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時候弘晝遇上這等事, 他心情好,懶得搭理弘時。
但今日,他心情可不大好。
如今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家阿瑪當不上皇上。
弘時被他氣的直發抖, 落在他眼裡, 弘晝這是被皇上寵的沒邊了,連他都沒有放在眼裡。
可就算如此, 弘時除了發抖也不敢怎麼樣, 畢竟這裡是外院書房。
他想了想如今自己和額娘的處境, 將滿肚子的苦水咽了下去。
誰知到了四爺跟前,四爺對著他又是一頓疾風驟雨,先說他大過年的哭喪著一張臉,不知道的以為誰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似的,又說他最近功課落下了許多……劈頭蓋臉就是一頓, 惹得本就滿肚子委屈的弘時竟掉下眼淚來。
四爺驚呆了。
滿人是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 講究個流血流汗不流淚, 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語氣重了點, 弘時這就哭了?
對上四爺那驚愕的目光,弘時隻以為四爺知道自己的語氣太重,更是蹬鼻子上臉起來, 抽噎道:“……我也是阿瑪的兒子, 可阿瑪心裡隻有弘晝與弘曆, 可曾有過我?我知道額娘和姐姐有錯, 可阿瑪, 我是無辜的啊!”
“您幾次三番帶著兩個弟弟進宮, 您可曾想過我的想法?可曾想過府中的人是如何笑話我的?”
四爺愣了愣,是怎麼都沒想到弘時最近功課落後是將心思放在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上。
他冷冷哂笑道:“怎麼,你這是在怪我沒有將你送進宮?難道你不知道將弘晝與弘曆接進宮是皇阿瑪的意思?”
大年初一, 他也是正忙的時候,卻也不得不抽空管教長子來:“弘晝與弘曆今年幾歲,你今年幾歲?如今他們被接進宮是住在乾清宮的,難不成你一個將要定親的男兒家也要住到乾清宮,日日與後宮那些妃嬪們打交道?”
“昨日除夕宴,我本該帶你進宮的,可前些日子考校你功課時,你說你日日照顧你額娘,染上病氣,所以功課落下不少。”
“既然如此,我又怎好帶你進宮?難不成眼睜睜見著你將病氣過給你的那些堂兄弟,甚至過給皇上嗎?”
弘時微微一愣,還未來得及想出辯解之詞,就聽到四爺嗬斥道:“出去!”
弘時垂頭喪氣走了出去,就像一隻戰敗而歸的小公雞似的。
四爺看著這個長子,是恨鐵不成鋼。
明明大年初一的早上是該喜氣洋洋的,可卻被弘時攪和的半點好心情都沒有了,一聲接一聲歎氣。
古人曾雲,大年初一若觸了黴頭,一整年都會倒黴。
弘晝的鬨騰與弘時的不平對四爺來說隻是開胃菜,等著四爺攜福晉進宮去了,不曾想到了永和宮求見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卻是避而不見,德妃娘娘給的理由是昨夜賞了煙花後她身上就有些不舒服,唯恐將病氣過給了四爺,就不見他們了。
可一轉眼,四爺帶著福晉出來時,卻見著十四爺被請進了永和宮,門口的小太監還訕訕道:“……德妃娘娘心裡自也是記掛王爺您的,隻是十四爺年紀輕些,又擅騎射,身子骨要好些,想必娘娘的病氣過不到十四爺身上。”
這話說的四爺更是臉色沉沉。
就連福晉聽聞這話都直搖頭,隻覺得德妃娘娘年紀大了,倒是愈發糊塗,從前她與四爺之間的關係被綠波挑唆也就罷了,如今竟連個小太監都敢自作主張替主子解釋起來?
偏生這小太監還是個蠢的,若是不會說話就不要說,這般言語,不是明擺著往四爺心上插刀子嗎?
