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行業變革的腳步越來越近, 許多大廠陸續開始壓錠。
一些不再受到國家庇護的廠子,也選擇了九廠領導的路:改製, 趁廠子還值錢的時候, 賣給私人。
原本過剩的需求供應一下子減少了,市場上的棉製布料、毛巾等等又出現了空缺。
一些質量還行的廠子反倒穩住了。
牡丹廠則完全從民用服裝、毛巾等日用輕紡脫離,進入特種布料的生產。
棉紡, 安夏還能理解理解。
現在的土工布已經完全脫離安夏的認知範圍了, 各種布的特性、防火、拉力什麼的。
本來安夏還想多學學新東西。
然後,有一次沒聽,之後的東西, 就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她索性放棄。
布料本來也不是她喜歡的事情。
恰好此時市裡少年宮想舉辦一個提高中小學生對計算機的興趣, 展示一下當代科技的最新成果。
第一次課,許多孩子報名, 擠都擠不進去。
少年宮找了大學計算機係的教授講課。
剛開始, 教授還會展示一些計算機上做出來的東西,機械自動運行等等, 引起小孩子們的興趣。
之後是長達三十分鐘的純理論, 還有計算機曆史發展之類的東西。
五分鐘後, 調皮的孩子開始東張西望。
十分鐘後,許多孩子開始魂不守舍,窗外的鳥叫都變得動聽了許多。
十五分鐘後, 還堅持不動的孩子, 都是胳膊上彆著兩條杠三條杠的, 他們有著過人的意誌和定力。
三十分鐘之後, 少年宮的老師和報社記者向孩子們提問:“剛才你們都學到了什麼呀?”
大家支支吾吾,隻有一個“三道杠”麵對記者,侃侃而談:“通過剛才老師的課, 我們明白計算機對建設祖國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長大了,也要學習計算機。”
嗯……啊……哦……
好像說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
之後幾次活動預告,報名的孩子越來越少。
比起天文館、航模、海洋、生物、樂器、繪畫班的熱熱鬨鬨,計算機班簡直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甚至連古文明興趣班都不如!
這可不行啊。
少年宮當初認為孩子們肯定對新東西感興趣,這才向上級部門打報告,批下來一筆錢,買了電腦。
要是臨了交上去的報告顯示這個班都沒有孩子願意來,那可是打臉打大了。
市文化辦的人問了幾次,最後建議他們每周把自己的孩子,還有孩子的朋友都拉來,充個數。
“反正拍照片的時候看著熱鬨就行,不管姓什麼叫什麼。”
好好的事,辦到這個份上,也是無奈。
少年宮的人也覺得可能是老教授講課太高深,孩子聽不懂。
“要不,咱們換個彆人來講吧?”
“換誰啊?誰能講啊?”
“可是丁教授,他講的真的很無聊,我聽了都快睡著了。”
少年宮的負責人板著臉:“計算機,那是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本來就不是娛樂的東西。能怎麼有趣?你看是大寨種地有趣,還是大慶挖油有趣?這是嚴肅的事情! 本來就有趣不起來。”
“我覺得,應該還是可以有趣起來的。”一個年輕的職工開口。
“我在我媽單位,玩過一個挺有趣的打字遊戲,本來我都不會打字,玩了幾天以後,就會打英文了,然後很快就學會了中文。我相信,計算機是可以寓教於樂的。”
負責人:“那總不能三十分鐘,都在玩打字遊戲吧?這像什麼話?”
“我聽說,開發那個遊戲的公司,就在我們市,我們可以找他們來試講一節課?”
負責人琢磨了一下,點了點頭。
少年宮輾轉請來了安夏,想問問她對於青少年計算機興趣的培養有沒有心得。
負責人第一次得知安夏所屬的單位後,他震驚了。
這是什麼世界,紡織廠不是編布的嗎?怎麼還會編程序?
安夏的樣子也跟他想的那種戴著酒瓶底厚眼鏡,穿著白大褂的嚴肅科研工作者不一樣,她對於怎麼把計算機的功能說得有趣這一點,頗有心得。
起碼聊了一個小時下來,負責人不僅能聽懂她在說什麼,而且也不覺得無聊。
雖然不知道孩子們怎麼想,至少他自己是認同的。
本周日的興趣班,依舊沒有人願意來參加。
少年宮的全體職工,把自己的孩子、鄰居的孩子、能拉上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都拖了過去。
孩子們早就聽說少年宮的計算機課無聊到極點,他們寧可在家門口玩打仗、跳皮筋,也不想去少年宮。
無奈父母有著絕對的權威。
鄰居們也礙於熟人,要求自己的孩子去少年宮“看看計算機到底是什麼樣的,開開眼界也好”。
周日安夏和她帶去的一個程序員,就麵對著這群不情不願的孩子們。
剛開始,安夏也向孩子們展示計算機在工業上的用途。
孩子們對會在空中,像人手一樣晃來晃去的機械臂興趣最大,對其他的全自動設備毫無感覺。
然後,老教授就會進入純理論和曆史發展。
安夏說起了計算機在民用領域可以實現的應用。
“很多地方出現的新聞,你可以馬上知道。老師布置的題不會,能通過計算機的網絡,讓很多人幫你一起想。”
新聞不新聞的孩子們不關心。
聽到會有好心的路人願意幫忙解題、做題,孩子們的眼睛瞬間門發光。
安夏又指著旁邊的天文館:“你們知道天上的星星,並不是一直都在我們能看見的那一個位置的嗎?”
