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原以為自己聲音很小, 畢竟他在雍親王府一貫如此,大家都懶得與他計較。
可他忘了,這裡是紫禁城。
宜妃娘娘一聽這話臉色就變了,偌大一個紫禁城, 暗地裡都沒人敢罵她是“王八”, 更彆說有人敢當著她的麵罵她是王八, 當即臉色一變,厲聲嗬斥道:“真是好生沒規矩的孩子!你莫要以為皇上喜歡你,你就能張狂的無法無天!”
“這裡是紫禁城,可不是你雍親王府!”
弘晝卻是眨了眨眼睛, 不解道:“宜瑪嬤, 方才我什麼都沒說, 是你先突然生氣的, 怎麼就怪到我頭上?我也依言與您賠不是了, 您到底還要怎麼樣?”
他不免覺得紫禁城的女人實在太麻煩了,感覺在這裡看到了無數個李側福晉, 不,這裡的女人比李側福晉還要麻煩百倍, 隻道:“方才您說我仗著皇瑪法疼我,所以我才胡來,這可跟皇瑪法沒關係, 我在雍親王府也是這樣的啊!”
“況且連皇瑪法都說我是個好孩子,皇瑪法是天子, 天子不會有錯的。”
“如今您說我不是個好孩子, 是不是您弄錯了呀?”
他這話說的一臉無辜。
宜妃娘娘氣的夠嗆。
她與德妃娘娘不一樣,德妃娘娘是宮女出身,性子一直較為溫和, 但她出身雖不算十分顯赫,可阿瑪曾任三品大員,從小是金枝玉葉長大,一入宮更是頗為聖寵,便是如今年紀大了,皇上看在她生下幾個孩子的份上,對她頗為照拂。
更不必說老五從小養在壽康宮,如今中宮無後,太後娘娘雖向來仁慈,可也是後宮中第一人,她仗著太後娘娘的恩寵行事是愈發張狂無度。
她氣的微微有些發抖,揚聲就道:“來人,給我好好教訓這小娃娃,按著他在這裡跪上半個時辰。”
今日能跟著宜妃娘出來的宮人向來較得她喜歡,都是聰明伶俐的,平素一個個忠心耿耿之人,如今卻踟躕著不敢上前。
他們聰明的很,知道弘晝得皇上喜歡,可不敢隨便摻和進去。
若皇上怪罪下來,隻怕他們的小命都保不住。
宜妃娘娘瞧見這一幕,是愈發生氣,顫聲道:“怎麼,你們到底是翊坤宮的人還是雍親王府的人?一個個竟愣著不敢動手?”
她美目掃向身後的一眾宮女太監,揚聲道:“還不快去!”
“待會兒本宮自會去皇上跟前請罪!”
“三歲看老,這孩子再不管教,以後長大了還得了?”
聽到這話,很快宜妃娘娘身邊就上來了兩個小太監,一人按著弘晝的胳膊,要逼他下跪。
弘晝一直就不喜歡大清的繁文縟節,想著如今在這石子小徑路上跪半個時辰,隻怕他路都走不了了,如今是說什麼都不肯跪下,更是嚷嚷道:“我不跪!”
“宜瑪嬤,您憑什麼要我跪下?您又不是我額娘阿瑪,又不是我瑪法瑪嬤,沒教過我,怎能罰我?”
“我不服,我要見皇瑪法!”
隻是他個矮人小,哪裡敵得過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太監?
不過那兩個小太監到底不敢使力,生怕傷到了弘晝。
一時間,幾人是僵持不下。
來來往往的人走過,任誰見了都要多瞧上一眼,當然,那些人也僅僅敢多瞧一眼,繼而飛快走了,生怕惹禍上身。
弘晝眼瞅著自己不是宜妃娘娘等人的對手,就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音:“兒臣給宜娘娘請安了,宜娘娘萬福金安。”
如今弘晝雖身處劣勢,卻仍不改八卦本性,轉過頭看了一眼,隻見來者二十多歲的年紀,模樣清俊,麵色和氣……他仔細想了一會,這才想起這人是老十二,他曾在太後娘娘的壽宴上見過的。
他雖與這位十二叔隻有一麵之緣,但也知道自太皇太後去世後,瓜爾佳嬤嬤就與蘇麻喇嬤一同撫養十二叔長大。
瓜爾佳嬤嬤並不是個話多的,但他從瓜爾佳嬤嬤的隻言片語中也知道這位十二叔性情敦厚,性子淡薄,愛看書……因瓜爾佳嬤嬤的關係,讓他對這位十二叔很有好感,當即就揚聲高喊:“十二叔,救我!”
