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正想的出神,隻聽到耳畔傳來皇上的聲音:“弘晝?”
他這才回過神來,卻不知老十二已何時走了,忙道:“皇瑪法,十二叔了?”
皇上道:“老十二方才就已經走了。”
“倒是你,這般小的一個孩子,想什麼想的如此出神?”
弘晝有些羞於將那些小心思說出口,想了想,撒謊道:“皇瑪法,沒什麼,我在想方才十二叔說的話。”
他便將今日在禦花園發生的事情道了出來,最後更是道:“……我不知道十二叔的幾個孩子都夭折了,我還那樣問他,十二叔,肯定很傷心的。”
皇上看向他的眼神慈愛極了,摸著他光禿禿的小腦袋道:“這不怪你,不知者無罪。”
“過幾日你十二叔還要來乾清宮給朕請安的,你到時候再好好與他賠個不是就好了,他定不會與你一般計較。”
弘晝乖乖點了點頭。
很快,皇上就發現弘晝撒謊了。
原因很簡單,用午膳時弘晝胃口不佳,就連對上他愛吃的鬆鼠鱖魚,也隻用了兩筷子而已,弘晝解釋道:“皇瑪法,我今早上本就吃多了,到了瑪嬤那裡更是吃了好些枇杷,如今肚子還鼓鼓的。”
這話,皇上自然相信,畢竟弘晝回來時還帶著一筐子枇杷,但他仍覺得弘晝很不對勁——弘晝的話少了許多,不再像先前那樣嘰嘰喳喳的,甚至瞧著有些心事的樣子。
等著用完午膳後,弘晝就要下去:“皇瑪法,您可要午歇一會兒?我也要回去睡睡覺了。”
皇上點點頭,答應下來。
可憐弘晝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可彆說皇上,就連魏珠都瞧出他的不對勁來,揣摩著皇上心思道:“皇上,奴才瞧著五阿哥像有幾分不對勁,可要奴才問問五阿哥身邊的瓜爾佳嬤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擺手道:“不必了。”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心事,若弘晝願意說,自會與朕說的。”
弘晝回屋之後卻是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特彆是想到皇上那樣疼惜弘皙,可弘皙卻怕皇上不喜,怕旁人說三道四,一直到今日才來給皇上請安。
反觀他,每日惦記皇上,更是在四爺跟前低三下四,就是為了叫四爺帶他進宮……可皇上倒好,有弘皙在場,看都沒看他一眼。
不到四歲的弘晝第一次嘗到了吃醋的滋味。
他心裡酸溜溜的,就連皇上派人送來了蟹粉酥,他都覺得沒什麼胃口。
甚至到了用晚點時,他故意沒去找皇上,想著皇上會不會派人來請他過去,可皇上倒好,隻派了個小太監過來問他有沒有不舒服,聽說他並沒有不舒服,則笑著道:“皇上說了,若小阿哥您無事,就要奴才將晚點送過來,您可有想吃的?奴才叫禦膳房準備。”
弘晝賭氣道:“我不餓,我不想吃東西。”
小太監無奈下去。
隻是弘晝等啊等,一直沒等到皇上來,也沒見皇上派人過來,隻覺得心裡酸溜溜的。
果然。
皇上一點都不在意他,見他如此沒胃口,也不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殊不知,就他這身材,彆說餓上一兩頓,就算餓上一兩天都不打緊。
天剛蒙蒙黑,氣鼓鼓的弘晝就上床睡覺了。
隻是他滾來滾去,滾來滾去,足足滾了小半個時辰,至天已黑透,卻仍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他向來是個不委屈自己的性子,如今索性穿起衣裳,直奔皇上寢殿而去。
這時候的皇上仍在看折子。
即便在病中,他仍是勤勉,一抬頭就見著站在門口的弘晝,不由道:“弘晝,你怎麼來了?”
弘晝見皇上像沒事人似的,嘟囔道:“皇瑪法果然不在意我。”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接話。
魏珠一貫是個聰明人,見狀忙道:“五阿哥,晚上門口冷,您快過來,當心吹了冷風染上風寒了。”
弘晝依言走了進來,走到了皇上身邊喚道:“皇瑪法!”
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含笑道:“好端端的,你怎麼來了?”
弘晝並沒回答這個問題,隻道:“皇瑪法,您喜歡我嗎?”
皇上被他逗笑了:“朕自然是喜歡你的,隻是,你怎麼問起這個問題來?”
說著,皇上便道:“可是乾清宮有人怠慢你了?”
弘晝搖搖頭,道:“不是,那我問您,您是喜歡我一些還是喜歡弘皙堂兄一些?”