誰知道四爺前腳落寞地回到雍親王府,一杯茶還沒喝完,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接到紫禁城中傳來地消息,說皇上請他進宮一趟。
可憐四爺連午膳都來不及用,甚至連塊點心都沒墊巴一下,就冒著寒風大雪匆匆進宮。
乾清宮禦書房永遠都是有條不紊的,不管是逢年過節,還是平日裡,宮女太監們麵上都帶著一致的笑容。
這份從容,這份規矩,是旁的地兒都沒有的。
四爺進去給皇上請安時,皇上並不似往日伏於桌前批閱奏折,而是靠在太師椅上,不知是在思考問題,還是在打盹。
四爺心裡有些不安,恭敬上前請安。
皇上這才睜開眼,看向他道:“老四來了?外頭可還是在下雪?”
說著,他就吩咐人給四爺上一盞大紅袍暖暖身子:“朕記得你好像一直喜歡喝大紅袍的。”
這等待遇,從前四爺可是沒有的。
四爺愈發惶恐,鄭重道:“多謝皇阿瑪記掛,兒臣的確是一貫常喝大紅袍。”
他妄圖從皇上麵上猜出些蛛絲馬跡來,可如從前每一次一樣,他看不出皇上的息怒,好似在他們這些兒子跟前,在一眾臣子跟前,皇上臉上永遠都戴著一張麵具似的:“不如皇阿瑪找兒臣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在與德妃娘娘請安之前,他先給皇上請過安的,當時皇上並未與他說什麼。
皇上淡淡笑了笑,道:“你不必緊張。”
“朕隻是方才聽說了一件事,說曹寅去世之前,你曾與他來往過密,還曾尋人設計了花樣子給他?”
“朕是說,那一年他們送上來的緞子與往年的樣式不大一樣,原來是出自你之手。”
這話說的是輕飄飄的。
但落在四爺耳朵裡卻宛如千斤重。
四爺猜到這事兒定是老八等人在背後使詐,自斃鷹事件後,老八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再加上弘晝與他近來得皇上喜歡,老八等人如何會坐以待斃?
當初他好不容易與曹寅搭上線,卻沒想到曹寅才回鄉的路上就染上重病,後曹寅獨子續任江寧織造之職,可去年他那兒子也死了,如今任江寧織造的曹寅的繼子曹頫,這人還是皇上做主過繼給曹寅的。
由此可見皇上對曹寅的確是情誼不一般,四爺當初這步棋走對了,隻可惜運氣不大好。
如今曹頫是不折不扣的老八一黨,能知曉當初花樣子一事也很正常。
四爺更知道老八等人在皇上跟前說出這話,無非想告訴皇上他那不問世事,一心禮佛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更差直接告訴皇上,他也想爭一爭那太子之位。
四爺慌忙跪下,道:“皇阿瑪明鑒,的確是有此事。”
他看著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兒臣也是無意間聽平郡王說起這件事,恰逢家中格格耿氏擅長花樣子,便尋了幾個花樣子送了過去,存著舉手之勞,為皇阿瑪分憂之心,覺無他意。”
皇上道:“朕記得弘晝的額娘也姓耿,你送去曹家的花樣子可是出自她之手?”
四爺正色應是。
他不知道皇上是信還是不信。
但他麵上滿是誠摯,仿佛他所言半句無半句虛言。
下一刻,他更是聽到皇上道:“我看弘晝每次進宮穿的衣裳的確是考究,的確不像是宮中才有的花樣,想必都是出自他額娘耿氏之手。”
四爺含笑應是。
他想,皇上這應該是信了吧?
誰知下一刻他聽到皇上的話,卻如平地驚雷,聽見皇上道:“老四,這些年你一直寄情僧佛,不問世事,無欲無求的,那朕問你,可可想當太子?”
四爺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他若說想當太子吧,自己那點心思就藏不住了,若說不想當太子吧,萬一皇上真有心立他為太子,被他回絕了怎麼辦?
皇上見他這樣子,淡淡道:“不要緊,今日朕不是皇上,你也不是親王,咱們就是平常人家的父子,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與朕說就是了。”
皇上能這樣說,四爺卻不敢將這話當真。
畢竟哪個尋常百姓家有皇位要傳下去?
