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精動了動嘴唇,擠出乾澀而細小的聲音。它的麵前浮現出刺眼的紅。人類伸過來的手,大長老、首領、部落裡的每個地精…入目每一個地精的臉龐都變成了它自己的。皮卡又哭又笑,聲音逐漸大了起來,最終變成了嚎啕大哭。
“皮卡不想這樣!”
“皮卡不想部落的大家隻能這樣死掉,不想變成怪物,不想被人殺死,不想做噩夢!”
“皮卡想要活著,想要所有地精都活著,想要大長老活著,想要大家全都好好的,不用擔心餓死,不用擔心凍死,不會被驅逐,也不用偷東西!”
“皮卡想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皮卡變成一隻老到走不動路的地精,很幸福很幸福地死掉,不會痛苦,也不會害怕。”
“皮卡、皮卡、皮卡隻是想...”
地精抹著眼淚,望著浸滿雙手的鮮血,終於崩潰地嗚咽起來:“求求你們了,誰都好,誰都可以,幫幫皮卡,皮卡隻是想不用傷害誰,也不會被人傷害,作為皮卡活下去而已...”
這是一個地精的故事,它偷了不該偷的東西,被失竊者抓住。在後世的篡改下,成為了一隻吃人的童謠怪物,遊蕩在黑夜中的夢魘。
但在千年前,這樣的怪物也隻是一隻卑微求活的地精,向著空無一物的高處發出祈求,卻沒有任何一位神明給予回應。
銀發青年的衣擺被風吹動。他聆聽著地精的哭泣,向前邁出一步。腳尖所踏,紅色血麵蕩開一圈潔白的光之漣漪。
祭司目視獸神複蘇的恐怖身軀,雙唇開合低低念出神之名諱。湧動的黑霧中沒有一絲回複,祭司麵無表情,沉下心神,放開自己的感知,全身心地去接納著來自獸神的呼喚。
來自蠻荒的舊神早已消散,但祂的氣息仍舊殘留於世界上,在夜晚侵襲地精們的精神,帶領它們走向恐懼。而在祭司的感知中,湧動的氣息更加鮮明。
月神的印記柔和清涼、魔法女神則體現出極致的秩序性。烈日之神的痕跡滾燙發熱,黑暗女神的冰涼幽邃。地精們的意誌混亂瘋狂,而黑霧則幽深到無法探知底部...
在不斷的延伸中,他的意識與自己遺留的力量相觸。緊接著,一絲尖銳的念識撞了上來。它實在太具有辨識度,以至於迦南立刻分辨出如此囂張的氣息屬於誰。
在發現是熟人後,那絲念識停在他身邊,繞了兩圈後明白了對方在尋找什麼,隱隱約約拉扯著他去往某個方向。迦南不再猶豫,踏上山的土地。覆滿山體的詭異殘軀根本無從下腳,他索性不再避讓,硬生生用【天國】在空中開辟出一條坦蕩無阻的大道。
他走在半空中,腳下的地精們伸長脖子、探出雙手,叫囂辱罵著想要將銀發青年拽下來。但血淋淋的雙手在碰到光路的瞬間就被融化,悲慘的哭泣、偏執的嚎叫,各式各樣的聲音足以讓意誌最堅定的人發瘋。而青年目不斜視,從容平淡地從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中走過。
直到路過某個地方,祭司的步伐微微一頓,目光望向腳下。在大批因為痛苦而不斷口申吟的地精中,有兩個一點都不起眼的瘦小綠皮。沒有黑霧的強化,它們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向往的大地精。
像是發現了來自人類的注視,兩隻綠皮抬起頭來,臉上儘是痛苦與絕望。但與其他地精不同,它們似乎辨認出了青年熟悉的輪廓,神情中突然多了一絲清醒。
可惜再多掙紮都無用。被黑霧吞噬靈魂者,死後靈魂皆歸黑霧。
不得安息,不得救贖。哪怕是【天國】都無法將其從長夜中拯救。
“啊啊啊...”
兩個綠皮渾身顫抖,最終隻吐出不成曲調的泣音。祭司收回視線,踩著綠皮們似傾訴似祈禱的悲鳴,毫無動搖地繼續向前。循著黑鳥的指引,他最終停在了綠皮的村落中。原有的泥屋早已崩塌,地麵崩裂毀壞,唯有高大的祭祀柱屹立於此,表麵仍舊鮮亮如新。
勾勒出祭祀畫麵的猩紅線條幾欲滴落於地,窮儘最奇幻的想象力也難以形容這畫作的癲狂。但即便在混沌異變中,祭祀柱上的獸神姿態仍舊鮮明威嚴。
如若不談牛角被生生鋸斷、胸口剜除心臟,斷裂的虎尾落在地上,獅爪殘破磨損。就連那雙狹長蛇瞳都怒目圓睜,好似為出乎意料的背叛震怒不已。任何人都會在看到祂的第一眼垂首,恭敬認出此乃掌管荒原上所有獸群的舊神。
而在祂的麵前,原本腦袋碎了一地的地精仍癡笑著,用鮮血繼續描摹勾畫著獸神的輪廓。崇拜著獸神的地精們一定不曾知曉,竟是自己曆代的獻祭殺死了獸神的殘魂,讓祂在漫長歲月中因為血祭愈發狂躁,最終陷入了無法挽回的瘋狂。而如今,這座曾經庇護地精的神祇被後世的族裔送入最後的末路。
大地精每落一筆,獸神的怒像就鮮明一絲,周圍混亂便強一分。扭曲的信仰化為囚籠,不斷異化著獸神的形象,到最後,圖騰柱上隻剩下一尊麵容猙獰、嗜血殘忍的凶惡神像。
整座山巒為之轟鳴,在無數同族的悲慘聲響中,首領大笑起來,狂呼道:“吾主在上!複仇!複仇!複仇!”