“呃……”
“你們都知道女媧補天的故事吧?”
“知道!”
“女媧補天是因為什麼?”
有一個孩子規規矩矩地舉手:“是因為火神和水神打架,把天柱撞斷了。”
安夏點點頭:“對,當時的記錄是說,天傾西北,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搬了家,根據現在科學家的推斷,並不是真的日月星辰搬了家,而是我們住的地球角度發生了變化,原本可以用眼睛看見的星星,再也沒有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古人就以為那邊的天塌了。”
“你們知不知道一萬年前的星星,都在什麼位置嗎?”
孩子們搖頭。
“我也不知道。”
孩子們笑了起來。
“計算星星和地球夾角的位置是一個很麻煩的工程,但是,有了計算機,就可以根據規矩,計算出一萬年前和一萬年後的星星位置。從這方麵來說,你們也可以前知一萬年,後知一萬年。”
“哇~~”孩子們覺得這事有趣極了。
安夏說了計算機在天文、海洋潮汐方麵的用處,又對孩子們說:“還可以讓你們體驗不一樣的人生哦。”
然後,她拿出了純文字版“大富翁”。
裡麵的交易細節已經刪除,隻保留了願意用多少錢交易,在什麼時候交易,以及各種突發事件。
還沒有學會打字的孩子們,沒多長時間門,就已經熟練的進行土地買賣、股票交易,並且因為突發事件破產……
要不是少年宮不能聯網,孩子們可能這會兒已經出現托拉斯、康采恩等等聯盟了。
下課了,孩子們還戀戀不舍地不肯走,特彆是幾個股票虧錢,但還沒完全虧的孩子,心心念念就是想回本。
一個孩子可憐巴巴地問安夏:“我下次再來,股票還在嗎?”
“不知道呀,要是下次是彆人用這台計算機,那你的記錄就會沒有了。”
孩子機靈地掏出一張紙條,寫上自己的名字,貼在顯示器的下麵,對班上的小夥伴們說:“以後,這裡就是我的專屬座位了!”
其他人有樣學樣。
然而,少年宮的老師又告訴他們一個晴天霹靂:計算機興趣班不是係統性的培訓,誰報名誰來,先到先得。
孩子們哭著喊著不肯走,非要續幾期。
本來快要辦不下去的計算機培訓班,一下子又變得搶手起來。
既然要開下去,就得繼續安排人去講課。
安夏看著程序員們:“你們誰去?有補貼拿。”
這些年輕的程序員,在深市培訓的時候,“看儘世間門繁華”,很多東西都想擁有。
此時有了賺錢的機會,哪能不去。
還有的人已經機智的利用自己帶課的機會,讓自己心儀的女神可以帶親戚家的孩子鄰居家的孩子來,一方麵展示自己的才乾,一方麵展示自己麵對孩子時的親和力,一舉兩得。
少年宮當然不能白用安夏的那些軟件,這些都屬於商業交易,他們支付了一筆軟件使用費。
又是幾萬塊進賬,媽媽提醒安夏:“你應該把你的賬好好理一下,還有各種權責,也要交接清楚。”
“嗯。”
牡丹廠吃了九廠之後,安夏是最大的持股股東。
人事歸陳勇,生產和技術歸龔偉,銷售歸安夏。
不過現在劉桂花成長的很快,已經可以擔任銷售總監一職。
除了一些特彆重要的訂單,安夏基本不再插手具體的經營事項。
明光現代辦公用品公司,是全資屬於安夏的。
但是經營範圍裡隻有銷售軟件,沒有軟件開發。
計算機軟件開發在工商局設定的經營範圍裡,是一個單獨的項目,不能掛在明光的下麵。
安夏自己最擅長的項目,現在是以一個研究室的形式,掛在牡丹廠的下麵。
開發工廠所需要的東西時,走賬走的牡丹廠。
開發安夏自己想到的東西時,走賬又走的是明光公司的勞務合同。
自從上次九廠受到部裡領導的賞識之後,領導們一研究,覺得應該給有實力有想法的廠子配備對應的研究部門。
領導一句話,九廠的全自動研發團隊就來了新人。
那些都是有著豐富行業經驗,接過許多不同項目的人才,對於這種需要有紮實基層經驗的開發任務相比,隻在紡織廠待了幾個月的學生們頓時相形見絀。
新的開發組來了,舊的開發組肯定就不需要了吧。
學生們這段時間門忙忙碌碌,技術提高了,收入也提高了,擱他們以前,誰都沒想過,上個大學居然還能掙錢,還能往家裡寄。
