧一瞧吧。”
彆說綠波,等著弘晝進去恭恭敬敬給德妃娘娘請安時,德妃娘娘也是麵色含笑,半點不複昨日的憤懣,招呼著弘晝用枇杷:“……這枇杷聽說是四川送來的,說叫什麼白梨枇杷,又大又甜,你快嘗嘗看。”
弘晝並不傻,他見著德妃娘娘麵上雖帶笑,但笑容並未觸及到眼底,索性就乖乖吃起枇杷來。
祖孫兩個相對無言,乖乖吃枇杷。
等著一盤子枇杷見了底,德妃娘娘才寒暄道:“本宮聽說你要在紫禁城中住幾日,昨日你可是歇在了乾清宮?住的可還習慣?本宮記得你十四叔小時候剛搬去阿哥所時,日日來永和宮與本宮說晚上睡不著,許多小孩子換了地方就容易睡不著覺的。”
弘晝搖搖頭,道:“回瑪嬤的話,我昨晚上睡得很習慣。”
“額娘說我就像頭小豬崽子似的,能吃能睡。”
德妃娘娘點點頭,“這樣才好。”
接著,又是好一陣沉默。
弘晝也知道看在皇上的份上,德妃娘娘並不會對自己下逐客令,索性就道:“瑪嬤,今日我與皇瑪法用早飯時本就吃多了,皇瑪法要我出來消消食,誰知道又在您這裡用了這麼多枇杷,更飽了,如今肚子脹得很,得出去散步消消食,明日再來給您請安吧。”
德妃娘娘自是求之不得,點頭稱好,臨走之前還叫綠波給弘晝又裝了一小籃子枇杷。
她這是做給皇上看的,就是叫皇上看看如今她對弘晝是多麼上心。
弘晝提著一小籃子枇杷,心裡卻覺得悶悶的,很是不舒服。
這等感覺,怎麼說了,他倒寧願德妃娘娘與尋常祖母一樣狠狠罵他一頓或揍他一頓,亦或者如昨日一樣對他愛搭不理的,他心裡還好受些,總比今日這樣麵上笑眯眯,心裡卻厭棄他來的好。
等著弘晝下台階時,一眼就看到昨日他踩壞的花圃又恢複了原狀,想必是內務府已差人移了新的花木過來。
花圃瞧著與昨日一模一樣,但弘晝知道,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就好像當初德妃娘娘同意將四爺養在孝懿皇後膝下,從那一刻起,他們雖仍是母子,卻與尋常母子是不一樣的。
這一刻,弘晝有點明白四爺為何不願叫自己進宮。
這等地方,人人臉上都戴著一張虛偽的麵具,對你笑的人不一樣喜歡你,對你哭的人……不,因皇上的關係,這裡好像沒人會對著他哭喪著臉。
弘晝不免有些懷念起雍親王府來,甚至懷念起棒槌一樣的李側福晉與弘時。
不過,他並不是個悲秋吟春的性子,等走出了永和宮的大門,就將這等感觸拋之腦後。
他向來是個不喜歡身邊帶人的,今日也是獨自一人出門,想著閒著也是閒著,就打算去禦花園逛一逛。
禦花園還是他第一次進宮時陪皇上去過,除去在學問方麵,他一向記性極好,很快就尋摸到了禦花園。
不管何時,禦花園都是美不勝收,如今到了春日更是花團錦簇的一片,縈繞著淡淡的花香,這讓他覺得若是能帶著橘子前來撒歡就好了。
不想起橘子不打緊,一想到橘子,弘晝就覺得對橘子的思念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決心回去乾清宮之後就與皇上好好提一提這事兒。
他正專心致誌觀賞美景時,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尖厲的聲音:“放肆,見到宜妃娘娘還不行禮!”
弘晝扭頭一看,這不是宜妃娘娘還能是誰?
說起來,他對這位宜妃娘娘可謂印象深刻,不僅因她性子倨傲霸道,還因她的美貌。
就算到了這般年紀,宜妃娘娘仍容貌出眾,不僅五官出眾,更是膚色白皙,可見年輕時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隻是如今她麵容不善,顯得她眼角的細紋愈發重了,看著很是不好相處的樣子。
弘晝並未忘記四爺對自己的叮囑,就上前請安道:“弘晝見過宜瑪嬤,給您請安了。”
他這規矩學的本就是半瓢水,如今也不等宜妃娘娘發話就站起身來,想著伸手不打笑臉人,更是含笑寒暄起來:“宜瑪嬤,您也在這兒散步了?這禦花園的風景的確是不錯。”
說著,他更是指了指方才自己過來的方向道:“那裡的杏花開了,可好看了,想必過些日子就能結杏子了。”
宜妃娘娘並不喜歡弘晝,甚至說很厭惡弘晝。
她巴不得皇上就隻喜歡她,喜歡她生的兒子,喜歡她兒子的孩子們。
當即她眉頭微微一皺,她身邊的小太監就再次揚聲道:“小阿哥,您這也太沒規矩了些,宜妃娘娘都沒叫您起了,您這就起了?”
弘晝點點頭道:“對啊,一直行李多累啊!”
小太監語塞,下意識看向宜妃娘娘。
宜妃娘娘本就不太和藹的麵上更添幾分譏誚,沒好氣道:“嗬,真是沒規矩,也不知道老四是怎麼教你的。”
弘晝抬頭,狐疑看向宜妃娘娘,正色道:“宜瑪嬤,您弄錯了,我阿瑪日日都忙的很,很少有時間教我,平素都是我額娘和嬤嬤教我了。”
說著,他更是不解道:“難道五伯他們整日閒著沒事兒在家教孩子嗎?”
這話可謂觸及到宜妃娘娘的痛處。
紫禁城上下,誰都知道老五平庸,與四爺等人的故意藏拙不一樣,老五是真平庸,他從小跟著太後娘娘長大,一直到了六歲入上書房那年這滿語都說的都不大利索,更彆說漢語了,更是一竅不通。
而後更是顯而易見,老五在一眾兄弟中是學問墊底的那個。
當年皇上廢黜太子時,身居四妃之一的宜妃娘娘也想攛掇著兒子爭一爭,畢竟自己身份地位擺在這兒,老五又有太後娘娘的支持,她覺得自己兒子這太子之位是唾手可得,誰知道朝堂上下卻無一人舉薦老五。
而老五也誌不在此,就喜歡過媳婦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故而弘晝雖無譏誚老五的意思,但宜妃娘娘卻如被踩到腳似的跳了起來,沒好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弘晝隻覺得莫名其妙,不解道:“宜瑪嬤,我,我沒什麼意思啊。”
說著,他更是靠近宜妃娘娘兩步,低聲道:“宜瑪嬤,您莫不是到更年期了吧?”
宜妃娘娘又道:“更年期是什麼意思?”
弘晝耐著性子解釋道:“更年期就是女人年紀大了,性子變得癲狂起來,不過這也不能怪您,您肯定也是不想的……”
這下宜妃娘娘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身邊的狗腿小太監又是忙不迭道:“五阿哥,您這話說的太過了些,宜妃娘娘正年輕貌美,誰見了咱們娘娘不誇上幾句,您快給咱們宜妃娘娘賠個不是!”
弘晝搖搖頭,想著這裡到底是紫禁城,宜妃娘娘又是長輩,便道:“宜瑪嬤,都是我的不是。”
說著,他更是搖搖頭,小聲嘀咕道:“可真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宜瑪嬤真是事多,這紫禁城也不小啊,怎麼一個個人這樣難纏?”
先前德妃娘娘是這般,如今宜妃娘娘也是這般,看樣子他星德哥哥說的沒錯,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