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開光西洋人物圖壺是四爺從廣州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比不得紫禁城中的瓷器精美,但上麵畫著一個又一個憨態可掬且模樣逼真的西洋人,很有意思。
弘晝也知道這個圖壺對四爺意義非凡,所以先前並沒有開口。
果不其然,他見著四爺麵上有幾分遲疑,低聲道:“我還以為阿瑪您很關心我了,原來……是我自作多情。”
“況且一個圖壺而已,在我院子裡擺著和在您院子裡擺著,我想應該是沒什麼區彆的。”
“原來在阿瑪心中,這個圖壺比我還重要。”
他是越說越委屈,委屈到下一刻四爺覺得他嘴巴一癟,就要哭出聲來。
四爺想著弘晝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這等委屈,到底是心一軟,點頭道:“那我回去之後便命人將這圖壺送到你院子裡去,這下你可滿意了?”
得逞的弘晝點了點頭,脆生生道:“多謝阿瑪。”
四爺原想再勸上弘晝幾句的,誰知道卻有皇上跟前的小太監相請,說請他過去。
他方才不是才從皇上那兒離開嗎?
不過他來不及多想,又匆匆到了九經三事殿。
四爺剛過來,就明白皇上為何找他過來,原來是老九等人和隆科多過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從前擁護老八,如今擁護老十四的幾個大臣,一眾人帶來了西北戰事的好消息,更是將老十四誇得上天入地絕無僅有似的。
四爺麵上並無任何不滿之色。
他甚至還覺得有些好笑,想必是老九等人日夜不輟派人守在雍親王府門口,見著他到了暢春園,就匆匆跟了過來。
對於西北戰事告捷,皇上自是高興得很,頷首道:“你們沒有看錯老十四,朕也沒有看錯他。”
能得皇上如此褒讚,老九等人笑開了花。
老九今日更是有備而來,見皇上心情大好,便道:“皇阿瑪,兒臣有一事要奏。”
皇上頷首道:“你說。”
老九正色道:“如今西北戰事幾乎已經平定,兒臣覺得該召十四弟回京才是,西北有富寧安和年羹堯鎮守,定不會再生戰亂。”
“十四弟生為皇子,從小沒離開過京城,一時能受的住西北的苦寒,時間久了,兒臣很是擔心他。”
他想的清楚,老十四已去西北建功立業,刷過存在感,是時候該回來了。
等著老十四一回來,朝中擁護老十四的人隻會更多。
四爺又何嘗不知道老九的心思,可他麵色如常,瞧著是半點不在意一般。
老九瞧見,不免氣悶。
與此同時,皇上也是在留意著四爺的臉色,看到四爺如此淡定,甚至還說什麼“兒臣覺得九弟這話言之有理”之類的話,是愈發滿意。
他雖貴為天子,說白了卻也是個尋常百姓,和天底下所有偏心的父親一樣,喜歡哪個兒子怎麼瞧這個兒子都是好的。
皇上頷首道:“你們兄弟友愛,如此甚好。
”
“好了,這件事朕知道了,老九,你們下去吧。”
說著,他更是吩咐道:“將這事兒也告訴德妃一聲,自老十四離京之後,她就一直心事重重。”
“這些日子,朕瞧著她最近臉色是愈發不好,若她知道老十四不僅平安無事,還立下大功,肯定會高興的。”
老九看了四爺一眼,陰陽怪氣道:“是啊,德妃娘娘最疼十四弟,若知道這消息肯定十分高興。”
四爺依舊是麵色如常。
他知道,老九等人越是針對他,越是看不慣他,則表示他對老九等人的威脅越大,如此,他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著急?
正當四爺與老九等人準備下去時,隻聽見身後傳來皇上的聲音:“老四等等,朕有話與你說。”
老九腳下的步子一頓,卻還是憤憤下去。
四爺原以為皇上有正事要說,卻聽見皇上卻是說起弘晝來:“這些日子弘晝瘦了不少,原先他胖嘟嘟的,朕瞧著他像耿氏更多些。”
“可如今他一瘦下來,像是五官模子都更出眾些,隱隱有幾分你的影子。”
“朕記得你小時候在朕跟前可不像他一樣隨心所欲,拘謹的很,每每都是朕問什麼,你答什麼。”
四爺可不會單純以為皇上是留他喝茶說閒話的,含笑道:“小時候兒臣怕您,自然不敢在您跟前多說話。”
“弘晝從小到大都膽子大,什麼都不怕。”
皇上笑了笑,並沒有接話。
父子兩人吃著糕點,喝著茶。
這一刻,他們不像君臣,倒像尋常百姓家的父子。
時光難得靜謐。
皇上再次與四爺閒話家常起來:“……雖說老九並非宜妃膝下第一個孩子,但卻是第一個在宜妃身邊長大的孩子,為人尖酸驕縱,當著朕的麵對你說話都夾槍帶棒。”
“朕能想得到,若是朕不在時,他說話隻怕更不客氣。”
四爺笑了笑,道:“連小小年紀的弘曆都知道當哥哥的要經常讓著弟弟,兒臣這個當兄長的自不會與九弟一般見識。”
皇上滿意笑了笑,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能這樣說,朕十分欣慰。”
“你很有當兄長的樣子,朕對你,很是放心。”
“朕希望你能一直如此,當個好兄弟,當個好阿瑪,當個心係百姓的人。”
頓了頓,皇上更是道:“在朕心裡,你和老九他們是不一樣的。”
“老四,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四爺微微一愣。
縱然皇上這話說的委婉,卻還是聽的四爺心裡一震。
皇上這話的意思是……將他看成未來的太子?