皇上一愣,繼而卻是哈哈笑了起來。
從未有人敢在他跟前問這樣的話,便是當年得寵如老二都不敢,誰敢問這等問題,一個“不容兄弟”的名聲是跑不掉的。
他瞬間就明白今日弘晝是為何不高興,敢情這孩子是吃醋了:“若朕說朕更喜歡弘皙一些了?”
這話,弘晝並不覺得意外,甚至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他老氣橫秋歎了口氣,無奈道:“我就知道。”
皇上強忍著笑意道:“那你怪朕嗎?”
“不。”弘晝搖搖頭,正色道:“人和誰相處的時間久些,感情就深一些,就比如說我也很喜歡哥哥那隻叫‘仁照’的貓兒,這貓兒和橘子是橘子,但我還是更喜歡橘子一些,橘子日日都跟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玩。”
“皇瑪法對我和弘皙堂兄也是一樣的,如今弘皙堂兄大我十幾歲,多陪您十幾年,您對他的感情自然是深厚許多。”
“況且您對我也很好,我怎麼會怪您了?”
皇上看著他,一把就將他抱著坐在自己膝上,含笑道:“你今日就是因為這件事不高興?也是因為這件事不肯用晚點是嗎?”
弘晝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點了點頭。
皇上道:“你今日午膳本就沒用多少,如今時候不早了,想必你也餓了。”
說著,他就一疊聲吩咐魏珠要禦膳房送些吃食過來:“……要他們送些好克化的食物過來,當心弘晝吃多了積食。”
積食後難受不說,還得餓上兩日,這對貪吃的弘晝來說怕是受不住。
弘晝坐在皇上膝上,多少有些不習慣。
滿人有抱孫不抱子的習慣,四爺怕將他養的嬌氣,很少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抱過他,不過他坐在皇上身上,很快就適應了。
皇上看著他的眼睛,正色道:“在朕心裡,弘皙並不比你重要,他從小跟著朕一起長大不假,可因他是保成長子的緣故,朕一向對他頗為嚴苛。”
在曾經很多年裡,他堅定的以為老二會成為下一任帝王,而弘皙會成為下一任帝王,所以對弘皙雖疼愛,但更多的時候則是訓誡更多,以至於這個孫兒對他是敬重有加卻親近不足。
想到當年之事,皇上的神情有些飄忽,有帶著幾分笑意:“朕還記得當初弘皙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已會識三千字,會背詩數百首,走到哪裡都得人稱讚,朕……當年很是看重他。”
說著,他低頭看了眼麵帶失望之色的弘晝,正色道:“隻是弘皙始終記得朕是皇上,朕先是皇上,再來才是他的皇瑪法。”
“他不敢給朕夾他不愛吃的菜,不敢像你一樣絮絮叨叨追問朕,不敢不高興時在朕跟前表露出來……”
祖孫兩人正說著話,魏珠就帶著奴才上前擺飯。
有極好消化的茯苓糕,有軟糯香甜的蜜澆南瓜,有熬著軟糯噴香的乾貝青菜粥,有噴香撲鼻的清油鱔絲……滿滿當當擺了半桌子。
得皇上親口承諾後,弘晝是胃口大開,用了一碗粥,幾塊茯苓糕,最後更是心滿意足打起嗝來。
方才皇上想起許多陳年舊事,如今思緒已漸漸飄遠,索性與弘晝閒話來:“弘皙很好,你也很好,你們兩個是不一樣的好,可若今日換成弘皙在這裡,他絕不敢像你這樣的。”
吃的飽飽的弘晝狐疑道:“皇瑪法,不敢像我哪樣?”
皇上掃了他一眼,隻見弘晝小肚子吃的渾圓渾圓,也幸好今晚上用的都是些好消化的,不然弘晝夜裡定會肚子疼,如今弘晝更是癱在太師椅上,雖說他倒是舒服了,倒瞧著卻不是十分美觀。
皇上點了點一旁的魏珠道:“弘晝不懂,你便與他說說。”
魏珠嚇得連忙跪了下來,道:“皇上,奴才可沒這個膽子啊!”
皇上卻道:“你直說就是,朕恕你無罪。”
魏珠這才戰戰兢兢道:“是。”
說著,他看了弘晝一眼,輕聲道:“今日五阿哥不規矩有以下幾點,一,教養嬤嬤有規矩,每頓飯最好隻用七分飽,到了用晚點時,最好隻用到六分飽,像五阿哥這樣在皇上跟前吃到十二分飽的,奴才還是第一次見。”
“二,與皇上同桌用飯,要等皇上先動筷子,奴才在皇上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唯有兩人敢在皇上跟前先動筷子,一個是您,還有一個則是故去的太皇太後。”
“三,想必瓜爾佳嬤嬤也教過五阿哥,坐凳子時屁股隻能坐三分之一,像五阿哥這般豪放坐姿的,奴才在紫禁城中也沒見到幾個。”
“四,若是奴才沒記錯的話,您方才在皇上跟前打嗝兒了……”
弘晝隻覺得紫禁城裡的規矩真是多啊,聽到最後卻是連忙叫住魏珠,道:“可是皇瑪法,雖說人有三急是忍不住的,可在我看來,這打嗝放屁也是忍不住的。”
皇上含笑看著他。
一旁的魏珠又再次解釋道:“五阿哥這話說的沒錯,雖說打嗝放屁是忍不住的,可……可您好歹避一避皇上啊!”
