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澤抬起頭,注視著教皇的背影,遲疑地重複了一遍這話:“我是最適合的人選?”
“忘了嗎,你是光明之子。”
教皇輕笑出聲,聲音中罕見地帶了些戲謔:“祂們隻不過是光明神的使者罷了,而你卻是光明神的後嗣,你說,這樣聽起來誰的話更有說服力呢?”
希澤湛藍色的眼睛倏然睜大。
那一刻,某些無法理解的事情突然在希澤的腦海中有了答案。
“所以,和隻是在教會內被稱作光明之子的撒斯姆比起來,在我被神使選中的時候,你點亮了神聖之光,讓整個西塔城乃至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為的都是將我推上堪比神使的至高位置?”
“是的。”教皇沒有否認,悠悠道:“神國當然也不會反對,因為我告訴祂們,你的崇高地位就像是一麵招牌,能夠吸引更多有天賦的年輕人加入教會,參加是否覺醒了法則之力的測試,畢竟,沒有哪個天才不是心高氣傲覺得自己才是最強的那個,也沒有哪個天才不想擁有光明聖子這樣的地位和資源。”
教皇和神國一起,親自為希澤鍍上了一層神聖的金光。
結果顯而易見。
教皇的目的達到了。
現在,所有信徒都堅信希澤就是光明神的親兒子了,他在西塔城就是堪比神使的存在。
希澤完全沒預料到,原來教皇竟然在那麼早的時候就開始謀劃起這件事了。
但是他卻依然不解:“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我能夠掌握整個西塔城,畢竟神使隨時可能繼續降臨,隻要祂們否定我的存在,那麼信徒們也不會追隨我。”
“嗬……”教皇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招呼著希澤,繼續往前走去。
教皇腳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正前方的高台,一步一步地踩過階梯,最後,被教堂中的光芒拉得狹長的影子停在了教皇座椅的前方。
也就是這時,希澤猛地抬起頭。
一道魔法的光輝在教皇的身體上流淌而過,下一刻光芒黯淡下去。
像是同時熄滅的光,教皇的臉色也從方才的平和如常變得慘白起來,他握著雙月權杖的那隻手沒有了魔法和寬大袍袖的遮蔽,露出了被黑霧侵蝕得腐朽了大半的手掌,黑霧在他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上流淌著,如無數隻魔獸附著在他的血肉上,啃噬著這位法神的血肉。
希澤的嘴唇艱難的翕動了兩下,他喃喃:“偽裝魔法……”
教皇的麵上流轉出一絲讚許,頷首道:“是的,不過隻是魔法道具的效果,所以堅持不了太久,如果你和尤利西斯晚來一天,那麼我也等不到為你上這最後一節課了。”
此刻,希澤卻聽不進去教皇在說什麼,他死死地看著教皇,聲音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過嗎?神使的力量遠超出尋常的神級魔法師,況且是我這樣平庸的法神,如果不是黎離的劍,我早就已經死在了他的手中了。”
沒有了偽裝魔法的欺騙,教皇湛藍色的眼睛也變成了無光的灰藍色,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但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依然柔和如無風的大海。
希澤踉蹌地衝了上去,伸出手想要用時間法則回溯教皇身體的傷,少年的腦中一片空白,那一刻他好像什麼都明白了,然而越是明白越是絕望。
然而教皇卻抬起那隻沒有腐的手,輕輕地按住了希澤。
他平靜地交代著後事,“不用試了,我知道你的時間回溯的極點,你無法將我的身體恢複到沒受傷之前。而且我的身體裡藏了很多不好的東西……到時候記得把我的屍體丟到深淵裡麵,不然會給西塔城帶來麻煩的。”
希澤低著頭,明明教堂內沒有風,那頭淺金色的頭發依然微微顫抖著。
正如教皇所言,他做不到。
他無法帶眼前的這個人回到更早的時間,隻能看著他在自己的麵前一點一點被死亡吞噬。
“既然你早就想好了要做這種事,為什麼不讓我早點回來!”希澤猛地抬起頭,此刻,他臉上再也看不到那種虛假而完美的笑容,眼中唯有絕望。
“連撒斯姆都知道私下與我合作,為什麼你不選擇信我!如果我在,如果我早點回來,哪怕隻是早回來半天,你也不用死!”
