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趙璴說他“另有安排”, 是這樣的安排!
對上熱心商賈朱老板的笑容,方臨淵瞪圓了眼睛,半天沒說出話來。
若說被欺瞞的不悅, 也並沒有。甚至在看到趙璴的那一刻, 外頭明媚的日光都險些晃暈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心中似乎生出了一種明亮的喜悅, 將他還沒有醒盹的困頓和離家的憂思全衝淡了個乾淨。
隻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此時的驚訝上。
他們之間的對視並沒有持續太久。
旁邊,侯府的侍從看到方臨淵在發愣, 還急匆匆地提醒他:“侯爺?”
方臨淵連忙回過神來,趕緊轉過了頭。
侯府的人還在這裡, 可萬不能被發現趙璴的端倪!
在自家下人不解的注視之下,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信件。
那封信該是宋照錦口述, 特讓身邊的侍女代筆書寫的。上頭說, 趙璴病來如山倒,聽說情況也很嚴重, 讓方臨淵視情況決定,看是否能夠忙完陛下的吩咐之際,儘快先回京城一趟。
可這位公主殿下這會兒正在眼前呢。
在那侍從關切的注視之下,方臨淵正了正神色。
但他方才真情實意的急切卻全消散了個乾淨, 演都很難再演出來。
“聖命在上,我這些日趕不回去, 你便替我帶個口信給長嫂吧。”他隻好垂下眼睫,一邊將那封信收下, 一邊說道。
“據說殿下身邊的那個宮女從前是太醫院的女官,醫術了得,有她照應在側, 殿下想必不會有大礙。”
那侍從點頭應是,有些遲疑地看向方臨淵:“侯爺,那您……”
是了,他多少有些冷靜過頭了。
可他又不是趙璴,生來幾幅皮子,哪裡能即興演得出那樣傳神啊!
方臨淵彆無他法,頓了頓,又補充道:“陛下這回的禦旨十分緊要,我無法分心。府上的事務,你記得讓歲朝多替長嫂上心著些,公主的病情也勤問一問,若有什麼狀況,儘快來告訴我。”
他將冷靜歸功於自己的公務,侍從這才了然地點頭應了是,確認方臨淵再沒彆的話要說之後,便行禮告辭了。
眼看著侍從的馬匹逆著儀仗漸漸遠去,方臨淵轉頭,又看向了趙璴的馬車。
他似乎已經跟小廝說完話,這會兒車簾已經放了下來。
唯獨一輛搖搖晃晃的車馬,身後跟著幾輛車乘和望不見儘頭的運糧車隊,一路鋪到了晨光熠熠的路儘頭。
這人真是……
稍有些低落地睡了一路的方臨淵,像是忽然胸口握了隻貓似的,暖絨絨地壓得他心口直跳。
他盯著那馬車看了兩眼,一把放下了簾幔。
自作主張,還瞞天過海。方臨淵心想。
可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與明亮的一雙眼睛交相輝映。
——
越往北走,外頭的秋風也愈發涼了。
經過薊北麥穗滾滾的成片麥田,便上了去充州的官道。自薊州再往北去,山脈漸漸起伏,地形也愈發崎嶇起來。
山嶺南側皆植被豐沛,北邊便是光禿禿的山嶺,越往北走,山上的樹木也就越稀疏,車窗外的風沙也漸漸大了起來。
這個季節,正是充州與兗州風沙肆虐的時候。
秋風裹挾了沙粒,落在臉上時粗糲而沉重的,像是風都化成了實體。
而山路上的風,比彆處的都要大些。
天色將晚時,他們正好行在南北而行的山路上。兩山交彙之處,正是秋季風沙最盛的風口。
山風裹挾著細碎的沙礫,在窗外呼嘯地吹著,吹得馬車的門窗都細細作響。天色將晚,衡飛章還專程停下車馬,來請示方臨淵是否要歇腳。
簾幔打起時,方臨淵看見了馬車下的衡飛章。
三十來歲的年紀,麵容生得清秀乾淨,唇上蓄著胡須,被風吹得哆哆嗦嗦地飄起來。
風太大了,將他發冠裡的發絲都吹亂了些,袍袖翻飛起來直往臉上糊。他一邊費勁地按下鼓起的袖子,一邊在風裡努力地與方臨淵說話,一張臉都皺了起來。
“將軍,咱們要停下來休整嗎?”他大聲說道。
方臨淵抬頭看了一眼前路與周遭,搖了搖頭。
“沒有遮蔽風沙的地方,停不得。”他說道。“大人,先向前行吧,再有個十幾裡路,該就能到最近的驛站了。”
衡飛章費勁地點了點頭,朝方臨淵拱手之後,費勁地頂著風沙飛快地跑回到了車上。
