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個怯生生的新嫁娘般,坐在床沿靜默不語,靜等良辰吉時新郎進房。
紅燭燒得劈啪直響,潮濕氣越發濃重,起風了,白色霧氣漫入喜房,徹底將映著紅燭的鏡子糊住,影影綽綽的鏡像仿若海市蜃樓。
紅水鎮的夜晚安靜極了,以至於窗下的貓叫聲都格外刺耳滲人。
子時,貓叫此起彼伏,叫聲漸漸變得悲傷。
池惑分辨出來,夜貓啼叫已經變了味道。
——這不是貓叫,而是嬰兒的啼哭聲。
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近,最後從哀怨的哭變成尖銳的笑,令人頭皮發麻。
穿著嫁衣的池惑表現出十足耐心
,他安安靜靜坐著等候,像一位最賢淑溫柔的新嫁娘。
紅蓋頭在風中左右搖擺,池惑垂下眼皮,透過縫隙,他用餘光看向自己被燭火投在地上的倒影。
影子剛開始是像燭火一樣晃動不休、忽明忽暗,然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而且在不斷膨脹、放大…直到徹底變形。
池惑微眯起眼睛仔細瞧,地上的影子分化出無數個頭顱,這些頭顱形狀扭曲角度怪異,像是在水中泡成巨人觀的死嬰。
在新婚紅燭的映照下,“新嫁娘”池惑的影子被無數鬼影入侵了。
有意思。
看起來在紅水鎮作祟的並非鬼修,而是無數古老又強大的“怨”。
“怨”不同於鬼修,無聲,無形,變幻莫測,最難分門彆類,也無法給其下定義。
對於仙道而言,“怨”是最複雜也最棘手的存在,要解決說難也難,說容易卻也容易。
突然“呼”的一聲響,敞開的窗戶被吹得劈啪直響,如暴雨來臨前穿堂而過的風,點在高堂之上的紅燭滅了,黑暗瞬間降臨,在地上蠕動的變異影子也隨之消失。
下一秒,風止。
粘稠的濃霧化為實質,似白綢帶般朝“新嫁娘”的四肢纏繞而上,池惑靜止不動,沒有半點反抗,乖順地任由濃霧將自己捆住,直到腳下傳來失重感,他整個人被捆綁著拋出了喜房。
看來鎮上所有失蹤的少女,都經曆了這樣詭譎的夜晚。
很快,失重感消失,池惑被放置在一把搖搖晃晃的轎子裡。
這會兒已經上了賊船,他不打算繼續假裝矜持,索性悄悄解開了束縛他的繩索,將礙事的紅蓋頭撩了起來,他朝搖擺的轎子外看去,濃霧之中的景象讓他來了興致——
轎子是正經的紅轎子,但轎夫卻是一群隻會爬行的“小嬰孩”。
這些嬰孩皮膚已經變成了暗紫色,猙獰的黑色血管紋路爬滿皮膚,像舊屋外枯死的藤蔓,這些“轎夫”顯然不是什麼正經孩子。
鬼嬰的“怨”嗎……?
霧色四起,抬轎鬼嬰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一邊抬著新嫁娘、一邊用清脆的嗓音唱到——
“新嫁娘,梳紅妝,清白人家好出身,紙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轎,入新房,一夜紅燭燃鴛鴦,亂葬崗中喜當娘……”
鬼嬰反反複複吟唱這首童謠,池惑則豎起耳朵仔細地聽,琢磨其中歌詞。
“清白人家好出身”這句詞,已經點出了失蹤女性的身份共同特征:都是鎮上人家未出閣的黃花閨女。
所以“亂葬崗中喜當娘”所指,難道是這些失蹤的少女要被鬼嬰拐去當娘親嗎?娘親於他們而言又有何用處?