千萬隻地精停下無謂的哭嚎,數萬隻眼睛同時抬起,在整座山巒響起浩大的回音:“吾主在上!複仇!複仇!複仇!”
凶神眼中凶光大盛,山體劇烈地搖晃起來。短促的鳥鳴驚閃而過,祂從地底拔出腳,血海倒湧入坑洞中,一時間地動山搖。複蘇的獸神抬起前足重重落下,向著幽暗之森的方向踏出一步。
“咚!!”
震耳欲聾的巨響中,祂凱立於天地間,掀動風暴肆虐。立於半空中的銀發青年急速拉升高度。狂亂的風波獵獵吹過銀白長發。急速展開的【天國】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撕裂空中的厚重烏雲,白晝沒有到來,取而照亮灰暗世界的是來自神聖領域的輝光。
祭司浮於其中,俯視腳下的龐然舊神。胸膛中有力跳動的心臟到達一個不可思議的高頻,推動血液如大河洶湧奔流,直接衝爆了人體脆弱的血管內壁,進而被能量高速修複。
這根本不是人類身軀所能承受或產生的機能。內臟融合、血管擴張、血肉活性飆升……濺射的猩紅染透皮膚與長發,轉瞬恢複白潔。迦南抬起手來,向著山脈擬指作槍。
萬千輝光凝於指尖,第一發子彈命中山中如螢火般搖曳不定的黯淡白團,以堅不可摧的姿態形成守護屏障。第二發子彈擊向血海中的某處,依托祭司的意誌,分流庇護了重新鑽進地底逃跑的地精與實驗室中的聖殿騎士們。
長山所化的神祇從腹腔中發出一聲怒吼,圖騰柱上的獸神猛然抬頭,瞳色腥赤。環繞祂的黑霧濃度驟升,與環繞銀發青年的能量驟然碰撞在一起!
激烈衝擊的能量波在半空中拉出一道破音,刺眼光輝讓見者幾乎睜不開眼。迦南麵上無喜無悲,隻是第三次抬起手。他的目光穿透遙遙距離,與下方的神祇相對。
高濃度的能量再次彙聚於青年蒼白的指尖,虛幻響起的翻頁聲急速閃動。一種無法阻擋的沉重壓力從空氣中滲透,哪怕是神明都隻能在祂的麵前垂首。祂記錄了世界的脈搏,從古屹立至今,其誕生正如世界本身的存在。
仍舊屹立在遙遠過去中的世界樹為這一絲命運外的細小漣漪投來注視。在祂望來的瞬間,青年的右半身直接炸成一團絢爛的紅。
所有影像被拉長成幾乎凝滯的一幀。獸神、血海、祭祀柱、遠處的幽暗之森……所有東西都在這一幀中解析成純粹的,由無數線條組成的圖像。
而在這一幕短暫而又接近永恒的圖像中,他看到了。
那是和他一樣,唯二沒有被世界樹停頓的東西。崖底祭壇下的土地已化為暗紅色的心肌,其與地下直接相連,深處藏有一枚鉛灰色球體。
它約有人頭大小,從中央瞳孔般的豎縫中穩定地傳送出大量黑霧,經由微微跳動的土地傳遞到整座山中。其中最濃厚的一股直接輸送到另一處的祭祀柱裡,如果說這座山是身軀,那麼黑霧已借此形成了完整的血液循環體係。
地精部落是掩飾,獸神是掩飾,真正在汙化世界的是這個裝置!隻要它還在,就會一直向這個世界輸送汙染!
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停留。祭司猛然咳出一口血來,瞄準那枚神祇的核心,悍然發出最強一擊!
藏在懷中的世界樹之葉伴隨著這一發能量,發出絲帛斷裂般的清脆聲響。一隻身形略顯虛幻的兔子從中跳出。
它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紳士外套,一隻耳朵撕裂,露出內部的軟肉,渾身毛發淩亂不堪。如果說它是從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裡跳出來的兔子先生,那一定是飽受紅皇後折磨的淒慘版。
而就是這樣一隻兔子,居然抬起頭,對著投來注視的世界樹默默流淚。越來越多的血汙浮現在它的外套上,形成斑駁汙濁的痕跡。它抽抽噎噎,聲音淒楚。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們的道路已經被斬斷了!我們的道路已經被斬斷了!”