老十二含笑看向宜妃娘娘,道:“宜娘娘,可是弘晝惹您生氣了?您也是當瑪嬤的人了,何必與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一般計較?”
宜妃娘娘並沒有將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老十二放在眼裡,冷哼一聲道:“胤祹啊,你今日進宮可是探望定嬪的?既然你有事兒,隻管去忙你的就是了。”
她這話已說的十分直白,叫老十二不要多管閒事。
老十二也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性子,可對他來說,故去的蘇麻喇嬤與瓜爾佳嬤嬤對他來說宛如親人一般。
如今瓜爾佳嬤嬤雖住在雍親王府,卻與他也有書信來往的,瓜爾佳嬤嬤更是時常在信中提起弘晝,所以他對弘晝印象很是不錯,如今自做不到熟視無睹,正色道:“兒臣不欲多管您的事兒,隻是兒臣還請宜娘娘三思而後行。”
“雖說長輩管教晚輩是天經地義,可紫禁城卻不比尋常百姓之家,弘晝年幼不說,更是皇孫,您拿懲治小太監小宮女的手段去管教弘晝,兒臣覺得並不合適。”
“更何況,弘晝如今住在乾清宮,與皇阿瑪住在一起,就算弘晝真的有錯,宜娘娘是不是也該將此事稟於皇阿瑪?請皇阿瑪定奪?”
宜妃娘娘神色有幾分鬆動。
她雖莽撞,卻並不是個傻的,若真是個蠢笨,也不會在這妃位一坐這麼些年。
抓著弘晝的兩個小太監見主子神色如此,一個晃神,就被機靈的弘晝給逃脫了。
弘晝連忙跑到老十二身後躲了起來,更是緊緊抓住老十二的袖子,低聲道:“十二叔,您一定要救我!”
老十二對著他微微頷首,繼而又看向宜妃娘娘,含笑道:“兒臣知道方才您也是見弘晝頑劣,一時情急才會如此的,是好心……今日若弘晝有什麼錯,兒臣就替弘晝給您賠個不是,還望您莫要與個小孩子計較。”
宜妃娘娘從未將定嬪與老十二放在眼裡,卻不能不將弘晝身後的皇上放在眼裡,如今見有台階下,就冷哼一聲道:“既然這般,本宮就看在你的麵子上饒過他一次。”
她麵色雖難看,卻還是帶著人走了,心裡則想著總得尋個機會將這仇報了。
弘晝見著宜妃娘娘走了,忍不住長籲一口氣,隻覺得這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宜妃娘娘未免忒難纏了些。
他轉身看向老十二,正色道:“十二叔,今日多謝您了。”
老十二笑了笑道:“以後切莫頑皮,這裡是紫禁城,可不是雍親王府,就算你身後有皇阿瑪給你撐腰,可遠水救不了近火,記得了嗎?”
弘晝點了點頭:“我記得了。”
這話說完,他不免皺了皺眉。
老十二敲了敲他的小腦袋瓜子,道:“想什麼了,還皺眉起來?可是想著以後再碰到宜妃娘娘,她找你麻煩該怎麼辦嗎?”
說著,他就認真替弘晝出起主意來:“你惹不起躲得起,以後見到她,躲的遠些,你不是一貫很機靈的嗎?遠遠看到她就跑遠些,你們碰不上,她自然就沒辦法刁難你了。”
弘晝梗著脖子道:“我才不是怕宜瑪嬤刁難我了,這次是我沒經驗,所以才被那兩個小太監抓住了,若還有下次,我就趁他們動手之前就跑了,一邊滿紫禁城跑一邊嚷嚷,把宜瑪嬤做的這些事兒都嚷嚷出來,我倒是要看看宜瑪嬤怕不怕醜。”
“反正我隻是個小孩子,我才不怕醜了!”
老十二隻覺得這孩子……還真是和瓜爾佳嬤嬤信中描述的一模一樣,一點不按常理出牌,笑道:“那你方才皺眉做什麼?”
