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笑聲飄蕩在寂靜的紫禁城, 他已許久沒這樣笑過了,低下頭看著一臉期待的弘晝,認真道:“朕選擇先救你。”
弘晝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狐疑道:“真的?”
其實問出這話時, 他心裡是七上八下的, 可偏偏他是心裡有事兒不弄清楚就睡不著的性子, 如今嘴角高高揚起, 道:“皇瑪法,您彆是騙我吧?現在弘皙堂兄不在這裡, 您就說先救我,若是當著弘皙堂兄的麵兒, 您就說先救他!”
皇上低頭看著他, 道:“放心, 弘皙可問不出這等問題。”
弘皙也不敢問。
皇上唯有與弘晝在一起, 才能嘗到含飴弄孫的快樂,才能忘卻那些不快,笑了會道:“朕不會騙你的, 若是朕沒記錯的話,弘皙七八歲那邊就會遊水了,若他掉到水裡, 會自個兒爬起來的。”
“倒是你,如今還不到四歲, 若你落水了,朕當然會先救你。”
這個答案弘晝雖不算十分滿意,可臉上卻還是堆著笑,更是纏著皇上問起弘皙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才能牢牢占據皇上心中第一孫兒的位置。
皇上沉吟道:“弘皙這性子有些像年幼時候的保成,哦,保成就是你二伯,從小就聽話懂事,勤奮好學,就連當初俄國有使臣來訪,見到弘皙也是讚不絕口……朕時常說,唯有弘皙最像保成的。”
愛屋及烏,他最愛的兒子是老二,原先最喜歡的孫子自是老二的兒子。
或許連皇上自己都沒意識到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弘晝卻是聽出皇上言語中的悵然來:“皇瑪法,您是不是很想念二伯?”
皇上一愣。
自他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狠狠將老三訓斥一頓後,再無人敢在他麵前提起老二來。
弘晝卻道:“皇瑪法,我知道您肯定很想念二伯的,喜不喜歡一個人,嘴巴可以說謊,但眼神卻騙不了人的,您說起二伯時,眼裡好像在發光。”
“所以我覺得您肯定是很喜歡二伯的,既然您想念他,您為什麼不去看看他?”
“二伯雖然已經是大人了,可他永遠都是您的孩子啊,就算他犯了錯,也是您的孩子啊……”
皇上再次一愣。
無人敢在他跟前說起“子不教父之過”之類的話,但他心裡卻清楚,老二變成今日這般模樣,他也難辭其咎。
正是因此,自老二再次被廢後,他再沒去過鹹安宮一次,愛之深,則責之切,當年這個兒子是多麼優秀啊,如今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接下來,皇上的話則少了許多,就連回去躺在床上,腦海中翻來覆去也想著弘晝的話:“就算是他犯了錯,也是您的孩子啊!”
接下來一宿,皇上都睡得不踏實。
他一會夢見孝懿皇後臨終前,一會又夢見老二小時候,一會又夢見老二在營帳門口對他鬼鬼祟祟,幾欲行刺……最後,他是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接下來再未睡著。
倒是弘晝這一夜睡得香甜,臨睡之前還同瓜爾佳嬤嬤顯擺道:“嬤嬤,您知道嗎?今日我問皇瑪法,若是我和弘皙堂兄都掉到水裡,皇瑪法會先救誰。”
說到這兒,他一張小臉上滿是得意之色,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皇瑪法說他先救我。”
“雖說弘皙堂兄會遊水,可我想,就算按弘皙堂兄不會遊水,皇瑪法也會先救我的,對不對?”
瓜爾佳嬤嬤也瞧出了弘晝今兒一整日是心不在焉,如今聽聞他說這話,瞬間是全明白了,知道這孩子定是吃起弘皙的醋來。
當即她點了點頭,笑道:“是了。”
“五阿哥,如今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可內心巨大的喜悅衝擊的弘晝半點睡意都沒有,喋喋不休道:“可是嬤嬤,我睡不著!”