“死”字一出口,希澤的聲音突然就啞了下去。
而教皇倒是寬和地保持著笑容,他低頭看著希澤,抬手拍了拍他的頭,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樣。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直到死都沒有留下什麼,比較慶幸的是,我多少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
“接下來西塔城恐怕還會迎接更大的麻煩,其他三座塔城都有覆蓋整座塔城的古地精魔法陣,但是地精們可不願意給神國的走狗留下這種屏障,所以唯獨西塔城沒有。”
“其實和他們認為的一樣,我最擅長的的確是守護魔法,我在西塔城留下了一道神級魔法陣,以後由你來開啟它再合適不過了。”
“我還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你推到最高的那個位置上去,而現在這一切隻差最後一步,希澤,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了。”
教皇聲音鎮定對自己的繼承者道。
“現在,把那頂教皇冠冕給我吧。”
從希澤手裡接過那頂閃爍著低調而華麗光輝的冠冕之後,教皇麵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當你戴上這頂冠冕的時候,你便是光明教會的下一任教皇了。”
教皇頓了頓,看著跟前這個瘦削蒼白的少年,他是如此年輕,年輕到教會從未有過這麼稚嫩的繼承者。
“但是戴上它以後,或許你會成為下一個我,所以……你要怎麼選?”
最終的選擇題落到了希澤的麵前。
他沉默著,眼中倒映冠冕璀璨的光芒。
然後,少年低下了頭。
這是一場隻有孤獨寂靜的加冕禮,少年站在他的老師跟前低垂。
沉甸甸的重量,落到了希澤的頭頂。
光明教會的又一位教皇就此誕生。
做完這一切後,教皇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終結了。
教皇注視著眼前的少年,聲音越來越微弱:“當教皇的這數百年對我而言確實裨益良多,尤其是,我也學會了他們當年造神的手段。”
“黑夜越是漫長,第一縷降臨的光就越是被人期待,越是顯得明亮。希澤,被捧上神座後的路會更加艱難。”
“戴好你的冠冕,拿起你的利刃,去書寫你的傳說吧。”
他帶著笑容對希澤如是道,然後將手中的權杖緩緩舉起,像是想要將它遞給希澤。
希澤下意識地抬手接過權杖,然而下一刻,教皇突然往前一步,堅決又坦然地迎著那根權杖走了上去。
權杖穿透□□時,竟然毫無阻礙,教皇的血肉早就被黑霧腐蝕得像是一灘爛肉了。
那一瞬間,本就支離破碎的身體終於等到了解脫的那刻。
希澤的手無力鬆開。
在黎明來到前的最黑暗時刻,他重重倒在了高座之上,雙目閉合,神情寧靜得好似隻是陷入了沉睡,教堂內,暖色的燭光斜斜落在教皇身上,在後方的聖潔白牆上映出一道永恒的剪影。
也就在這時,緊閉的教堂大門緩緩打開。
黎明的第一束光劃破天穹,也照亮了那邊的兩道身影。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信徒們不敢置信地注視著前方的那一幕,所有人都發現了被雙月權杖刺穿胸膛的教皇,也看到了沿著他的胸膛流淌到高台下的那蜿蜒的黑色血液。
“教皇陛下……這是隕落了嗎?”
“什麼教皇陛下!難道沒有發現嗎,他身上的血液都是黑暗的,還有他之前說的那些話,他真的是投向黑暗之神的信仰了!”
“可是他為什麼死了?教皇不是大陸最強大的法神嗎?”
“是希澤大人!是光明神將力量傳承給了祂的後嗣,讓叛神者遭受神罰了!”
“……”
在這些狂熱的目光中,那位曾經跟在教皇身後的白袍主教垂下眼眸,將所有的痛苦和悲愴壓下,高呼了一聲———
“光明聖子萬歲!”
“所有背叛光明神的人,包括那些叛變的神使,祂們都會遭受神罰,光明聖子將會帶領我們殺回神國,為光明神複仇!”
他的這句話就像是一道信號,迅速點燃了場中的情緒。
其餘人的理智和情緒也全部喚回,下方的信徒們如教皇書寫的劇本般歡呼著,慶祝著光明的又一次勝利。
在這樣的歡呼聲之中,頭戴著華麗冠冕的瘦削少年抬起頭。
那一瞬間,尤利西斯在摯友的眼底仿佛看到了完全不該出現在少年人身上的暮氣,他仿佛在這一刹那,徹底將身為少年的最後一絲天真抽離出去。
希澤撿起沾滿血的權杖,平靜又溫和地說出加冕後的第一句話——
“光明神死,但是,光明永不死。”
尤利西斯有些恍惚,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教皇陛下的影子在希澤的身上重合。
希澤就像是他老師期望的那樣,走上了那條注定鮮血淋漓的道路,他終於在戴上冠冕,撿起權杖的那一刻,成為了一位完美的教皇。
下麵,似乎有人為了區彆新舊兩任教皇,正在低聲地詢問著什麼。
“有人記得那個叛神者的名字嗎?”
“……”
曦光中,希澤無聲地說著一個沒人聽見的光明傳說。
“光明教會第五十二任教皇,
強大的屠神者,
空間法則的繼承者,
死在光明權杖下的‘叛神者’,
為西塔城留下了神級防禦陣法的法神,
同時也是大陸有史以來最理智,最仁慈,也是最具遠見的守護者,
阿伯納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