如果按照這首歌謠推斷的話,根本沒有鬼新郎什麼事,“自己”又為這些事背鍋了。
池惑甚至跟著鬼嬰們哼唱起來,還故意捏著嗓子,學著女子的聲線對鬼嬰道:“這歌詞可真有意思。”
抬轎子爬行的鬼嬰哪裡見過這麼猖狂大膽的新嫁娘,一
下子徹底安靜下來,童謠不唱了,手腳也不爬了,就這樣僵在了原地。
死寂中隻有池惑的吟唱聲在回響:“新嫁娘,梳紅妝,清白人家好出身,紙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轎,入新房,一夜紅燭燃鴛鴦,亂葬崗中喜當娘……喂,怎麼隻剩下我自己唱了?你們不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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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嬰們板著麵孔,隻剩下黑瞳放大的眼珠子無機質轉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隻滾圓肥大的鬼嬰蠕動著身軀,“嘭”地將花轎簾子封死,還不忘出聲恐嚇轎中新嫁娘道:“新娘子不可探頭探腦!這不合禮數!”
池惑不滿地嘖了嘖:“看你們年紀小小,沒想到規矩這麼多,轎子裡好無聊,看樣子路程還有很遠,我們聊天打發時間如何?”
鬼嬰:“……”
池惑:“你們有誰可以給我解釋一下,這首童謠的歌詞具體是什麼意思?”
雖然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但池惑還是想和對方應證一下。
鬼嬰似乎不耐煩了:“好人家的閨女出嫁時不允許提問。”
池惑:“你如何知道我是好人家的閨女?”
鬼嬰:“隻有好人家的閨女才能上我們的花轎。”
池惑揚眉:“你確定不會接錯人嗎?”
鬼嬰:“彆胡說,不吉利。”
池惑又笑問:“你們把我塞入轎子裡,是希望我來當你們的娘親嗎?”
鬼嬰又重複道:“新娘子不允許提問。”
池惑嗤笑:“誰告訴你們這些歪理的?”
鬼嬰沉默一瞬,冷淡的說出兩個字:“鴇母。”
鴇母?池惑心中豁然。
當年孟婆就是從事鴇母的職業,他當然清楚這個詞背後的含義。
池惑:“所以你們的存在,和紅水鎮當年的風月生意有關?”
池惑的話似觸到了某種禁忌,鬼嬰一下子不講話了,沉默著繼續往前爬行,轎子雖然一步三晃,但很快就走出了十多裡路。
時值深秋,枯木蔓延山野,這夜月色正好,月光將枯枝的剪影映在轎簾上,隨著轎子一晃一晃,細長扭曲的枯枝影隨之舞動起來,仿佛躍躍欲試的鬼手,要將行經此地的旅人拖入枯林深處。
深山枯林,鬼嬰抬轎,吊詭的童謠聲再度回蕩山野。
此情此景彆有意趣,就是這身死沉死沉的嫁妝有點礙事,池惑索性鬆開最上邊的扣子,露出被勒出紅痕的喉結。
他揮動紅蓋頭扇風,慶幸現在是深秋時節,要是放在夏天,他可以悶死在轎子裡。
一陣風吹來,池惑揉喉結的動作刹時頓住,他目光微沉,視線朝被揚起的簾子掃去。
池惑嗅到了鬼修的氣息,雖然對方隱藏得極好,但幾乎沒有任何鬼修可以躲避他敏銳的嗅覺,特彆是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氣息。
——這個時間線上的自己,出現了。
池惑一直有所疑惑,他既然魂穿重生在祁忘身上,那麼對方作為這個時間線上的自己,究竟能不能識彆出“自己”呢?
突然,一聲刺耳的嗩呐打破山野的死寂,這些抬轎子的鬼嬰瞬間被嚇得僵在原地。
轎中的池惑同樣愣了一瞬,隨後噗嗤笑了。
這一下,“自己”真的出現了。
畢竟除了自己,也沒誰會弄如此花裡胡哨的場麵。!