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有些坐不住,問連日來跟自己一起挑燈推演科舉製度的蕭何,“蕭相,你說嬴政到底有沒有長生不老?”
“若是沒有長生,哪來的天幕當後人?”
“怎麼,留侯又想去修仙了?”
蕭何輕笑,“留侯且歇了這種心思,你我另有任務在身,留侯縱然想修仙,也要等科舉推行之後才能去。”
張良啞然失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科舉製度。”
·
“你聽,天幕都在承認我的功績。”
呂後下巴微抬,聲音難得溫柔,可卻比剛才的強硬口氣更戳劉邦的心,“始皇帝橫掃六合,何其壯哉,可結果呢?”
“不一樣在胡亥手裡敗得一乾一淨?”
“宗室被屠,陵墓被毀,鹹陽城內一把大火,六世餘烈燒得乾乾淨淨!”
呂後直視著劉邦的眼,“陛下比始皇帝如何?盈兒比公子扶蘇又如何?”
“可儘管及不上,大漢江山依舊不曾落得大秦一世而亡的下場。”
“原因在我。”
“是我護住了你的江山,壓住了你的朝臣,保住了你的劉氏一脈!”
“你不感激我,反倒為了那對母子來質問我。”
呂後反手一抬,指向戚夫人所在的宮殿,“陛下,這便是你身為萬民之主該有的心胸?”
劉邦啞口無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確該感謝呂雉。
讓呂雉掌權,縱容她培養自己的勢力,其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已老,太子與皇子們年幼,而功臣宿將卻是正當壯年,虎視眈眈,他必須有一個足夠信任的坐上那個位置,壓朝臣,護太子,讓他的大漢江山千秋萬代傳下去。
呂雉果然不曾讓他失望。
不僅做到了,還分外出色,她掌政期間,大臣們規規矩矩,不敢生出一心,而他的其他兒子們隻要老老實實的,下場也都不錯,那些死在呂雉手上的,其原因是樹大招風,惹了她的眼。
——如意曾讓他動過廢太子的念頭。
睚眥必報如呂雉,又怎會容得下如意?
劉邦長長歎氣。
“那你也不該這般狠辣。”
好一會兒,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對於劉邦來講,這種態度已是他的讓步,於是呂後也不再咄咄逼人,攏袖坐在主位處,因他的話而嗤笑,“狠辣?”
“與其他男皇帝相比,我所殺之人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狠辣一字,我擔不起。”
呂後不屑。
“皇後不必謙虛,你擔得起。”
劉邦斜了一眼呂雉。
但呂雉顯然不想看他,臉側著,目光瞧著窗外的天幕,半點眼神不曾分給他。
劉邦自討沒趣兒,便也不再瞧呂後,長腿一跨,貼著呂坐在主位上,而後腿一抬,腳就搭在幾案上。
他在外麵是眾生俯首的天子,到了呂後這兒,仍是一身遊俠氣,腿有一搭沒一搭晃著,毫無身為天子該有的端莊威嚴。
“......”
呂後最討厭劉邦這副模樣。
以前她見劉邦如此,便會直接拿棍子敲他的腿,那時候他們剛成婚,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劉邦腿上挨了一下不會惱,而是會伸手一攬把她摟在懷裡,抱著她直往她脖頸處哈熱氣。
劉邦留的有胡子,短短的一截長在下巴處,鬨得她又癢又疼,在他懷裡直不起腰。
這樣的結果往往會鬨到床上,外麵是青天白日,屋裡是紅帳正暖,顛鸞倒鳳。
那時候的她,是真的堅信劉邦喜歡著她的。
當然,她也一樣。
可惜,也隻有那時候。
劉邦不再是田舍郎,而她也不是操持家務的農家婦,他們搖身一變成了九州天下最為尊貴的人,享萬人供奉,受無邊榮華,至於那些夫妻間的情趣兒,似乎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被他們刻意遺忘在回憶裡。
——但她並不後悔。
權力是好東西,她從來喜歡得緊。
男女情愛與權力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陛下來得正好,我擬了兩道詔書,陛下若無異議,今夜便可發出。”
拜劉邦剛才踹案幾所賜,詔書滾在地上,她俯身撿起來,抬手遞給劉邦。
——但不可能無異議,她的這兩道詔書,足以在朝堂在九州掀起滔天巨浪。
可劉邦似乎對她的詔書並不感興趣,連接也不接,隻是挑眉看著她,“看什麼詔書?”