說著,他更是道:“嬤嬤,您說十二叔明日還會不會來給皇瑪法請安?若是他明日還來,我就好好與他賠個不是。”
“我更要與他說,就算他膝下沒有孩子也不必傷心難過,以後他可以把我當成他的孩子。”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額娘教過我的,十二叔對我好,我也要對十二叔好。”
瓜爾佳嬤嬤見狀,臉上難得露出些許笑容來,替弘晝用掖好被角,道:“我就知道咱們五阿哥是個好孩子。”
“好了,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弘晝乖乖點了點頭。
如今他雖正高興,可今兒他這小腦袋瓜子想了整整大半日,著實有些累,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就呼呼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起來,弘晝更是精神百倍。
他剛走出屋子,就見著一眾皇子前來給皇上請安。
如今皇上的“病”好了許多,這些皇子們自然是要一日不輟的過來請安。
弘晝一眼就看到了其中身著青衫的老十二,當即就旁若無人揮舞起短胖的胳膊,嚷嚷道:“十二叔!”
這話說完,他就是邁著小短腿哼哧哼哧跑了過去,一把就將老十二抱住。
彆看他身形圓潤,人矮腿短,可經常犯錯,偷溜經驗豐富的緣故,速度很快。
老十二微微愣神,他尚未見過如此自來熟的孩子,要知道昨日他們也就相處了不到兩個時辰而已。
可老十二看到弘晝就想起早夭的弘是,親昵摸了摸他的頭,含笑道:“弘晝,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弘晝笑眯眯道:“因為我昨日睡得好,所以今日就起的早。”
“十二叔,你是來給皇瑪法請安的嗎?”
說著,他就牽著老十二的手道:“十二叔,你過來,我有悄悄話和您說了。”
他這話音剛落下,站在老十二身旁的老九就冷哼一聲,道:“弘晝,有什麼話非得與你十二叔說?難道就不能與我們這些當叔叔的說一說?”
弘晝這才留意到這老九和老十也過來了。
對於老九,他雖見麵不多,卻並不喜歡這人,這人雖與老五一樣從宜妃娘娘肚子裡出來,但比起憨厚本分的老五,不僅繼承了宜妃娘娘的囂張跋扈,更是一肚子壞水。
弘晝忙上前給老九老十請安:“九叔。”
“十叔。”
老十雖魯莽,卻也不會與一個孩子過不去,點頭答應了一聲。
老九卻是得理不饒人起來:“弘晝,你到底有什麼話要和你十二叔說?”
昨日他聽說宜妃娘娘身子不適,專程進宮了一趟,一進宮這才知道額娘是被弘晝氣病的,更是聽額娘說弘晝這小崽子仗著皇上的寵愛沒將她放在眼裡,便有心替宜妃娘娘出一出氣。
弘晝眨巴著大眼睛看向他道:“九叔,難道您不知道什麼叫悄悄話嗎?悄悄話就是隻能我說給十二叔聽,是不能說給您聽的。”
老九陰沉沉一笑,冷聲道:“原來你這是把我當外人啊!”
“是啊!”弘晝點點頭,這小眼神要多真摯就有多真摯,正色道:“我和我阿瑪,哥哥他們才是一家人,您自然是外人啊!”
老九被他這話哽的說不出話來。
老十卻被弘晝逗的直笑,直到老九那不悅的眼神掃過來,他臉上的笑卻也沒忍住,道:“九哥,這孩子有點意外,怪不得皇阿瑪喜歡他。”
一般人都講究麵子,不肯將關係鬨的太僵。
可對小弘晝而言,麵子這等東西是虛無縹緲的,他才不在意。
老九冷冷一哂,低頭看向弘晝,逼問道:“若是我非要知道了?”
這人可真是一點道理都不講,難怪和宜妃娘娘是母子!