弘晝正色道:“我隻是擔心宜瑪嬤以後為難您和定瑪嬤。”
說著,他更是認真解釋道:“我進宮的次數少,這次就算進宮小住些日子也是住在乾清宮,與宜瑪嬤見不了幾次。”
“可您和定瑪嬤不一樣,您要時常進宮的,還有定瑪嬤,她更是經常見到宜瑪嬤,我怕宜瑪嬤遷怒到了你們身上……”
老十二聽聞這話先是一愣,繼而是啞然失笑。
先前他聽說瓜爾佳嬤嬤留在雍親王府照顧一個小阿哥時,很是不解,甚至還寫信勸過瓜爾佳嬤嬤,說若瓜爾佳嬤嬤缺銀子則告訴他,但瓜爾佳嬤嬤卻說自己不缺銀子,實在是因為喜歡這個小阿哥。
聽聞這話,他還有什麼不懂的?
瓜爾佳嬤嬤跟在太皇太後身邊這麼多年,目光如炬,尋常的孩子哪裡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
弘晝卻狐疑道:“十二叔,您笑什麼?我說的是真的。”
“好,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老十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顯得他麵容愈發和煦:“難怪嬤嬤老與我說你是個好孩子……你不必擔心我與額娘的,我雖時常進宮,但與宜妃娘娘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至於我額娘,她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出門走動,也很少碰見宜妃娘娘的。”
說著,他更是笑道:“你這小孩子,還挺管事兒的。”
“走吧,我送你回乾清宮,我今日進宮正是要給皇阿瑪請安的。”
老十二是紫禁城長大的孩子,正因如此,所以對弘晝獨自一人四處亂晃蕩的行為很是不放心。
誰知他剛走沒幾步,自來熟的弘晝就很自然牽起他的手,更是絮絮叨叨說起話來:“十二叔,你這是怕我一個人遇到危險嗎?您可真好!”
“不過您放心好啦,我每次進宮都是一個人,我不喜歡身邊跟著人,覺得有人跟著很不自在。”
“如今時候不早了,待會兒您就留在乾清宮一起用午膳吧,禦膳房做的飯菜可好吃了,我每次都能吃好多,今日就是皇瑪法見我吃多了,所以將我趕出來散散步,說我吃多了會積食。”
……
老十二本就不是多話之人,碰上聒噪的弘晝更是難得插上一句話,可他心裡卻是暖烘烘的。
如今他已將近而立之年,卻膝下並無一子,他也曾有過三子,隻是三個兒子都幼年夭折,嫡子弘是夭折時就與弘晝差不多大的年紀,也與弘晝這般活潑可愛。
有一瞬間,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兒子又回來了。
他隻希望前去乾清宮的路長一些,再長一些。
弘晝卻並不知道老十二心裡在想些什麼,隻覺得有些奇怪,他記得瓜爾佳嬤嬤曾與自己說過,說這位十二叔雖不是外向之人,卻也不算寡言,從方才這位十二叔與宜瑪嬤說話就看得出來,如今這位十二叔怎麼不與自己說話?
他隻覺得老十二比四爺還要話少,不免替老十二的孩子擔心起來:“十二叔,您怎麼不說話?您是不喜歡我嗎?”
老十二步子走的很慢,可就算這般,乾清宮也就在眼前。
他道:“當然不是,你這般可愛,我怎會不喜歡你?”
說著,他更是笑了笑道:“我隻是不知道怎麼與小孩子相處罷了……”
這是實話。
弘是已去世四年,即便他仍記得弘是,可有些記憶卻是越來越模糊。
並不知情的弘晝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這世上居然還有比四爺更不懂得與小孩子相處的人:“那十二叔,堂兄弟們與您相處時,您也不說話嗎?那他們怕您嗎?”