弘晝經他提醒,如今小身板坐的直直的,更是連圓乎乎的小肚子都收了起來:“這說明我沒有將皇瑪法當外人啊!”
魏珠笑著沒敢接話。
皇上隻道:“所以說啊,朕說弘皙是好的,你也是好的,人生來性子不一樣,行為處事也是大不一樣的。”
“你就算再好,也會有人不喜歡你,你就算再不好,也會有人喜歡你的,這世上尚有人嫌銀子銅臭難聞,更彆說人了。”
說著,他更是含笑看著弘晝,點破了他今日那些小心思:“其實,朕今日早就發現你不高興了。”
“想必你也好奇,朕今明明知道你不高興,為何沒問你是不是?朕明明知道你沒有用晚點,為何沒來勸你是不是?”
弘晝連連點頭,“對。”
頓了頓,他更是嘟囔道:“害的我還以為您不喜歡我了。”
皇上正色道:“今日朕便教你一個道理,人生在世,莫要因旁人舉動而影響自己心情。”
雖說活到這把年紀,他仍不能完全做到這般,但還是想將這個人生道理講給自己的小孫兒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旁人喜不喜歡你,如何看待你,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弘晝再次重重點點頭。
他早就想好了。
他要當一條鹹魚!
這個夢想,他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皇上更是道:“……即便朕如今喜歡你,可若有朝一日朕不喜歡你了,難道你就該傷心難過嘛?不,你愈發要好好生活,為了那些喜歡你,疼愛你的人,更是為了你自己。”
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由想到了十三爺。
父子之間有嫌隙和爭吵很正常,但十三爺卻一直不肯低頭緩和兩人的關係,他倒是有心緩和父子之間的關係,得知十三爺腿患頑疾,還親自派了太醫去看過他,他卻並未來乾清宮謝恩。
他更是知道十三爺如今日子過的艱難,偌大一個貝勒府,全靠四爺接濟才過的下去,從前那樣能文能武的一個人,如今卻頹然的不像樣子……
弘晝連聲道:“皇瑪法,您的話我都記下了。”
這話一說完,他也不深呼吸了,又露出的肥碩的小肚子來。
皇上更是起身道:“如今雖時候不算早,可方才吃的多了,朕便陪你去禦花園轉一圈吧。”
弘晝嘴角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這次是皇瑪法陪他散步,而非他陪著皇瑪法散步。
很快,祖孫兩個就穿上披風出了乾清宮的大門。
如今月色正好,皎潔的月光將這一大一小的身影拉的老長老長,弘晝牽著皇上的手踱步於長長的宮道上,更是道:“……皇瑪法,等明日弘皙堂兄來了我就好好與他說說話,今日我不該故意不搭理他的。”
皇上頷首道:“朕就知道咱們弘晝是個好孩子”
弘晝咧嘴一笑,道:“今日您說弘皙堂兄親事艱難,一直到了去年才成親,您不要擔心弘皙堂兄,等過些日子,弘皙堂兄和嫂嫂定能給您生個白白胖胖的重孫兒。”
這話可謂說到皇上心坎上去了,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幽禁鹹安宮的老二。
如今老二行事無度他是知道的,自得知他當眾訓斥了老三和奏請複立太子的臣子們,老二就愈發荒唐,不僅性情大變,還折騰死了一個鹹安宮伺候的宮女,已然自暴自棄起來。
若老二得知弘皙添了孩子,也許這性子還能改一改。
皇上雖知道這等希望渺茫,卻還是心存幻想。
從始至終,皇上最疼愛的孩子就是老二,愛之深,則責之切……
皇上想問題想的出神之時,弘晝也在苦思冥想,到了最後隻拽了拽皇上的手,正色道:“皇瑪法,我有個問題想要問您,您一定要如實告訴我好不好?”
皇上很少見到他這般鄭重的樣子,隻道:“你說就是。”
弘晝有些不好意思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我和弘皙堂兄都掉到水裡了,您先救誰?”
皇上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等問題,這種問題,後宮中沒人敢問他,如今卻是他的孫兒來問他,頓時是啞然失笑:“你這是什麼問題?”
弘晝正色道:“皇瑪法,您不能說不知道,您得如實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