皇上很少在四爺麵上看到這般震驚的神色,笑了笑,道:“你猜的沒錯,朕就是這個意思。”
“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暗中觀察你,得意時從不驕縱,失意時也不自惱自悔,一直踏踏實實,兢兢業業,在朕百年後,朕也隻放心將這
江山交到你手上。”
四爺張了張嘴,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知皇上向來謹慎,這些年想必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可就算如此,皇上也沒有將話說死,話裡話外的意思更是十分明白——若是他表現好,這太子之位是他的,若是他表現不好,這太子之位就是彆人的。
這種感覺就好像在一頭騾子跟前掛了一根胡蘿卜,激勵它愈發上進。
可就算如此,四爺也是內心狂喜不已,要知道如今也就他麵前有根胡蘿卜。
皇上掃了他一眼,繼續道:“朕之所以將老十四送到西北去,也是有朕的考量。”
“老八他們聰明得很,知曉老八已徹底無緣儲君之位,所以將寶都押在了老十四身上。”
“朕將老十四送去西北,對他們是好事,也是壞事,縱然老十四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得人擁戴,可他不在京中,這一點,他是拍馬都比不上你的。”
四爺站起身,繼而跪了下來,正色道:“謝過皇阿瑪,兒臣……定不會辜負皇阿瑪所托。”
等著四爺從九經三事殿出來,感受著習習涼風,隻覺得心裡痛快得很。
他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覺得這般痛快。
他從宮女之子走到如今,其中辛苦與委屈,也唯有他自己知道。
四爺方才隻見過了弘晝,並沒去看弘曆,未免厚此薄彼,自然是要再去看看弘曆的。
等著四爺進屋時,弘晝與弘曆像兩隻倉鼠似的正埋頭啃烤乳鴿。
弘晝是淡定自若。
但弘曆卻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時候尚未到用午飯的時候,低聲喊道:“阿瑪。”
心情大好的四爺如今看什麼都極順眼,甚至瞧見弘晝吃的滿嘴流油也沒斥責他吃相不雅,隻道:“既然你們喜歡吃天香樓的烤乳鴿,那我過幾日再派人給你們送些過來。”
說著,他又道:“烤乳鴿雖味道好,但你們也不可多吃,當心吃多了積食,會難受的。”
縱然是說教,但他也是語氣和緩,給弘晝和弘曆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怎麼說了,那是一種和平日裡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弘晝與弘曆偷偷交換了個眼神,兩個小崽子都察覺出四爺的心情很好,還是前所未有好的那種。
打鐵要趁熱。
弘晝抓住機會,忙道:“阿瑪,我和哥哥不光喜歡吃天香樓的烤乳鴿,還喜歡吃溏心富貴蝦,您可不可以到時候差人一起送來?”
四爺點點頭,答應下來。
弘晝又想要再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提提要求,誰知弘曆這個實誠的孩子就已道:“多謝阿瑪。”
得,這話弘晝到了嘴邊的話隻能咽了下去。
等著四爺走後,弘晝道:“哥哥,你說今日太陽是不是打從西邊出來了?”
