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放榜之日,書院傳遞中榜文章時,他才駭然發現,中榜的文章裡,居然有他的文章。
那時候的他,實在太蠢了,幾乎沒有多想的,便去找那位學政理論。
學政隻看了他一眼,揮揮手,讓手下給他取一百兩銀子。
“用你文章的是蕭相的同宗,你最好不要不識抬舉。”
這之後的陸曆昭,想過千萬次,是不是當初收下那一百兩,就好了。
可是他沒有,而是憤怒至極地將銀子重重摔到地上,他不相信這世間沒有王法!
學政隻是輕笑著看了他一下,任他滿腔孤憤地出門去。
然而剛走出門,眼睛就被蒙住,雨點般的拳打腳踢,衝著他的胸腹鑿來。
一點無法反抗的他,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當他再睜開眼時,隻看得見泛著血光的月亮,以及壓在身上的屍體。
陸曆昭的胸膛,嗆滿血沫,他用儘力氣掀開壓在身上的屍體,然而伸出手時,才意識到不對。
月光照耀下,屍體麵容顯得異常清晰,陸曆昭不禁瞪大了眼睛:“娘……”
那一刻,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思緒了,用儘一切力量爬起來,一個個摸過,充滿腐屍的亂葬坑裡,四具新鮮的屍體。
他娘……他爹……他大哥……他大嫂……全在這裡……
陸曆昭幾乎將眼睛撐裂,他想嘶吼,卻嘶吼不出聲,隻能眼睜睜看著,月光下,這地獄般的一幕。
胸腔中的鮮血奔湧出來,他以為自己會死,但居然沒有。
這可能就是老天爺開的玩笑,最該死的,反而活著。
他從亂葬坑裡爬出來,用儘一切力氣離開,再沒回頭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活下去。
但是這條命,一定不能那麼輕易的毀去。
蕭賊,我要你與我同葬!
……
元和十一年,距今已經過去十年之久。
陸曆昭作為一個死裡逃生,無戶無籍,無名無氏的活死人,一直被這個執念撐著,曆經萬難,輾轉來到京城。
此刻的他,已經再不是當年那個魯莽又愚蠢的讀書人,所以他也再不相信,這世間會有王法。
他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機會,一個將蕭賊一黨,斬儘殺絕的機會。
現在的他,已經一無所有,卻還有賤命一條。
所以,誰都可以拿走!
他隻要自己的血,成為刺向蕭賊一黨,最致命的利刃!
秦行朝看向病骨支離,身形消瘦如枯骨,隻餘一雙眼睛,還在泛著幽光的陸曆昭,沒有說什麼。
將刀抱在懷裡,抬頭看向暗沉的窗外:“等著娘娘的消息吧,很快就能見分曉。”
……
和襲紅蕊交過心後,崇文帝心裡所有疙瘩都消失了,第二天早朝,隻一個字:“查。”
蕭南山神情平靜,不動如山。
與他同列的人,呼吸卻都急促起來。
一開始,無論是蕭黨還是百姓,都以為,這可能還是一場無疾而終的調查。
直到京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接收證人,主理案件的秦大人,鬨市驚馬。
幸虧秦大人行伍出身,勇力過人,直接勒住瘋馬,抽刀割斷馬喉,才不致釀成大禍。
雖然有驚無險,但所有人都關注起一點:誰乾的?
當事人秦行朝表示:可能是馬自己瘋了吧,這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龍座上的皇帝,卻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即刻罷免蕭南山相職,羈押大理寺候審!”
當成隊的官兵衝進金碧輝煌的相府時,眾人才意識到,這座盤踞在這個王朝幾十年的大山,居然真的這樣輕易的倒了。
一時間,像是冰麵上碎開一條裂紋,曾經被壓抑的怨恨,噴湧而出。
秦行朝作為一個正經的讀書人,是真的不想碰這些刑獄玩意,但怎麼說呢,事到臨頭,還真躲不掉。
大齊尊重讀書人,刑不上士大夫,所以蕭南山雖然被羈押,也不能對他無禮。
秦行朝親自備好一桌好酒好菜,來獄中,招待這位曾經的相爺。
蕭南山看著他,笑眯眯道:“秦大人不喝嗎?”
秦行朝笑著搖搖頭:“我不飲酒,飲酒誤事。”
蕭南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秦行朝也很無奈。
聖人都說了,不要以貌取人。
並不是他外形粗狂,身形彪悍,就一定是個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草莽好漢……
蕭南山輕笑,自飲自酌,一個人享受起了美食。
自他當上宰相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可現在品嘗這碗牢飯,居然也沒有什麼不適。
等酒足飯飽後,抬頭看向秦行朝:“秦大人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秦行朝搖搖頭,事已至此,問不問的,又有什麼重要。
蕭南山樂嗬嗬地看向他:“那老夫倒有個問題想問秦大人,那匹馬,到底是怎麼瘋的呢?”
秦行朝立時微笑著看向他:“這個問題,在查,不過我相信,一定不是相爺乾的,您不是那種人。”
蕭南山嗬嗬一笑:“那秦大人覺得是誰呢?”
秦行朝微笑,那誰知道呢,反正不可能是他。
他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
他沒理由啊。
要是實在沒人願意承認,那就當是林相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