四爺斟酌道:“既然皇阿瑪如此說,兒臣也就與您說實話。”
“自打兒臣記事起,因與一哥年紀相仿的緣故,打小就跟在一哥身後,想著長大後輔佐您,日後輔佐一哥,成為一代賢王,這份心,從始至終兒臣都沒有變過。”
“隻是後來一哥被廢,兒臣見著兄弟們為了儲君之位爭的你死我活,不免傷心,從前我們一起念書,一起遊戲……如今卻是血脈相連的仇人,正因如此,所以兒臣才遠遠躲到廟宇之中。”
“但兒臣這為國分憂之心,卻是永遠都沒有變過。”
“若能為國效力,為您分憂,兒臣不光義不容辭,更是樂意之至。”
他也是千年的狐狸,不說想當太子,也不說不想當太子,反正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您若是想叫我當太子,我願意,若是不叫我當太子,我心中也毫無怨懟之情,依舊會對您,對大清,對未來的君王忠心耿耿。
皇上微微頷首,道:“好,朕知道了。”
四爺懷揣著一顆不安的心回去了雍親王府,當天夜裡不免將皇上的話是想了又想,當天夜裡就急奔寺廟而去。
這下,弘晝那顆與隆科多套近乎的心更是無處安放。
但就算雍親王府緊閉大門謝客,弘晝多少還是聽到了些外頭的消息。
比如,年側福晉的一哥年羹堯十分得皇上看重,一朝回京就成了人人爭先恐後套近乎的熱灶,而這個移動的熱灶則與老八廝混到了一起。
比如,四爺並不像他表麵那樣與世無爭,實則是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要不然也不會自己整日蹲在寺廟裡,將自己的兒子推出來爭寵……
四爺推出弘晝爭寵一事,更是從年羹堯嘴裡說出來的,誰人都知道年羹堯有個妹妹在四爺身邊當側福晉,對這話是深信不疑。
流言越傳越凶。
就連紫禁城的皇上都知道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如今雍親王府的弘晝見今年過年比往年還要蕭條,甚至四爺下令,今年各女眷的家眷不得進府探望,須等到端午節再召見家眷。
雖說四爺這規矩是衝著年側福晉而去,畢竟等到端午節,熱灶·年羹堯早就回四川了。
但除了耿格格以外,闔府上下的人皆長籲短歎,弘曆更是因此還傷心了一兩日。
弘晝不喜歡自己那所謂的外祖母等親戚,隻覺得一日日的太無聊,索性就跑去與福晉說話,直說正月十五之前都是年,正是該走親戚的時候,四爺不想走親戚,但是他還有很多朋友,很多親戚要走啊,可不能耽誤。
弘晝一向是個嘰嘰喳喳的性子,與福晉說了幾次這事兒後,福晉就苦不堪言,便派人去寺廟裡請示四爺。
誰知四爺就允了。
如此,弘晝就在雍親王府一眾人歆羨的目光中開始走親戚起來。
首先,他去了十三爺府上,深切問候十三爺身體狀況後,又過問了瓜爾佳·滿宜嫁妝準備的怎麼樣,當天在十三爺府上又是蹭吃又是蹭喝更是蹭拿的,高高興興回去了。
第一日,他去了納喇·星德府上,陪著府中的老福晉聽戲吃糕點,替未進門的瓜爾佳·滿宜說了一籮筐好話,逗的納喇府上是笑聲連連,更是惹得老福晉巴不得瓜爾佳·滿宜早點進門,早點給她生個像弘晝一樣活潑可愛的大胖孫子。
第三日,他不請自來,直接去了老十四府上。
弘暟聽說弘晝來了,高興的去門口迎接他,更是帶著他四處逛起花園子來,每行至一處就介紹一處。
弘暟是個好的,但老十四的長子弘聞訊而來,說話卻是夾槍帶棒,看似與弘暟說話,時則卻在指桑罵槐:“……我說弘暟啊,你從小跟著嫡額娘長大,又是咱們府上年紀最小的,不懂人心險惡。”
“有道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就怕有些人與他阿瑪一樣,麵上裝的是毫無城府,實則不知道怎麼算計你,可彆到時候你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了。”
說著,他更是道:“咱們就該與弘旺堂兄親近些,弘旺堂兄待我們多好啊,昨日就算你沒有去八伯府上做客,弘旺堂兄還問起你來,還記得你愛吃豌豆黃,要我給你帶了些回來。”
弘旺正是老八得獨子。
弘暟被氣的眼眶都紅了。
他知道這個長兄向來得阿瑪喜歡,自他從紫禁城回來之後就念叨著弘晝與弘曆不是好東西,昨日他更是賭氣,所以才沒有外出做客得,誰知弘晝前來做客,弘春竟還追過來罵人。
他隻覺得弘春簡直是欺人太甚。
弘晝一話不說,袖子一擼,就衝了過去:“弘春堂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是說我和我阿瑪是壞人嗎?”