弘曆頗為讚許點點頭:“我覺得阿瑪今日心情很好。”
兩個孩子很快達成了共識,覺得肯定是皇上與四爺說了些什麼的
緣故。
弘晝仔細一想,也跟著心潮澎湃起來。
能叫四爺如此高興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阿瑪快要當太子或者得皇上承諾過什麼。
一想到這裡,接下來的幾日連他都跟著眉飛色舞起來,甚至對上德妃娘娘和石答應都是笑眯眯的。
石答應麵上不顯,但心裡卻是愈發得意起來,覺得弘晝這是怕了自己。
很快,弘晝又過上了捉竹雞逗孔雀的快樂日子,甚至閒來沒事還邀請皇上或弘晝泛舟遊湖,漫步月下,像什麼吃露天烤肉,釣魚捉魚的更是小意思。
這一日弘晝拎著自己捕的魚給皇上送去,他進去時,正好見到石答應正在給皇上剝荔枝。
縱然石答應手上當日被湯藥燙傷,落了一個小小的疤,卻是瑕不掩瑜,那雙手仍是好看。
好看到弘晝明知道石答應是老九的人,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後見她一碟子荔枝奉給皇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這碟子荔枝,看起來可真是誘人。
荔枝這東西在當今可是稀罕東西,一筐子荔枝從南方快馬加鞭運送到京城,能食部分頂多隻有十分之一,就連身為皇孫的弘晝都不能暢快食用。
皇上見弘晝饞得很,將這碟子剝好的荔枝往弘晝跟前推了推,道:“弘晝,你吃吧。”
石答應麵色一黯。
弘晝卻是麵色一喜。
可弘晝心裡還是有些分寸的,他隻用了幾顆就不肯再用,道:“皇瑪法,荔枝吃多了上火,我也不好多吃的。”
“這些荔枝,是我給您留的。”
瞧著這祖孫兩個你推我讓的,石答應麵上雖沒表現出什麼,但心裡卻是很不痛快。
她侍奉皇上這麼久,可還沒嘗過荔枝是什麼滋味,每每內務府送到皇上跟前的荔枝是論碟子來算的,她剝好之後全部奉給皇上,皇上也沒說讓她嘗一嘗。
在皇上的再三邀請下,弘晝又用了幾顆荔枝卻是不肯再用,非得將剩下的荔枝留給皇上,更是道:“皇瑪法,這是我捕的第一條魚,送給您嘗嘗。”
皇上頷首道:“咱們弘晝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說著,他更是道:“朕要禦膳房好好將這條魚做出來,待會兒你與弘曆也一塊過來用晚點。”
弘晝連連稱好,心滿意足地走了。
縱然已侍奉皇上有些日子,但石答應對如此“孝順”的弘晝還是很不適應,覺得弘晝此舉簡直是沒事找事,皇上坐擁天下,哪裡會稀罕他兩條魚?
石答應想著老九對自己的交代,見著機會合適,好好在皇上跟前編排弘晝或四爺幾句,最好能叫皇上徹底厭棄他們最好。
她裝著溫柔小意裝了這麼些日子,裝的是心急如焚,便斟酌著開口道:“皇上,弘晝可真是孝順,但凡得了些什麼好東西都往您跟前送。”
“若是在旁人跟前,弘晝也有這般聽話就好了。”
“嬪妾可是聽說了,說弘晝連德妃娘娘都不是
十分敬重,來到暢春園這麼些日子,一次都沒給德妃娘娘請過安。”
正看書的皇上聽聞這話知道她的狐狸尾巴露了出來,卻是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弘晝向來是這般性子。㈨[]㈨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弘晝如今年紀還小,小孩子啊,頑劣些總是常事。”
石答應見皇上麵上並沒有不高興之色,便又乘勝追擊道:“皇上,話雖如此,但今年弘晝不是三兩歲,也不是四五歲,而是已經七歲了,這般大的孩子,早該懂事。”
“嬪妾,嬪妾……還聽說過一件事,藏在心裡許久,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皇上。”
後宮裡一眾人生存法則是,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一概是不能說的。
就連那等該說的話,到了皇上跟前也得再三斟酌後才能開口。
不過既然是做戲嘛,皇上自然得做像一點。
隻見皇上故作好奇抬頭掃了石答應一眼,道:“什麼事?在朕跟前,不必吞吞吐吐。”
石答應這才低聲道:“嬪妾聽說了,說弘晝之所以在外如此跋扈囂張,是因為他時常在外說……說您要有將雍親王封為太子的意思。”
“等著以後,他便是太子之子,興許等著雍親王繼承大統之後,他也會被封為太子……”
這話還沒說完,她就連忙跪下,戰戰兢兢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怪嬪妾多嘴,這些話嬪妾也是聽宮女太監碎嘴子說的,您可彆放在心上。”
她得老九叮囑過的,知道當年即便得寵如廢太子,廢太子覬覦皇位,也慘遭皇上廢黜圈禁。
對皇上來說,對一個年老的皇上來說,沒什麼比盯著他的皇位更讓他防備的。
皇上聽聞這話是微微一愣。
他沒有盛怒,沒有不高興,有的隻有欣慰——若真是如此,可見弘晝的確是與他心意相通。
但皇上也知道弘晝頑皮歸頑皮,卻是有分寸的,可不會說這等話。
他的眼神落在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石答應麵上。
他不得不承認,石答應的話還是很有引導性的,說這些話是從小宮女太監處聽來的,給他一種紫禁城上下人人皆知道這事兒的錯覺,緊接著,石答應又連連下跪認錯,便是他真要罰她也不合適。
皇上伸手將石答應扶了起來,道:“起來吧。”
說著,他更是微微歎了口氣:“既然你都如此說,想必紫禁城上下人人都知道弘晝在外大放厥詞,這孩子,倒是被朕和他阿瑪寵壞了。”
“可直到今日,朕才聽說這件事,可見人人都覺得弘晝這話說的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