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在莊嚴肅穆的佛殿內,在慈悲無相的神佛麵前,問他手中經書裡, 夾雜著什麼東西。
了緣隻覺渾身的血液都湧在胸口處, 腦袋似乎都開始生鏽, 無法運轉。
這是什麼?
這本書從祝施主贈予他以來,他就沒有打開過, 隻昨日才剛拿出來。
裡麵怎麼會有夾著一張信箋呢?而且看起來時間不短。
是祝施主放進去的?
可是她有什麼事不能直接與他講,要將信箋夾在經書內,讓他自己發覺呢?
了緣倏然想起那天祝施主來寶相寺告彆的場景。
她對他直言自己心存妄念, 去雲州是為了斷絕妄念。
難道這信箋裡是她斷念前寫下的掙紮之語?在抄寫經書時隨手便夾在了裡麵, 之後便離開上京,想要斷絕自己的妄念,連她自己也忘了這書裡夾雜著這張信箋。
了緣心亂如麻,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眼底已恢複平靜, 回應道:“回師父,了緣也不知曉。”
住持無覓緩緩走到了緣身邊, 不解道:“這都是新的經書, 怎麼會有一張信箋夾在裡麵呢?”
說著,便彎下腰從了緣眼前取走了那張信箋,了緣的手指緊緊掐在佛珠上, 在無覓打開信箋前,他幾不可見地吸了一口氣, 闔上那雙紺青色的眼眸。
罷了,都是他的錯,雖是無意, 卻確確實實引得女子對自己生情,實在有愧佛子之名。
若師父發怒,他便一力承受,不能讓祝施主失了清名。
她早就說得清楚,會斷絕自己的妄念,此事與她而言,實屬無妄之災,不得將她牽涉進來。
了緣已經想好了要自己承擔,靜靜地等著師父對他的責罰。
隻見無覓緩緩打開了疊起的信箋,裡麵的內容映入他眼簾。
“咦?”
他露出笑意,“竟是一篇《受十誡文》。”
了緣撥弄佛珠的手指鬆了下來,臉上劃過怔然,“受十誡文?”
其他沙彌眼中也有訝異與迷茫,而無覓則是麵色愉悅道:“看來這經書的前一任主人也是信佛之人,這《受十誡文》不甚廣聞,這位施主卻筆觸流利,絲毫沒有停頓,看來對此文了然於胸,很是熟悉。”
說著,他看向坐在蒲團上的了緣,叮囑道:“既然此書到了你的手上,那便是你的因緣,要好生珍惜。”
了緣頷首,“是,了緣知曉了。”
無覓對他笑了笑,臉上滿是慈愛,了緣是他看重的下一任住持,對佛經學說異常聰慧,一點即通,是天生的與佛有緣之人,有這樣的經曆是他的緣,外人不好打擾。
無覓將信箋合上,又放回了緣麵前的經書內,隻是在觸及經書內熟悉的字跡時,無覓下意識皺起了眉,隨即又漸漸舒展開。
是緣,也是劫。
都需了緣自己去解決才是。
無覓沒有多話,隻將信箋放了回去,然後對著佛殿內眾多好奇的目光解釋起了《受十誡文》。
“這《受十誡文》乃是百年前一高僧圓寂前對弟子留下的遺言,裡麵有言:暫時姻緣,百年之後,各隨六道,不相係屬...”
“......”
下了早課後,了緣正要隨著眾人一同離開,無覓叫住了他,了緣停下腳步,轉身麵對無覓,做禮道:“師父。”
無覓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慈眉善目的模樣就像身後的佛陀一般。
他看著眼前深受他重視的弟子,道:“了緣可知我為何為你取下‘了緣’二字?”
了緣應道:“了緣二字,意為了卻塵緣,師父想要弟子斬斷六根,與塵世離絕。”
無覓點頭,“確是如此。”
“但...”他緩緩道:“若真正想斷絕六根,遠離塵煙並不是真正的解法。須得入世,曆經世間苦難,方能真正勘破紅塵,最終成就佛緣。”
了緣紺青色的眼眸露出不解,“師父的意思是...我不該一味遠離,而是要接受嗎?”
無覓沒有回答他,隻仍然笑著,“阿彌陀佛,世間因果,皆有緣法,了緣需要去尋找自己的道。”
了緣麵露思索,正要再問幾句,無覓對他擺擺手,“去吧。”
了緣見此,隻能閉上口,對無覓行禮:“弟子告退。”
無覓已經闔上眼,靜聲念起了佛經。
了緣帶著迷茫回了禪房,他安靜地坐在窗邊小桌前,桌麵還有祝施主寄來詢問佛經的信件。
他沉默著,還是提筆給她回了解答的信。
耳邊還回蕩著師父的聲音。
【須得入世,勘破紅塵,最終成就佛緣。】
了緣呢喃著,“入世?師父,你是讓了緣遵從內心嗎?”
他垂眸看著信上列好的解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規規矩矩的隻有對那句佛偈的解讀,連字跡都是一絲不苟,方塊一般,死板無魂。
一陣微風順著窗戶的縫隙擠進來,他又聞到了那股清冷的幽香,纏繞在他鼻尖,始終繾綣,久久不願離去。
了緣看著筆下規矩的字跡,許久都沒有動作。
直到風也停了,佛子在給香客詢問佛經的回信上,添了一句話。
在信紙裝進信封前一瞬,信尾的一行字在光線下若隱若現。
上麵寫著幾個字。
祝施主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