悲慘絕望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仿佛世界樹都被其吸引。兔子的身影一點點變得佝僂,捂住眼睛嗚嗚地哭著。白色毛發變成滿布褶皺的綠皮,身形萎縮,背後浮現出一隻臟兮兮的麻袋。
借助青年在世界樹之葉上寫下的故事,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妖精皮卡披著偽裝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它高高抬起頭顱,努力望向那位它看不到的世界的記錄者,聲嘶力竭地傳遞出來自未來的警示。
“我們的世界——已經被斬斷了!這條路——行不通啊!!”
隨著這一聲呐喊,世界靜默了。
而趁著這短短的,甚至不足一秒的時間。那枚能量勢無可擋地擊碎了目標。宛如在地麵深處投入一枚小型木亥彈,又被無限拉伸的時間按下了消聲鍵。劇烈震感中青年的身形一陣搖晃,眼前被炫白占據。在近乎永恒的死寂中,他的思維異常平靜。
信仰是一種毒藥。吞下去,麻醉所有活著的痛楚。
迦南從不吝於使用它。自願的、被迫的、強製的。隻要靠近,所有生命便都心甘情願地為之垂首,虔誠念誦他的名。麵對他們全身心的付出與信仰,祭司一概笑納,編織成自己完成目標的台階。
一步一步,比起幸福,他為追隨者更多地帶來了利用,犧牲,命中注定的死亡...那麼在血與骨鑄就的冠冕儘頭,作為對這份信仰的酬勞,他能夠回贈對方什麼呢?
迦南又咳了一口血,恍惚意識到自己正在不斷下墜。世界樹似乎收回了注視,時間與空間開始飛快破碎。已經被抹去源頭的黑霧無法對抗【天國】的轉化。祭司竭力呼吸,更快地讓能量擴散出去。
胸腔中隨著每一次心跳而泛起疼痛。亦或者整具身體都已化為一顆活著的心臟的一部分。源源不斷的汙染正融入他的血與骨,從名為【迦南】的繭中,欲要沉澱培育出鮮活的卵。
而在這之中,來自未來的小妖精皮卡站在他麵前,對他露出一個怯懦的、討好的笑容。它低著頭,不安地抓著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大,大人,皮卡沒給您添太多麻煩吧?”
那不是未來的城市夢魘,而是屬於青年熟悉的,屬於某個經常大呼小叫,做什麼都先想著逃跑的膽小地精的語氣。世界樹之葉記錄著命運的軌跡,如今,小妖精皮卡的故事已被改寫。
它的身形正在慢慢變淡,像是一副逐漸被無形之手擦去的墨水畫。但它臉上的神情卻是激動的。好似突然想到什麼一樣,小妖精慌慌張張地從懷裡取出什麼,放在了祭司的手裡。
“皮卡一直有好好保存它們,大人,皮卡一直想要把它們還給您。謝謝您把它們給皮卡用,謝謝您救了皮卡,謝謝您完成了皮卡最後的願望。”
在青年的注視下,它再次抹了把眼淚,這次卻是喜極而泣。皮卡挺起胸膛,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次,它身上又有了新的改變。一個矮小而熱情的人類小老頭站在原地,對著迦南揮了揮手。
“皮卡已經不再是小妖精啦,離開部落後,沒有大家,皮卡也不想當流浪的地精了。”
“直到死為止,皮卡成為了一個人類。聖殿騎士們幫了皮卡很多,皮卡學會了人類的字,找了一個很安靜的,很像曾經部落的村莊居住。”
“有假麵的幫助,人類們都沒認出皮卡的身份,但皮卡在那裡度過了很幸福的時光,最終在牧師和人類朋友們的簇擁下死去。皮卡已經滿足啦。大人,您知道嗎?在死前,皮卡還為您寫了一本書。”
“那是一本很薄很薄的書,裡麵寫著一個很短很短的故事。”
“那不是地精和人類的故事。而是一位名為迦南的神秘祭司,與他的人類夥伴皮卡共同經曆的故事。”
望著身影同樣逐漸消失的祭司,小老頭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舍。但這次的皮卡並沒有哭泣,哪怕站在前方的是永彆。這個成為人類的小地精依舊微笑著,歎息著。當它回憶起那個故事,渾濁的眼中便亮起明亮的光來。
“雖然和您一起旅行的時候,皮卡總是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感到害怕。在您離開後,皮卡也經曆了很多很多,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難過的……”
在它的身影即將徹底消失的最後一刻,皮卡深深吸了一口氣,當眾神沒有聆聽它的祈禱時,隻有一個人類聆聽了;當它說出自己的願望時,隻有一個人類為它實現了。
皮卡的眼眶微微濕潤,但這次,愛哭的地精不想再哭了。它凝視著那片空地,對著已經看不到的青年輕輕訴說出心中的最後一句話。
“……於是,到最後,皮卡才發現,原來即便是這樣短暫的故事,落幕時也會讓人如此留戀。”
“或許我再回到這裡,也隻是想和幫了我很多的您說一聲謝謝…再陪您一起,度過哪怕隻有一段話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