“你男人剛從戰場回來,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沒有。”
這話說得曖昧不明,呂後有些不悅。
人到中年,夫妻間最容易相看兩厭,呂後不想應付劉邦,更不想讓劉邦貼著自己,拿著詔書往一邊挪了挪。
她讓出了位置,劉邦坐得更舒服,長腿長手一伸,再度貼著她。
“......”
四目相對,呂後看到劉邦吊兒郎當挑著眉,目光灼灼看著她。
“說兩句。”
劉邦伸手去牽她的手,“我也想聽。”
呂後眯了眯眼,抬手拍開劉邦探越界的手,“陛下尋錯人了,我這裡沒有溫柔鄉。”
又一次被嫌棄,又一次自討沒趣,劉邦收回手,不再瞧呂後,“知道,你從來不溫柔。”
“什麼詔書?”
劉邦道,“拿過來我瞧瞧。”
呂後把詔書遞過去。
【不過有一說一哈,呂後雖然是天崩開局,但也是最有希望的時代。】
【因為在那個年代,民風還比較樸素,對女人的壓迫沒有後世那麼嚴重。】
【如果非要說,哪個時代最有可能產生皇太女,我覺得應該是漢初。】
【舊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
【隻有在這樣的土壤上,才有可能孕育出女子也能有繼承權的結果。】
“女子也能有繼承權?”
魯元坐在馬車上,輕輕重複著天幕的話。
“公主殿下,這些話您不必放在心上。”
舅舅呂釋之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太子殿下無同胞兄弟,隻有您一個姐姐,您作為姐姐,得多護著點太子殿下。”
“若不然,以太子殿下的心性,如何是戚夫人母子的對手?”
“娘娘大抵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呂釋之絮絮叨叨,“您若能兵不刃血勸淮南王放棄兵權,您的地位便能水漲船高,就能做太子殿下堅實的後盾。”
“是嗎?”
魯元輕輕一笑,眸色似墨色攤開,“多謝舅舅吉言,我也很期待自己的地位能水漲船高。”
·
英玉眼皮微抬,輕輕笑了起來,“父王若肯信我,我有一法可保父王性命無憂。”
“什麼法子?”
英布立刻來了精神。
——一瞬間,連自己給呂後送麵首行不通的事情都不再糾結了。
【就如查爾斯·狄更斯的那句話一般——】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希望之春,這也是失望的冬天。】
【可惜,魯元公主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政治素養,而呂後似乎也不想打破常規,所以我們看到的是呂後輔佐劉盈,劉盈死後輔佐劉盈的兒子,終其一生,不曾考慮女子為繼承人。】
【當掌權之人沒有女人,女人的地位便會一代更比一代低,甚至到明清時期淪為豬狗奴隸。】
【直到新華夏的建立,女人才有了喘息之機,真正以“人”的身份活在神州大地。】
劉邦眼皮狠狠一跳。
天幕絮絮叨叨的話他沒有聽在心裡,他全部的心思被呂後遞過來的詔書所吸引,然後,自成婚以來的第一次在呂後麵前暴跳如雷——
“你瘋了?!”
他狠狠把詔書摔在地上,腦仁氣得嗡嗡疼,“廢太子?!”
“你難道忘了,你當初為了保住盈兒的太子之位是怎麼求我的?!”
劉邦蹭地一下站起來,像是被激怒的獸,“你為了不讓我廢盈兒,綁架張良,讓張良給你出主意。”
“又逼迫張良來勸我,讓我不要廢太子。”
“我不聽,張良便托病不朝。”
“這還不算。”
“你還請來了商山四皓,讓他們給盈兒做老師。”
“然後借商山四皓威懾天下,讓天下知道盈兒哪怕一無是處,但隻要有你,你便能將他推到那個位置!”
“這是你呂娥姁做的事情!”
火氣蹭蹭往上升,劉邦劇烈咳嗽,“你甚至長跪宮門不起,哀求我不要廢掉我們的兒子。”
“你幾乎將眼睛哭瞎了!”
“但現在,你告訴我你要廢太子?!”
劉邦暴跳如雷,伸手一抓,抓著呂後胸前衣襟將人扯到自己麵前。
這明明是一個侵略性極強的動作,是上位者對下位者才有的動作,但被他抓著的人毫無懼色,一雙鳳眸冷冷看著他。
“不錯。”
呂後一字一頓,似乎是失望積累得太多,此時的她臉上一點表情也無,靜靜看著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我要廢太子。”
他的原配皇後平靜回答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