方臨淵打著簾幔,抬起頭來,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天色。
漫天的黃沙之後,是陰沉地幾乎能滴下水來的天空,暗紅色的。這樣的情狀,自是無法再趕路了,隻盼他們趕到驛站的時候不會下雨。
卻不料,沒走出多久,便有豆大的雨點被風吹著,劈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秋雨寒潮,最是襲人。
前後都是山嶺,他們沒法停下,隻得冒雨向前趕。裹著雨點的疾風吹得馬車呼呼作響,寒冷的水汽透過馬車的縫隙,直往骨頭裡鑽。
猝不及防的一場大雨,便是方臨淵都感覺到了其中濕冷的寒意。
他推開了車窗。
剛打起簾來,方臨淵便被裹著沙礫的風雨吹得皺起眉來。
他費儘地朝外看去。
馬車裡的狀況尚且不好,更何況騎馬行在外頭的儀仗。那些侍從和兵馬的衣袍盔甲都被淋得透濕,卻還要逆著冰冷的風雨,費儘地策馬向前走。
方臨淵皺著眉心,又朝後看了一眼。
有官府的儀仗在側,商賈們的車馬並不能逾製,因此都不大,模樣也很簡陋。
隻見行在最前方的趙璴的馬車,已經被風吹得發出框架吱呀的聲響,窗子被吹得嘩嘩地鼓動,在風雨中哐哐地撞擊著窗欞。
方臨淵沒來由地感到心下一緊。
可是他們的隊伍眼下離驛站還有兩三裡遠。
一陣疾風吹來,裹挾著馬車的簾幔猛地向空中吹去。方臨淵連忙將其扯回,一把關住了窗子。
他坐到了回車廂裡。
卻不知怎的,風雨隔絕在外,方臨淵竟有種坐臥難安之感,心臟像是懸在了哪兒一般,四周都沒有著落。
是了,這樣的天氣,那些侍從與兵將沒有車馬遮蔽,在這樣的風雨天行軍,他卻安坐在馬車裡。
這著實極不應該。
但卻不知為何,他這樣想著,眼前浮現起的,卻是趙璴那輛風雨飄搖的馬車。
他素來體弱,之前在江上吹些冷風都會不住地咳嗽,如何耐得住這樣凜冽的風雨?
想到這兒,方臨淵愈發坐不住了。
隔著窗子,他又往後看了幾眼。
許是因為他知道趙璴此番北上,都是為了全他的忠義吧。若非那日趙璴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暗中幫他,若非他跟趙璴說自己想要伸手管兗州的事,趙璴想必也不必做這些……
方臨淵心裡亂七八糟的,直到天色漸晚之際,儀仗在官道旁邊的驛站前停了下來。
這驛站看起來並不算大,與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相比顯得很簡陋狹小。但方圓數十裡都是耕田和農莊,要到最近的城鎮歇腳,還需再走一兩個時辰的路程。
這是數十裡之內唯一可容納他們過夜之處了。
儀仗一停,便當即有驛官打著傘出來迎接。
有驛館的隨從到馬車前來遞傘,衡飛章也匆匆下了車來,迎到了方臨淵的車前。
方臨淵卻隻擺了擺手,自己跳下了馬車。
“先讓弟兄們下馬,將馬牽去後院拴好,就快進屋去避雨吧。”他對衡飛章說道。
衡飛章點頭應是,方臨淵又轉頭去看驛官:“麻煩大人準備好乾燥的衣服和臥房,再派人燒好熱水來。若兵馬受寒病倒,隻怕要耽擱之後的行程了。”
驛官連連應是,又伸出傘來要接方臨淵。
其實這樣大的風裡,傘的用處已經沒有多少了。
“不必。”方臨淵將傘推回給他,說道。“我沒事。”
說著,他微微一頓,轉頭看向了身後商隊的車馬。
“倒是運送錢糧的那幾位員外,還請大人多加照顧。”隻聽方臨淵說。“他們還運送著糧食,萬不可受潮淋雨。”
驛官連連答應下來,看向方臨淵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幾分欽佩。
這位將軍當真是先人後己啊!便是馬匹和糧食都照顧到了,自己卻還淋在風雨之中呢。
而方臨淵卻對他的欽佩渾然不覺。
他被眾人簇擁著進了驛館,又回了好幾次頭。
正好看見趙璴下車。
有侍從替他打傘,但風雨交加,馬車的門扉剛剛打開,雨點便紛紛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手,握拳的指節在唇邊抵了抵,似乎在忍著什麼。
下一刻,驛館的牆壁隔絕住了方臨淵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