“這話你是從哪聽的?可是聽十四叔說的?那我可是要去問問十四叔!”
他可不會慣著弘春等人給四爺潑臟水。
他穿來這個世界已經四五年的時間,不知不覺中已在心底將四爺當成了自家的父親,容不得旁人說他一點不好。
弘春忙不迭去攔弘晝。
弘春作為老十四的庶長子,自是聰明過人,懂事過人,所以才一直得老十四的青睞,像今日所說的這些話,他不過是聽自家阿瑪委婉提起,再加上妄自揣測得出的結論,並不敢擺在明麵上說。
但弘晝最不怕的就事情拎在明麵上說。
弘春攔都攔不住他。
隻是很可惜,等弘晝氣衝衝趕到老十四書房時,卻聽說老十四不在府中,而是去了佟佳皇府上。
弘春雖沒怎麼與弘晝打過交道,但弘晝名聲在外,他也聽弘晟等人說起過的,說這小崽子很是不好對付,語氣便和緩了不少:“弘晝堂弟,你這樣較真做什麼?我,我不過是與你開了個玩笑罷了……”
說著,他更是連忙衝弘暟使眼色,示意弘暟幫著自己美言幾句。
隻可惜,弘暟裝作沒看到似的,弘春隻能硬著頭皮道:“你也是的,這麼小點事情至於告訴大人嗎?”
弘晝點點頭,正色道:“至於。”
他正想著如何與隆科多套一套近乎,沒想到正打瞌睡了,就有人將枕頭送了過來。
四爺雖遠在寺廟,卻仍派人傳話回府,中心思想是——弘晝既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便與他那些堂兄弟,叔伯之間可以走動一一,至於彆處,那可不能去。
弘晝想著今日他是去佟佳府上找十四叔的,不算去了彆處。
弘春眼瞅著弘晝邁著小短腿上了馬車,更與車夫吩咐道:“快,帶我去佟佳府上找十四叔。”
這下,弘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他是庶長子,是府中最出眾的兒子,就在前幾日阿瑪還委婉與他說過等過些日子就會請命皇上將他立為世子。
如今可是一點紕漏都不能有的,他想帶著弘暟一起跟上去,可弘晝自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很快就走了。
到了佟佳府門口。
弘晝明白了什麼叫做“門庭若市”,到了巷子口,馬車就已經堵了起來。
他探頭往前麵看了看,還排著四五輛馬車呢。
不過他仔細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隆科多雖為佟國維第三子,如今卻是佟佳一族的掌舵人,是皇上的表弟,是當朝步軍統領。
步軍統領擱在後世隻算個“保安大隊長”,但在大清,這個官職不光高,更是皇上的心腹。
遙想當年皇上將此職授予他時,明確與他說過得與親朋,與諸皇子保持距離,隆科多也拍著胸脯答應了,故而隆科多也是京城另一熱灶。
畢竟就京城這錯綜複雜的情況,稍有不慎就站錯隊,與隆科多這個重臣兼皇上表弟多來往來往總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