弘晝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當即梗著脖子道:“九叔,您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我都說了,我與十二叔說的是悄悄話。”
“您非得要知道,那是您的事兒,反正我是不會說的。”
他眼瞅著老九牢牢擋在他跟前,沒好氣道:“若是實在不行,那我隻能去請皇瑪法評評理。”
不管何時何地,將皇上一搬出來總是好使的。
老九臉色陰沉沉的讓開,隻能眼睜睜看著弘晝拉著老十二的手走到一旁,最後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這個小崽子,真是仗著皇阿瑪寵他張狂的沒邊了。”
老十卻覺得弘晝還是挺可愛的,在一旁勸道:“九哥,你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話雖如此,可老九還是將這筆賬記在了心裡。
另一邊弘晝拉著老十二走到角落,這才鬆手。
老十二十哭笑不得:“弘晝,你有什麼悄悄話要與我說?我還趕著給皇阿瑪請安了。”
弘晝正色道:“十二叔,昨日時間匆忙,我還沒來得及與您鄭重道歉了。”
“昨日都是我不好,您莫要傷心,也彆難過。”
說著,他更是道:“您膝下雖沒孩子,可以後可以將我當成您的兒子,以後若無人陪您說話,您來找我就好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將自己那肥壯的小胸脯拍的砰砰直響,擲地有聲道:“我雖是個小孩子,可有些時候說話還是算數的。”
還算他心裡有點數,知道自己更多時候說話是不算數的,比如與四爺保證以後再不犯錯,比如與四爺保證以後會好好念書。
老十二被他逗的直笑。
昨日回去之後他的確很是思念弘是,卻更是知道弘是已亡,他再傷心難過也無用,如今看著活潑可愛的弘晝,含笑道:“好,我記下你這話了。”
弘晝也重重點了點頭,牽著老十二的手,打算去見皇上。
隻是他們剛走到寢殿門口,就聽見魏珠含笑道:“……昨夜裡皇上沒有睡好,今日起身時皇上的病情像是又嚴重了,不便見你們,幾位爺請回吧。”
老九一貫擅長做些麵子上的功夫活,揚聲道:“不是說皇瑪法的病好些了?這又是怎麼了?”
魏珠低聲道:“奴才不知。”
老九便鬨著要進去探望皇上,這話說的,好像一眾皇子中就他最孝順似的。
其實他這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也知道魏珠不會叫他進去了,就差對魏珠直說——看,我就是皇阿瑪最孝順的兒子,等著皇阿瑪醒來之後,你一定要將這事兒告訴皇阿瑪。
到了最後,老九等人就走了。
弘晝卻站在原地,等著他們都走遠了這才道:“魏公公,皇瑪法昨夜裡沒睡好嗎?可是皇瑪法昨天晚上陪我去散步,所以才沒睡好的嗎?”
魏珠見多了這等年紀的小娃娃,卻覺得紫禁城上下,卻再也挑不出第二個像弘晝這樣可愛的孩子,強忍住捏捏他胖乎乎臉的衝動,耐著性子解答道:“五阿哥多慮了,皇上從前看折子看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兒,想必是如今換季,所以有些沒睡好。”
“您彆擔心,太醫方才已為皇上開了安神湯服下,等著皇上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說著,他更是道:“不如五阿哥您晚些時候再來看皇上吧。”
隻是叫魏珠萬萬沒想到的是,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弘晝又過來了,他兩隻手,一手拿著個豆沙包,坐在台階上吃的又香又甜。
魏珠遲疑道:“五阿哥,您這是做什麼?”
弘晝咬了口豆沙包,隻覺得禦膳房不愧是禦膳房,這裡頭的豆沙既細膩又香甜,而且還一點都不膩,含糊道:“我在這裡等皇瑪法啊!”
他還是擔心皇上的身子:“雖說皇瑪法從前經常晚睡,可昨夜哪裡能和從前相比較?這些日子,皇瑪法正病著了!”
“而且如今雖到了春天,晚上的風還是有些涼的。”
“魏公公,你彆管我,我就在這裡等著皇瑪法就是了。”
魏珠心裡一動。
他也是進宮幾十年的人了,見慣人情冷暖,誰人是真孝順,誰人又是假孝順,他還是分辨出來的,勸了弘晝幾句,叫弘晝先回去將早飯吃了,可弘晝說什麼都不肯回去,更是言之鑿鑿道:“我回去了也會擔心皇瑪法的,還不如就在這裡等著安心些。”
魏珠便不好再勸。
弘晝向來有自娛自樂的本事,如今吃完豆沙包,一個人玩樹葉都玩的起勁極了,連皇上何時過來都不知道。
眼瞅著有個陰影投射下來,弘晝下意識抬頭一看,欣喜道:“皇瑪法,您醒啦?”