老十二笑了笑,道:“我膝下沒有子嗣的。”
他愣了愣,笑容漸斂,道:“不過我原先也有過幾個孩子,他們都不怕我,特彆是弘是,他的性子與你有幾分相似,也是喜歡纏著我說話,每次我回府他都在門口等著我……隻是可惜,他四年前已經去世了。”
弘晝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低聲道:“十二叔,對不起,我不知道……”
老十二笑容依舊和煦,道:“你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又不知情。”
弘晝還想再說話,可兩人已行至乾清宮。
皇上對外已說自己的身子好轉了些,有些皇子皇孫們前來給皇上請安他並未攔著,故而弘晝牽著老十二的手一進去,就見到了弘皙正陪著皇上喝茶。
弘皙乃廢太子老二所出,如今已二十歲,去年才由皇上賜婚娶了烏郎罕濟爾默氏,這人出生蒙古,身份尊貴,額娘更是皇上所出的和碩端靜公主,可見皇上對他的喜歡,更是叫眾人瞧出皇上並未因廢太子一事殃及弘皙身上。
弘晝與老十二上前請安,弘皙也忙站起身來對老十二請安,恭恭敬敬喊了聲“十二叔”。
皇上索性便招呼老十二與弘晝一起坐下喝茶,更不忘吩咐魏珠道:“……給弘晝上些消食的湯水,這孩子早上吃多了,可彆積食了。”
這話說完,他便又與弘皙道:“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無非擔心前些日子老三聯合朝臣奏請朕複立你阿瑪為太子,朕知道你一向是個謹慎的性子,自你阿瑪被廢後,日子不複當初,若不是因此,也不會去年才成親。”
“可一碼歸一碼,即便你阿瑪做錯了事,朕也不會遷怒到你頭上來的。”
“你大可不必擔心朕不高興,就不來給朕請安的。”
他是心疼這個孫兒的,老二是從小長在他身邊,連帶著老二長子弘皙也從小長在他身邊。
從前弘皙是天之驕子,因是老二長子的緣故,走到哪裡都受人追捧,可隨著老二幽禁於鹹安宮,一朝就從雲端跌入泥中,就連親事都頗為艱難。
他也曾為弘皙定過兩門親事,一家在進宮時答應的好好的願意結親,可回去不久這女孩就病死了,另一家的女孩則鬨出醉酒失禮的醜事,則由他親自出麵退了這門親事……其中貓膩,他又如何不知?故而是愈發心痛弘皙。
弘皙一聽這話,頓時是感激涕零,跪地哽咽道:“多謝皇瑪法,孫兒,孫兒……”
他感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坐在下首的弘晝能看到弘皙的眼淚鼻涕齊飛,也能看到皇上眼中的憐惜,下一刻更聽到皇上道:“朕聽說你的福晉已經有孕來,魏珠,派人多送些補品過去。”
說著,他更是親手將弘皙扶了起來:“紫禁城中多的是那起子跟紅頂白的小人,你若平素受了什麼委屈或缺什麼少什麼,隻管來與朕說,你從小是朕看著長大的,朕不會不管你的。”
剛被皇上扶起來的弘皙又跪了下去,連聲道:“孫兒多謝皇瑪法。”
“都是孫兒不孝,明知皇瑪法生病,卻怕您或旁人猜疑,一直到今日才來與您請安。”
說著,他更是掃了弘晝一眼,懇切道:“也幸而有弘晝堂弟陪伴您身邊寬解一二,弘晝堂弟,多謝你幫我照顧皇瑪法。”
多謝你幫我照顧皇瑪法?
弘晝隻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在弘皙嘴裡,這皇上怎麼就成了他一個人的皇瑪法?
這話怎麼聽怎麼茶茶的。
可當著皇上的麵,弘晝還是衝著滿臉眼淚鼻涕的弘皙露出了一個不怎麼燦爛的笑容。
皇上微微頷首,道:“朕知道你向來孝順,朕聽說你阿瑪也病了,今日你既然進宮,索性也去瞧瞧你阿瑪吧。”
弘皙正色應是,接過身邊奴才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眼淚鼻涕,這才下去。
皇上則與老十二說起話來。
老十二不比老十身份尊貴,也不比從前的十三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所以在一眾皇子中不算出挑,再因他得蘇麻喇嬤的教導,一貫不爭不搶,就連到了皇上跟前也是這般淡然的模樣,故而父子間的言語倒帶著幾分和客氣。
弘晝想著方才的弘皙,忍不住微微出神。
他原先是見過弘皙幾麵的,知道弘皙和他們這些皇孫而言是不一樣的,弘皙是廢太子膝下第一個兒子,更是從小在皇上身邊長大……其中情分,應該不一般。
他不由又想到有一次他睡著了聽到耿格格與瓜爾佳嬤嬤說話,耿格格的意思是皇上雖喜歡自己,卻不會隻喜歡自己,更不會最喜歡自己,當時瓜爾佳嬤嬤沉默著沒有接話,隻微微點了點頭。
這對生性開朗的弘晝而言本是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兒,可不知卻在這時候想了起來。
他甚至矯情的想,若自己與弘皙都掉在水裡,皇上會先救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