其中有叫盧家誌的人最愁,他家在偏遠的山村,彆人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是全家請客,村裡鎮上敲鑼打鼓披紅花。
他反倒被人嘲笑:“那個誰家的小誰,高中畢業進廠,一個月工資四十多塊錢呢,還什麼都包,你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不如早點進廠賺錢,將來還能把他們也帶進去。”
“你爸媽把你養大不容易,你不能這麼自私,就因為自己想讀大學,就不管他們。你念大學也不一定會分到好工作。”
要不是父母覺得長子讀書這事才是天經地義,符合傳統倫理,他還真沒法繼續讀了。
現在,眼看著弟弟今年就要高考,結果弟弟說不考,要早點進廠賺錢,把哥哥供到博士。連妹妹都說明年她也不考了。
盧家誌心急如焚,但家裡的條件就擺在那裡。
是安夏招研發團隊,還給錢大方,他才終於能緩了一口氣。
往家裡寄了五百塊錢,還跟家裡說了大話,說自己已經靠知識賺了大錢,讓弟弟妹妹儘管放心念書。
結果,這個牛剛吹出去,轉眼項目組就要解散了。
他的學業還有一段時間門才能完成,這以後可怎麼辦啊。
安夏注冊好了紫金電腦公司,也沒找新的辦公地點,全體人馬繼續在原地辦公。
很多公司也都是這麼操作的,一個公司裡不同的項目組屬於不同的公司抬頭。
除了報銷和交五險一金的時候顯示的名字不一樣,彆的完全一樣。
雖然隻是名字變了,不過還是要跟他們說一聲。
以前牡丹廠開會,都由陳勇開個話頭,以各種文件、精神、宏觀層麵做為切入點,慢慢說出重點。
安夏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煽動情緒,或者叫調動情緒,或者是畫大餅。
據陳勇說,就算是畫大餅,也得是在一個偉光正的大場景下畫,這樣顯得可信度高一點。
這次沒有陳勇了,公司是安夏一個人的,負責跟員工們說清楚研究室的隸屬關係歸到新公司的任務,也由安夏一個人負責。
坐在下麵的舊研發室的人們被召集開會,他們心裡抱著一個想法:肯定是項目沒了,叫我們各回各家。
上麵安夏還在從企業發展、國家關注、部委領導關懷聊著,剛剛說到領導對九廠的全自動設備研發高度關注,所以派來了更有經驗的技術骨乾,下麵就已經有女生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動。
安夏站在上麵,看得真真的:“誒???怎麼哭啦?”
坐在女生旁邊的盧家誌歎了口氣:“誰不難受呢。”
“啊?為什麼要難受啊?”
“我們一直跟著廠子這麼長時間門了,那些項目是我們看著一點一點成功的……”
這是……還想繼續做這個項目的意思?
安夏更是茫然:“可是後麵的更新換代需要大量的紡織工業的一線從業經驗,你們的經驗確實不足以支持後麵的開發了。但是,你們的長處還可以在其他項目發揮啊,沒必要死抱著這一個項目。”
安夏真的覺得很奇怪,這又不像她之前的公司,一個項目上線了,盈利之後會有獎金,所以對於半道殺出來截道的人,那是恨之入骨。
這個廠裡的自動化研發,是一個長期不斷推進的過程,可以說,算是個日常了,沒錢拿。
他們乾嘛這麼著急?
誰沒事跟項目有感情啊??
學生們從安夏的話裡則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你們的長處,可以在其他地方發揚,你們走吧,再見。
見眾人情緒明顯都不對了,安夏決定拋棄陳勇的那套“本著XXXX的精神,為了進一步提高XXX”的套話,直接說。
“紡織廠的自動化項目現在有人接手,你們改做其他的研發,辦公地點不變,補貼和福利也不變,有什麼問題嗎?”
“啊?”一眾人大張著嘴巴,一臉驚訝。
他們麵麵相覷,盧家誌問道:“不是解散?”
“乾嘛要解散?”
“……”
所有人的表情頓時輕鬆起來:“嗐,原來是這樣啊。”
“我還以為又要再往家裡要錢了呢。”
“早說啊,嚇死人了。”
兩邊一對,安夏才知道,學生們都腦補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