即便睡了一覺,可皇上到底年紀大了,精神不如尋常,點頭道:“朕聽魏珠說你連早飯沒用完就過來了?”
弘晝嘿嘿一笑:“我擔心您了。”
說著,他微微皺眉道:“皇瑪法,您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您為什麼不繼續在床上躺著?”
他見皇上穿戴整齊,好奇道:“皇瑪法,您這是要去哪裡?”
皇上這是打算去鹹安宮一趟,如今對上弘晝那雙關切的眸子,道:“朕要去瞧瞧你二伯,你可想跟著朕一起去?”
弘晝想也不想就點頭道:“好啊。”
他熟稔牽上皇上的手,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來:“皇瑪法,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二伯了。”
“皇瑪法,鹹安宮在哪裡啊?咱們要走多遠啊?”
“皇瑪法,您早上用過早膳沒?人生病了就要多吃些東西才是,隻有吃飽了,身子才能快些好!”
……
皇上心裡原本是有幾分忐忑的,可與弘晝這般閒言一二,那顆心就漸漸歸於平靜。
是啊,總要過來一趟的。
說到底老二也是他最疼愛的孩子,若老二能夠迷途知返,雖說他並不可能再將老二複立為太子,卻顧念從前的父子情誼,逢年過節時允老二參加宮中宴會,出來走動一二,若不然……以後老二就一輩子待在鹹安宮好了。
皇上一貫是個殺伐果斷的性子,可唯獨對上老二,他幾次都於心不忍。
皇上很快帶著弘晝到了西華門,魏珠連忙差小太監前去稟告一聲,可皇上卻揮揮手道:“不必稟告,朕直接過去。”
魏珠連聲應是。
皇上甚至叫魏珠等人也不必跟著。
隨著鹹安宮宮門“吱呀”一聲開啟,皇上便帶著弘晝走了進去。
一進去,弘晝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怎麼說了,鹹安宮雖仍位於紫禁城之內,但弘晝一走進來,就感覺到陰沉沉的,仔細一看,他這才發現,鹹安宮內雖宮女太監不少,但一個個麵上卻滿是灰敗之色,明明都是一二十歲年紀的人,麵容卻如百歲老人一樣。
這些人見到皇上麵上無驚無喜,上前請安後則退了下去。
皇上找了個小太監問道:“保成身在何處?”
小太監恭敬道:“回皇上的話,二爺正在書房。”
如今老二已被廢,皇上並未下令將他封為王爺,貝勒或貝子,故而鹹安宮的人便以“二爺”稱呼老二。
皇上點點頭,帶著弘晝直奔書房而去。
弘晝明顯發現,皇上一進鹹安宮後心情就明顯低落下來,話少了不少,更是神色緊繃。
弘晝緊緊攥著皇上的手,輕聲道:“皇瑪法,我陪著您了。”
所以,您彆不高興。
皇上微微頷首。
兩人很快就進了書房院子,一進去,率先看到了廊下堆著數十壇酒,院子裡更是四處可見嘔吐物及摔碎的酒壇子。
老二雖被幽禁,卻仍是孝懿皇後所出,皇上即便看在孝懿皇後的麵上也不會委屈了他的吃穿用度,隻交代下去,老二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喝什麼喝什麼……不得苛責。
弘晝瞧見這一幕,隻覺得院子裡汙穢不堪,下意識看了皇上一眼,卻見著皇上麵色如常,想必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皇上走上台階,將門推開,隻見老二衣衫不整躺在炕上,屋內更是酒壇子灑落一地。
皇上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酒壇子就砸了過來,隨著酒壇子“哐當”落地發出一聲巨響,老二那不悅的聲音就嚷嚷起來:“下賤東西,我不是說了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能進來嗎?你們一個個是聾了不成?”
“我告訴你們,我雖不是太子,卻也是中宮皇後所出的嫡子,身份尊貴,信不信我殺了你們!”
大白天的,他喝的是酩酊大醉,說話都有些大舌頭。
好在他喝醉了酒,力氣並不大,那酒壇子在離皇上還有七八步遠的距離就落了地。
皇上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